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纳珠》第23节

    尧暮野挑了挑眉梢,一时看不出那俊脸上的喜怒,可是玉珠这般好心地替太尉大人圆着世家公子投宿小店的脸面,他似乎并不大领情,只一味静默着。
    这下,连广俊王这等久在人上毋须替他人考量的,都有些替玉珠姑娘尴尬了。心道:这么脱俗的女子怎么竟然认得了这位不解风情的顽石?暴殄天物!牛嚼牡丹!
    直到满走廊的人都在静默中有些喘不过气儿来,尧暮野才慢慢开口道:“顺路。”
    玉珠看见走廊中有其他房客在探头探脑在望着这满走廊锦衣华服之人,满是好奇的神色。于是身子微微一侧道:“客栈寄居,略显鄙陋,只能奉粗茶润喉,还请二位贵人入内一叙。”
    尧太尉最先迈开长腿,面无表情径自入了玉珠的房间。
    广俊王有些歉意地望了望玉珠,可以一时又不好转身离去,仗着与尧暮野的交情,便也入了房中。
    就在这时,刚跟掌柜补了银子的珏儿也步履轻盈地上了楼,刚一进屋,看着满屋子的男人吓了一跳,只当自己进错了房间,嘴里告着饶便要出去,可又一眼看到了六姑娘正立在桌旁,顿时错愕地不知反应。
    玉珠倒是从容地吩咐着珏儿去客栈的伙房取热水烹茶待客。
    她心知今日二位客人俱是口娇之辈,倒没有去拿客房里自带的茶筒叶梗,而是取了锦书带的陶瓷茶罐,又拿了那整套的茶具出来。
    锦书见六小姐手伤不大方便,于是请六小姐自安坐,她替了主人烫杯沏茶款待客人。
    广俊王举着精致的茶杯喝了三盅黄山毛峰,直觉屋内无人言语,又试着活跃气氛,若无其事地同尧二讲了城中今日的趣闻,可惜如同石落深渊,没有听到半点回响。
    尧太尉若是不想理人,那便是薄唇如蚌壳,怎么也撬动不开,只安坐在主位上,微微垂着眼眸看着手中茶杯的波光闪动,一副我自独坐的安然。
    最后广俊王也有些恼火了,心道皆是逐美之人,志趣太过相投,难免有目光一致时,不过是先来后到而已!若是君子,当听凭佳人抉择……再说自己也未曾表露太过,不过是想请伊人入画而已!更没有拎着被卷,提着夜壶急火火地顺路而来!有什么可叫那尧二着恼的?
    既然他有心藏娇,为何昨日见了自己的画像又不提?若是真有恼意,要落脸子也是该他先变脸才是吧!只是一时间被这儿郎得了先机,他不好再效仿之,一时落了下乘……
    这么一想,广俊王愈加觉得自己在理,可也不想就此伤了多年的情谊,当下也不耽搁,撂下茶杯径直与玉珠小姐告辞后,便也臭着脸离去了。
    就此挤满了一屋子的人走了大半,最后便只剩下尧太尉与玉珠二人。
    玉珠见尧太尉不想言语。倒也不想惊扰了贵人静思。于是自己取了画纸,研磨墨汁,坐在桌边准备继续将未完的画稿绘完……
    “小姐不曾有话要与我讲吗?为何广俊王会寻来此处?而你似乎又是想与在下撇得干净的情形。”就在这时,尧暮野终于清冷开口了。
    玉珠想了想,觉得若是将话说得清楚,以后也更自在些。
    于是撂下了画笔,回望着尧暮野轻声道:“奴家本是从业玉师行当,接触之人也定是三教九流皆有之,当初太尉大人不也是因此才将奴家请到您在西北的行馆吗?若是太尉执意要问每个人为何来寻奴家,奴家真是心生惶惶不知该如何应答。”
    尧少的薄唇微微一抿,倒是未料到这女子招惹来了满走廊的男人,竟是这般不卑不亢,坦然自若不知半点惶恐。
    就在这时,玉珠又轻声道:“今日也是玉珠思虑不周,不知广俊王会突然寻来此处,恰好叫太尉大人撞见,自当解释清楚,以免广俊王误会,影响了太尉大人的清誉……其实像奴家这般出身卑微的女子,原是不该与您有什么交集的,玉珠幸得太尉垂爱,无以为报,愿自荐枕席以酬太尉大人在奴家危难无依时的相助之恩。只是自此之后,隔山而望,愿君安康,莫要因为奴家而玷污了大人名声。”
    平心而论,这等话语真是句句替太尉大人考量。堂堂大魏一等公侯——尧家的二郎却在客栈眠宿西北商贾下堂小妇。这话无论怎么样润色都修饰不出半点尧少昔日与贵女千金们□□风雅。
    若是传扬出去,便是一段震动京城的骇人奇闻。
    若太尉此时通情达理,当时感念六小姐的大情大义,自此结下一段秘史佳话,了结了心愿,便各自相忘于江湖,岂不干净自在?
    偏偏太尉大人从这小妇的轻言轻语里听出的却是急于撇了干净急切。
    若不是曾听闻她的梦中言语,太尉可真疑心这些时日的相处,可是真的寄存在了那小妇心中?顿时心火烧灼,竟是有些不耐。
    可待光火之际,却见那妇人已经拿出了雕好形状的衣钩,按着上面描画的纹理,用左手慢慢地镌刻着……微微侧过的脸儿隐没在了一侧屏风的影子里,白皙得若凝结的油脂俱是少了一点光泽,平日里微微带笑的嘴儿此时倒是微微抿紧……
    太尉没有做声,一时间心内又是一番释然——这男女之道,若行军打仗一般,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总是不好喜怒外露,叫对方窥了底去。可是这小妇的心思,也不难琢磨。听了她的一番言语里,总是能细细品出浓浓的自卑之意,可以想见她也曾为了与自己这番不容于门阀,眼见着无望相守的私情而深思苦恼……
    如今又教广俊王撞见,她心有惶惶也是情理之中,又何必迁怒于她,叫她不能安稳?
    于是便走了过去,伸手将她拿着的玉钩凿子夺过,放到一旁,只抱起她一起走到了窗边的阳光之下,任那金色的阳光镀亮那凝脂的面庞,淡淡地开口道:“又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何必再多言?你一个女子单身在京城行走,虽然有侍卫在一旁看护,但也让我挂心。今日是广俊王那画痴一路寻来,倒也无事。可若是哪日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恶徒盯上,岂不是白白让我担心。后日开赛在即,你存心夺了好名次,在京城扬名立万,我岂能不助你?说什么远隔重山?你我自当珍惜眼前。”
    说到这,他将她细细的腰肢圈紧道:“玉雕若从大雅,也能成就是一代大师,当年你父亲在京城名流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惟有你雕琢的玉件进入高官巨富的府中,才能让你在京城名流雅士中占有一席之地。明日正好有雅士相聚,我且带上你,一起去游玩散心,结交些风雅之人,总好过你与那些街角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要好。”
    说完,只扶着她的香肩在那红唇之上一路吻了过去。
    透过薄薄的窗帘,窗外楼下的叫卖熙攘声,声声入耳。玉珠从没想过自己这一番言语竟让太尉在这窗边不管不顾地吻了自己。侯门公子的心思可真不是她这小乡之民所能猜测的。
    当下只能将身子急急后撤,离那窗子远一些,小声言道:“不要,太尉……唔……”
    ☆、第38章
    待得一吻方罢,玉珠才来得及微恼道:“那窗还未关……”
    可是太尉却不大理会,只是紧紧地搂着她,轻声道:“无妨,不用顾忌他人目光……”
    尧暮野这一句是真心之言,毕竟他这辈子都没有顾忌过别人的想法议论,既然这小妇自卑,隐匿在暗处不敢露头,那么他便要让她可以畅意地行走在暖沐阳光之下。
    当日,尧少又宿在了客栈。玉珠觉得有些头疼,她明明已经告知他自己来了月信,不知他为何还要兴致勃勃地来客栈歇宿。
    等到开口问起,尧少坦然自若的回答:“此间虽鄙陋,但别有一番情致。”
    经过锦书的一番巧手打扮,房间内也算是旧貌换新颜。床上铺设的绵软清香的锦被,桌子上也点燃了上好的檀香。
    玉珠本来是要多准备些画稿,一应对初赛,可是最后还是被尧少连哄带骗地卷上了床铺。
    玉珠想起今晨手软发酸的情形,连忙抢先开口,只期期艾艾地说手酸一直未消解,可否延一延后,待得过几日再依样玩耍?
    可是尧暮野闻听此言,却吻着她的香肩轻笑,只说再过几日便不必劳烦小姐的纤手,只管叫她静卧安享,不必这般辛苦。
    玉珠听得似懂非懂,可是也大约明白他在暗示着什么,自然接不下去,只是在尧暮野的身下脸若飞霞……
    第二日的宴席是在下午。不过不是晚上或者是中午惯常的酒宴,而是茶宴。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这茶宴虽然不似酒宴那般佳肴推盘,推杯换盏的热闹。但是在幽篁之中,品茶清谈其实更得品性素雅之人的心。
    各位宾客自在家中食了正餐,再赴茶宴,少了莺歌燕舞却多了几分致净淡雅,全赖与坐的名流们高雅的谈吐支撑起茶宴的精彩。
    这次主理茶会的乃是尧家的大哥尧暮焕。他年长尧暮野五岁,虽然身兼尧家族长,实际上确实乐得清闲,不大管事的。
    但是他自幼痴迷于书法,十五岁时已经自创了暮体字并拓刻在了宫中新建的藏书阁的匾额之上,一时尧家大郎的字体广为流行。
    今日他特意在竹苑举行茶宴,能成为尧家大郎座上宾客的自然也是书画的名流,当世的风雅才子。
    不过要进竹苑,除了要有主人的请柬之外,还在要在门口做入门小画一幅,遥应今日茶会主旨,却不得署名。
    当尧暮野携了玉珠一起下马车时,便有仆役连忙过来引领着客人来到门口的画案前。
    以雪入画,当是以山水花兽鸟衬托,是最寻常可见的画作命题。
    尧暮野倒是习惯了自己大哥的啰嗦繁复的门道。听闻仆役报出这次茶宴主旨乃是“雪”后,便大笔一挥,在一张小纸上画出了一幅远山压雪,近城暮寒的小图出来。
    平心而论,这位尧少就算不是权倾朝野的世家子弟,单凭这一手丹青也足以撑起画铺生意。无论是别馆悬挂的长松图,还是此刻的暮寒图,都堪称大家风范。
    当他最后一笔落下后,便低头问玉珠:“你手有伤,可画得?若是不画也可。”
    玉珠不想初来便坏了此间规矩引得旁人注意,于是点了点头,左手执握起了画笔,在宣纸上数梅点点,画出了一幅迎风傲雪的腊梅图。
    这是她自幼便常练习的画作,所以就算此时用左手来画也得心应手。
    待得画毕,她便随在了尧暮野的身后,一路顺着蜿蜒的小径,来到了竹苑深处的茶亭。
    尧少来得不算早,茶亭的香席上已经坐了三三两两的宾客。他们本是在高声畅谈,当看见尧暮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竹林旁时,不由得一愣。
    尧暮焕最先笑道:“今日这是怎么了?你也来了,可是大军首战告捷,你欢喜得不能自抑,来参加我们这些闲人的茶会?”
    一旁的广俊王倒是一觉醒来,尽忘了昨日与好友的不快,只笑着道:“尧大,快莫调侃了,既然是难得之人,更要香茶盛情以待,他若是得了志趣,以后自然便会常来了。”
    此话引得众人一阵的欢笑附和。不过这笑声在骤见了尧暮野长袖宽衫之后的那一抹倩影时,又纷纷止住了。
    此番茶会,不似官宦交际,讲求的是返璞归真的素雅,是以在座的男子皆未着冠,不过是休闲的纶巾长袍,甚至有人箕踞而坐。而在座几位当世才女也未锦衣华服,俱是洒脱得很。
    可是单论起“飘逸脱俗”还要数尧二郎带来的这位女子,不但容貌清丽,而且身着的衣裙虽然是简单粗麻,却很有前朝的古旧风范,让人眼前一亮。
    不过最叫他们哑然的,并不是此女沉鱼之容,而是一向人前清冷的尧二郎,此番竟然携了女伴前来!这可称得上是盘古辟天,头一遭啊!
    玉珠心内也是宛然,难怪今日中午食完饭出门时,尧暮野特意吩咐她不用锦衣华服,只穿自己的衣服便好。此间的客人们穿着实在是太过随意,若是自己盛装倒是显得刻意了。
    在座的几位女客中,便有尧家的小姐尧姝亭,她之前是见过六姑娘的,更是心知二哥私下与这女子交好,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二哥会领着她来到此等众人聚会的场合,便是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身旁的白家小姐——白清月。
    白小姐此番是随着家兄白水流一同前来,她并没有想到一向事忙的尧二少回来参加此聚会,是以看见了他的身影时不由得心内一喜,可是待看清他并不是一人前来时,又是一愣。
    她先前在瑞国夫人的寿宴上曾经见过玉珠,只知道这位六小姐精通玉雕技艺,可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与二少结识……
    广俊王昨日便见到了二人在客栈之事,此时见尧二携美而来倒也不意外,只顾着与白家公子说道:“看吧,我并非杜撰,这仙子乃真有其人!”
    尧大郎生性随和,只笑着说:“既然立意参加,却迟到,真是不该,来!以茶代酒,当罚一杯。”
    此等聚会,入了竹林,便褪去了世俗的身份官衔,尧暮野从善如流,取了茶杯自斟一杯,一饮而下,算是服罚。
    待得介绍玉珠时,尧二少倒是言简意赅,只说这是进京参加玉雕大会的袁玉珠小姐,便再无下文。
    而尧小姐和白小姐虽然心内疑惑,明明是萧家小姐,为何又变成了袁小姐,但碍着人前,若是问到他人不欲为人知的**便是失礼了,是以也没有开口相问。
    亭间众人寒暄得热烈,尧二少似乎也忘了昨日的不快,与广俊王重拾了友谊,倒也谈笑风生。就在这时,门口的仆役整理了宾客们的画作送到了尧大郎这里。
    尧大郎浏览了一遍,微笑着教给身旁一位老者道:“翁老,您是当时点评画作的大家,今日众人以‘雪’入题,各作简画一张,还请您来点评一二,以增席间之乐。
    那位翁老其实也年不过四十,乃是当今圣上皇子的书画恩师。在书画一类上造诣颇深,加上为人夫子,点评时也惯以辛辣闻名。
    他粗粗浏览了一遍,单挑出了一幅白雪寒江独钓的画作,捻须点头道:“此画意境甚妙,当有天地间唯有霜寒相伴的离世之感……这该不会是大郎的手笔吧?”
    尧暮焕哈哈大笑道:“翁老毒眼也!正是在下之作。”
    翁老这时又拣选出了尧暮野的那一副画作,看了片刻道:“独立远山,一览山下城小人渺,此等霸气,当世只有二郎也!”见尧暮野点头称赞,众人又是低呼翁老神人也!
    待得拿起一幅雪下掩窗图时,翁老抬头看了白家小姐一眼,笑道:“此乃我曾经的女学生之作,画工又精进了不少,这等雪后霁色,表现得纯熟利落……只是不是白家女郎可否今日心情不舒畅,此画看得老夫都觉得人生的寂寥……”
    白清月曾随翁老习得书画,见夫子点评得到位而精准,更是隐约参悟破了她的心思,自是面颊一红,低声道:“不能用心,翁先生谬赞了……”
    说完时,却拿眼角微微地瞟了正在饮茶的尧二郎一眼。
    翁老点评了一番,真是字字精准到位,引得亭间愈加热络。可是最后当翁老捏起一幅傲雪寒梅的画作时,不由得微微蹙眉,只看了几眼之后,便将它放置在了一旁。
    广俊王离得甚远,看不大清,不由得开口问:“翁老,为何不点评?这么放在一旁是何道理?”
    翁老淡然道:“匠气太甚,太甚!不可多看,平白污浊了老夫的眼睛!”
    白小姐轻轻捻起了那画纸,若是单轮画功,此画其实画得甚是到位,可以看出画者的书画功底不浅,只是这画上寒梅,街市画铺类似之作随处可见,俗不可耐,也难怪翁老鄙夷,生怕玷污了眼睛了。
    可是这画者又是何人?其实此时点评的也是所剩无几,加之在座的各位皆是茶宴常客,彼此熟知画风,只这一看,众人皆是猜出了画者,不由得拿眼转向了安坐在尧太尉身旁的那一位丽人。
    作者有话要说: 玉珠表示,二少的圈子,奴家有些水土不服,求退圈儿
    ☆、第39章
    翁老此言堪称犀利毫不留情面,玉珠也未料及他会点评这番刻薄,在众人的目光下不由得脸色微红。
    她心知自己此番并没有藏拙,只是将自己熟知的习画随手画出而已,加之左手作画,的确是有些吃力,但是画完后自觉尚且入眼,未知会被这位翁老这般鄙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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