贾芸听见贾琮叫他侄儿,登时一脸尴尬,看着他递过来的烧鹅,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也真不怪贾芸势利,天下人哪个不势利?特别是身为男子,为了生存、为了过得稍微好一些、为了自己的亲人能过得好一些,势利在所难免。
贾芸是贾府旁支后代,论起来也是和宝玉、贾琏等人同宗。就住在距离荣宁二府不远处的一小片儿杂乱地界儿,府里人都叫那里为西廊。
贾芸父亲早逝,自幼是母亲独自拉扯他长大,辛苦自不必说。幸亏这个贾芸懂事儿,生得也好。生存所迫,他从小就知道时不时溜进荣宁二府中讨好府里那些个正经主子,也好能得些救济,勉强和母亲度日。
宝玉是荣国府里的混世魔王,无人敢惹的,贾芸自然费尽了心机想溜须讨好,只是一直不得其便。偶然间碰见了,更是宝叔、宝叔叫得亲热。
宝玉一来年纪细小,自打出生就使奴唤婢,哪儿会明白贾芸的意图?二来两人活在不同世界,差距何止是天上地下,再则宝玉只喜欢女孩儿,对男人都不大留心,贾芸年纪又比他大许多,因此他从来也没把贾芸放在心上过。
就是如今,若当真有人问宝玉贾芸是谁,他一定是答不上来的。
除了宝玉,贾芸倒也想讨好荣国府其它主子,但贾府里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每日见的、嘴里说的,都是当朝最富贵权势的人物,谁会把个小小的贾芸放在眼里心上?
因此贾芸虽然往府里跑得勤,又最是有眼色会来事儿,可奈何一个没钱没势就压死了他,府里再没有肯正眼儿看他的,就再费心费力也无用。至今为止,他也还未曾和府里的主子们有多深的交集。
他倒是认得贾琮和贾环两个,但一来这两位少爷都是庶出,在府里无权无势,也帮不上他什么;更主要的是贾芸打心眼儿里也真就没瞧上这两个小屁孩儿:
贾琮就不用说了,以前在东府里默默无闻十来年,基本上就是处在自生自灭之中。
贾环在府里的存在感虽然比贾琮要强上不少,但他的行事贾芸更看不上。他知道这小子一味只知道妒忌宝玉之辈,时不时又被亲娘撺掇着做出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来,真真叫人看不上!
这不就是近两天的事儿,听说这两个小子居然把宝玉给推进池塘里去了……
果然是没脑子的孩子才能干出来的事情。且不说那池塘浅浅的能不能淹死人,就宝玉动辄一出门前呼后拥一大堆丫鬟奶妈跟着,想下黑手也不容易啊!
因此,在贾芸看来,眼前这两位不仅身份低微,连脑子恐怕又不怎么好使,若是和这二人走得太近,恐怕哪一日自己都要大受牵连。若是自己出了事儿不打紧,他母亲怎么办?
至于他今天肯仗义出头救贾琮,一来实在是看着贾琮小小瘦瘦的可怜,激起了他的侠义之心;二来再怎么说也都是姓贾的,是一个老祖宗所出,他既然碰上了也不得不救。
贾芸心里虽然看不上贾芸、贾琮两个,但人家毕竟是荣国府里的人,轻易他也不敢得罪,更何况贾环那小子一见面就挑他的毛病,说他嫌贫爱富、太过势利。
这一顶大帽子压下来,贾芸当真承受不起。他心里明白这个贾环倒没什么,关键是他身后还有个赵姨娘呢?!
这老娘们可真不是好惹的!天生就喜欢调三窝四、无事生非,没理还要搅三分,这要是当真被她抓住自己的把柄,那以后的日子也真是不用过了!
贾芸时不时往荣国府里钻,对府里的情形明镜儿似的:
贾府里的人都说赵姨娘是奴仆出身,没有富贵根基,在府里无权无势,放个屁都不带响儿的。
谁说这话谁才是真的傻,谁信这话更叫傻!
这个赵姨娘的确无钱,但人家是真的有势!
她的势就是荣国府正经的主子,贾政。
这都多少年了?赵姨娘还能把贾政牢牢攥在手心儿里,更为他生了一男一女,到如今也没叫贾政老爷腻烦了,夜夜歇在她房里,人家的技术得多高超?
贾芸才不信贾政是个读书人,天性不好色。
狗屁话,贾府里的,只要是个公的,哪个不是风流不羁?
能十几年如一日把贾政老爷拴在身边儿的女人,贾芸真的是害怕,打心眼儿里害怕。
为着这些,贾芸这才不得不恭恭敬敬给两人赔礼道歉,一声“叔叔”叫得诚恳万分。
贾芸心里仍然不爽,嫌贾芸叫过宝玉“叔叔”,转头又叫他“叔叔”,这可不是玷污了他么?
但是人家不叫他叔叔,该叫什么呢?大哥?大爷?
贾琮心里没有宝玉这根刺,又看见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相貌又美、武功又高的男子尊自己为长辈,且态度极其诚恳,登时就有点承受不住了。
他一时间有点儿手足无措,急忙随手把拎着的烧鹅递了过去:“乖侄儿,怪,叔叔给你烧鹅吃……”
贾芸登时大窘,不知道该不该接贾琮递过来的东西,一抬眼见到贾环依旧是一脸不爽,他未免又有些儿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贾琮正好一扭脸儿,见了贾环的模样,急忙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喂,环哥儿,人家给你问好呢,你听不见是怎地?摆这脸色给谁瞧呢?”
不管贾环怎么想,他对贾芸可是极有好感,别的都不说,最起码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贾环听贾琮一问,冷哼了一声儿说道:“我不过是个庶出的,又不是太太养的,可给人当不起叔叔……”
贾芸一听贾环这么说,脸色大变,一张俊俏的白脸儿登时涨得通红,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贾琮瞧见贾芸这副可怜相,再也于心不忍,一脚踹在贾环屁股上,皱眉呵斥道:“你说的都是些个什么话?别人还没怎样呢,你就先自轻自贱起来,不是太太养的怎么啦,比谁就低一等么?咱们出身不由自己做主,可日后能活成什么样儿可是全靠自己呢,你再成天拿这句话贬低自己,以后也别找我耍!”
这一脚踢过去,贾环登时就傻了眼:跟贾琮玩儿了好些年,他还是第一次见贾琮发这么大的脾气。
环小子脑子里一时乱成了一团:暗他不吃亏的脾气,本来应该抬脚还回去,可是他一眼看到贾琮横眉立目、气势汹汹的样子,竟然就被唬住了,站在原地又是气又是怒,一时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贾芸听了他的话,心里巨震,登时对贾琮另眼相看:真真想不到,这位贾琮小少爷居然还能说出这么有志气的话来?
就冲他能说出这几句话,这个人就值得结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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