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影谣》第三十四章 彼岸遗尘,其二

    “呼~”
    穿着厚重的衣装,手持寒冷的冰镐,少女紧紧地贴在高耸入云的山脊上,做着最后的准备。
    温热的吐息从口鼻内喷出,立即化成冰冷的水雾,消弭在群山之巅的稀薄空气中。
    放眼望去,天地一色。
    除了皑皑白雪与黑青色的绝壁之外,再无活物。
    看着眼前景色,少女努力地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然后下定决心一样将冰镐高高举起。
    “叮!”
    冰镐深深砸入山脊的顶点,少女点了点头,随即竭尽一切力气将自己拉上了山巅。
    下一秒,少女方才脚下的冰川裂开了一道闪电状的裂纹,“啪”地一声四散碎裂,落入了深深的雪谷之中。
    少女无力地躺在雪地中,拾起一把雪擦了擦满是通红冻疮的脸庞,旋即翻过身来,不再修整,手足并用地向前爬去。
    过了片刻,她爬到了山脊的另一边。
    只见山脊另一侧的雪谷中,一缕缕热腾腾的蒸汽扶摇飘起,在苍翠雪松的遮掩下,几栋小小的木屋亮着暖黄的微光。
    少女咧了咧干裂的嘴唇,露出了一抹虚弱的微笑。
    在意识逐渐飘远的最后几秒钟前,一阵虚幻的驼铃声叮叮咚咚地传入耳中......
    ......
    “窃国贼的的女儿格蕾·波西亚,你为何要踏入雪之国度,为何要来打扰被驱逐的人们?”
    格蕾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正缩在温暖的床铺上。
    圆木搭成的墙壁上挂着残破的波西亚金狮子国徽,壁炉里的火光微微摇曳闪动着,映照着一位花白头发老妪弯曲的脊背。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格蕾坐起身,揉了揉额头,但是四肢的酸痛立即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躺下吧,拉冈勒齐山可不是波西亚的金沙滩,你没有死在冰川上已经算是命大了。”老妪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只独眼和一道从额头直划到下巴的可怕刀疤,将手中的汤碗递给了格蕾。
    “喝了它。”
    格蕾接过了汤碗,但是并没有凑到唇边。
    老妪微笑道:“我要是想杀你,刚才把你留在山脊上不管就行了,没必要费力气把你搬下来。”
    格蕾将碗凑到唇边啜了一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流入身体,让她精神一振。
    “感觉好一点了就回答我的问题吧。”老妪又转过了身,手中窸窸窣窣地忙着什么事情,“窃国贼的女儿为何要来此处?”
    “我父皇不是窃国贼!”格蕾坚决地说道,“当初你煽动少女们违反阿喀克仪式,不愿去斯泰尔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被父皇追杀了,海耶斯姑姑。”
    老妪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叹了口气。
    “波西亚物产丰饶、地大物博,波西亚的皇族女子们明明可以无忧无虑地在沙滩上奔跑,享受清甜的水果。为了与斯泰尔汗国媾和而定的阿喀克仪式,明明没有存在的必要的。”
    格蕾摇了摇头:“斯泰尔汗国的骑士比我们人更多,国土比我们更大。如果要开战,无数的城堡会沦陷,无数的人们会死去。”
    “所以就该牺牲无辜姑娘的人生,去祈求虚伪的和平?”老妪的语气稍稍变得强硬了一些,“斯泰尔的确比波西亚更强大,但是嫁过去的姑娘们将再也没法回到波西亚了。她们将跟着斯泰尔的大可汗住在可笑的帐篷里,和牛马一起流浪,直到绝命海的水畔为止。”
    格蕾将碗放在桌上,轻声道:“海耶斯姑姑,你有没有想过,参加仪式的女孩子们,都是自愿的?”
    老妪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随后无可奈何地笑出了声:“所以说,都是一群傻姑娘啊......连你也不例外,格蕾。而且既然有空来我这里,说明你输了阿喀克仪式,对吗?”
    格蕾将视线移到窗外,看着窗外的飞雪,喃喃开口。
    “我赢了仪式,但是输了挚爱。”
    老妪沉默半晌,摇头道:“我在你小的时候就对你父皇说过,马泰尔那小妞光彩逼人,以后定会夺了你的风光,不适合做女仆,他就是听不进去。”说罢又道:“我可没有能耐帮你夺回斯泰尔可汗的爱。你回去吧!趁着你父王还没发现你失踪。”
    “我不需要也不可能夺回赫克拉的爱了。”格蕾的眼中了无神采,将头埋进了膝盖,“他走得很决绝,似乎再也不想见到我。”
    她话到此处,将头抬起,眼神中闪出了一丝阴冷的杀意。
    “但是他会一直深爱着马泰尔,这就足够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寻求你的帮助,海耶斯姑姑。你会帮我的,对吧?”
    老妪微微转过半张脸,壁炉里的火光照耀在她满是沟壑皱纹的刀疤脸上。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格蕾。”
    格蕾缓缓坐起,伸出一只手,在老妪的下颌处轻轻一捻,提起了一张透明的织物。
    “你逃出宫的那个晚上,若不是有这门手艺,恐怕卫士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了。”格蕾勾了勾嘴角,笑道,“波西亚家族的绝技随着你的离开而断绝了,海耶斯姑姑。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没有死。半年来我一直在找你。”
    老妪将格蕾的手拍开,冷冷道:“你想让我给你做一张易容面具?”
    “不是给我做。”格蕾将头低下,伏在老妪肩侧,对着她的耳朵悄声笑道,“是教会我怎么做。”
    “学费很贵,我的好侄女。”老妪沉声道。
    “你准备付出什么代价?”
    格蕾直起了身子,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雕刻着金色狮首的钢铁戒指,在老妪面前晃了一晃。
    “让你重回你应得的位置,不必再躲在这种地方——怎么样,成交么?”
    老妪愣了一愣,随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颤颤巍巍站起身走到木屋的门前,紧接着大门大开,一股风雪瞬间从门缝席卷而入。
    “跟我来吧!”老妪招了招手,“不顾一切的女人,可以办成任何事情,但是永远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格蕾咬牙切齿道。
    “我的人就是我的人,即使要放弃所有,我也要夺回来!”
    格蕾与老妪走出了木屋后,门板关上,江御流笔挺的身影顿时从门后显露而出。
    壁炉内的火光冲天而起,灼热的空气荡起波纹,像水流一样冲散了他眼前的场景。
    皑皑白雪在空中慢慢凝结变色,变成了枯黄的树叶,在黄昏前的昏暗天色中翩翩飞舞掉落——
    “吾爱,天色晚了,马队会在这里扎营。你安心在金帐里待着,我带亲卫队去探探路,明早回来。”
    一片梧桐树林突兀地耸立在茫茫草海之中,无数的马匹和**着上身的骑士正在来回奔驰忙碌。
    金色的大帐前的围栏内,赫克拉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揽着马泰尔·卓因,两人相互依偎着,遥遥看着夕阳。
    “你又要出去吗?”马泰尔将头顶在赫克拉的怀中蹭了一蹭,恋恋不舍道,“让骑手们自己去吧,大可汗也需要休息的。”
    赫克拉无奈地笑了笑,叹道:“你知道的,因为我违反了阿喀克仪式,波西亚的皇帝一直耿耿于怀,四周边境又不安稳,骑手们需要我去一起巡游压阵。”
    马泰尔垂下了湛蓝的眼眸,无言以对。
    赫克拉揽过她的头颅用力搓了搓,将她满头金发揉得像稻草堆一样杂乱,大笑道:“干什么这样低沉,吾爱?区区波西亚何足为惧,我当初选择了你,便等于是斯泰尔的十万铁骑、草原海上的百万雄鹰一齐选择了你,你生活在马蹄与鹰翅的庇护下,谁也没法伤害我们。放声大笑,大口饮酒吧!我们会浪迹天涯,直到绝命海的彼岸也不会停止!”
    马泰尔露出了向往地微笑,眯着眼看着西边逐渐沉入地平线的落日,呢喃道:“绝命海的彼岸......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呢?”
    “你若是想去,斯泰尔的铁骑就能送你去。”赫克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盏酒杯,递给了马泰尔。
    “把这段日子熬过去了,咱们甩开金帐卫队,就两个人开着船去那边看看,肯定很好玩。”
    马泰尔接过酒杯莞尔一笑:“你这旱鸭子,见了海水不晕就不错了,就会嘴硬。”
    赫克拉亦是一笑,低头吻了吻她红唇......
    ......
    片刻后,赫克拉拉开金帐,转身对马泰尔笑道:“用过晚饭后可以在附近散散步,但是别走远了!”
    马泰尔点了点头,带着爱意的笑容目送着丈夫在院外骑上了战马,与金帐卫队穿过忙碌的营地。
    直到赫克拉消失在了草海深处后,马泰尔将手中酒杯里的酒浆一饮而尽,随后招呼道:“来人。”
    金帐院外应声奔来一名女婢,鞠躬道:“是,夫人。”
    说完,女婢上前轻轻搀住了马泰尔的右臂,接着道:“夫人,您要去散步么?需要带卫士们一起么?”
    “不必了,就在林外坐坐就行。”马泰尔皱了皱眉,露出了稍许厌恶的神色,叹道,“营地里马粪太多了,等骑手们清理完就回来。”
    马泰尔提起裙摆,与婢女一起穿过营地,又约莫行了几百米,来到了梧桐林的边缘。
    最后一抹暖红的夕阳已经沉入了地底,皎皎明月从东边升起,将银白色的光辉洒在了草原上。
    凉风徐徐,拂动着足有一人高的草海,荡起一波波碧绿草浪。
    马泰尔靠在一颗梧桐树上,轻轻舒了口气,招了招手:“你,过来帮我捏捏肩膀吧。”
    婢女答应了一声,慢慢走到马泰尔的背后,将手搭在她肩头。
    马泰尔闭上了眼睛,与她闲聊道:“你是从哪来的?小丫头?”
    “夫人,我是从您的故乡来的,夫人。”婢女一边给她按着肩膀,一边回答道。
    “你也是波西亚人么?”
    马泰尔有些诧异,回过头看了看婢女长相,犹疑道:“可是你生着一头黑发,鼻梁也这般矮,不像是波西亚姑娘的模样啊!”
    “那依夫人的意思,波西亚的姑娘该生得什么模样呢?”婢女笑道。
    “嗯.....波西亚的姑娘们高鼻梁蓝眼睛者占了绝大多数,而且很多人很向往阿喀克仪式,从小都会和男孩子一起尚武,所以身体很结实。哦,对了,她们要么都是褐色的头发,要么就都是金发。”马泰尔认真回答道,“我在波西亚生活了十年,还没有见过其他发色的女子。”
    婢女笑了一笑,松开她肩膀,从怀中取出一柄梳子,细心打理着马泰尔的一头金发,问道:“这么说来,夫人您这幅美貌就是波西亚女人的模子了,难怪大可汗会爱上您。”
    “瞎说些什么......”马泰尔略微有些羞涩,白皙的皮肤上涌出了一层红晕,“话说回来,你肯定不是波西亚人,看你这黑头发,应该是从北方部落来我们这儿的,我猜得没错吧?”
    婢女停下了手中的梳子,将头慢慢伏在了马泰尔的耳边,轻声说出了几个字。
    “那可未必,夫人。”
    便在此时,一阵强风带着一朵云彩掠过天际,遮住了洁白的月色。
    梧桐树枯黄的树叶随风哗哗而落,掩盖住了马泰尔临死前的尖叫声和洒在草海上的赤红热血。
    片刻之后,云朗风停,一切都回归了寂静。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有一柄躺在地上的铁梳子,默默反射着冷冽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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