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到大殿之前,只见殿门紧闭,殿前匾额上,书有逍遥宫三个大字,四周却是无人露面,远近也没有一丝人声。三人微觉诧异,见大殿之前悬了一块云板,张玄歧便走上前去,轻轻敲了一下。
云板轻响声中,殿门半开,走出来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年。那少年似乎知道三人的来意,行了个礼,也不多话,示意三人跟着他走。
三人记得袁师道说过,到了逍遥山,须得出示他山之石,以证明身份来意,这时见那少年似乎一切了然于胸,也不查验他们的他山之石,心中更觉诧异。
那少年带领三人在大殿中行过礼,便绕过大殿,向山洞后方走去。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此时距离入口处已经很远,山洞中竟然仍是十分亮堂。三人不明所以,只是觉得逍遥山这般的神仙洞府,自然处处不同于凡间,口中都是啧啧称奇。
这时,转过一处石壁,眼前景观洞开,山洞之中,似乎凭空出现一个山谷。山谷尽头,一个豁大的洞口直通山外。这山谷之中,庭院楼阁,重重叠叠,烟柳池塘,画桥假山,一应俱全……在半山的山洞之中,居然出现这般清丽的人间景观,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那少年带领三人下到谷中,寻了一处独门小院安顿下来,略作交待,不等三人开口盘问,便飘然离去。
张玄歧与黑白无常在小院周围查看一番,大约知道,大殿的所在,是逍遥山的前山,地势较高,此处山谷的所在,则是逍遥山的后山。初到逍遥山的人,往往误以为逍遥宫藏身于天坑之中,埋于地下,实则这天坑便是逍遥山的一部分。只不过山体大而中空,成了逍遥山的神仙福地。
三人走到后山的山洞口,只见洞外是一个方圆十余丈的大平台,平台下方,是刀削一般的万丈悬崖。站在平台边抬眼望去,眼前是一座座高耸的石峰,如同枪戟林立一般,形成一望无际的石林,景观极为独特。
三人在逍遥山中四处游玩一番,一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心知逍遥山弟子为数不多,大概平日里都是各自埋头修行,所以轻易难得碰面。张玄歧自幼在天龙山长大,习惯了一众同龄弟子在一起共同修行,平日里嬉笑打闹,玩到一处,这时见逍遥山如此冷清,一时颇为失落。
三人回到住处,不多久,天色昏暗,便有僮仆送了饭食过来。逍遥山的饮食甚是清简,黑白无常吃惯了山珍海味,口味刁钻,对此便颇有怨言。张玄歧倒是不太介意。
用过饭食,三人略事休息,正在无所事事,只听见云板九响,远远地传了过来,知道这是逍遥山聚集门人的信号,当下便起身,前往前山的大殿之前集合。
到了大殿之前,此时天色已晚,但是前山山洞之中,却是亮如白昼,同时折射出各种奇异炫目的光芒。原来洞顶之上,密如繁星,镶嵌了无数的明珠,白日里黯淡无光,天黑之后便大放光明。而那山壁上的石刻石雕之中,又镶刻了各色宝石,因而流光溢彩,夺人眼目。只是,偌大的广场上,不过稀稀拉拉地站着数十人,显得广场极为空旷。
黑白无常自知身份特别,形貌惊人,便拉着张玄歧站在队伍后方。只见逍遥山的一众弟子之中,形象怪异者不在少数,服饰也是五花八门。黑白无常厕身其中,并不显得特别突兀。按说黑白无常大有来头,与张玄歧这个平凡少年一同现身,情形颇为怪异,但是一众弟子见了并不讶异,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黑白无常想到袁师道将张玄歧收为自己的首徒,可见他在逍遥山并没有亲传弟子。这队伍之中,似乎也没有与袁师道同辈的逍遥山耆宿,眼下的这些弟子,只怕大多跟自己一样,是袁师道在各处笼络而来的奇人异士。至于逍遥山名满天下,何以嫡传的弟子竟是如此之少,黑白无常却不得而知。
三人在队伍里站定不久,只见殿门大开,里面走出袁师道,原来袁师道已然回山。
袁师道仍旧衣履光鲜,神采照人。他开口并没有说一些场面话,略略交待了此次紫府神宫之行的经历,对酆都地府之行一笔带过,只是说到将张玄歧、黑白无常三人收入逍遥山门下,又查问了一番门人的修行近况,勉励众弟子努力修行,便令众人各自散了,只将张玄歧、黑白无常留下,带到大殿之中。
袁师道带领三人,又对着殿中供奉的逍遥山历代仙师神位行了大礼。张玄歧是袁师道的入门弟子,另外又对袁师道行了拜师礼。礼毕之后,袁师道吩咐三人围坐一起,细细讲述了逍遥山开山以来的大事要闻,以及历代仙师名宿的功德事迹。张玄歧、黑白无常都恭恭敬敬,用心聆听。
袁师道口若悬河,讲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收住话题,说道:“这些陈年旧事,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想必你们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不过,为人不可忘本,忘本之人,没有根基,终究难成大器。你们入我逍遥山门下,须得谨记这一点。”三人忙站起身来,躬身领命。
袁师道接着说道:“我辈修行之人,匡时济世,扶危救困,自然是分内之事,但这些事不能不做,却不能多做。说到底,匡时济世须得有本领在身,这些本领并非天生神授,而是要耗费无数的时间精力,殚精竭虑,勤修苦练,方能得来。我辈并非是凡世俗人,若是不能显示出一番神迹,乃至白日飞升、立地成仙,又如何能让世人真心信服?如若你同凡人一样生老病死,跳不出无常轮回的大劫,即便你有天大的神通,一朝身死,便灰飞烟灭,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五山自开山以来,都教导门下弟子要立定得道成仙的志向。张玄歧自幼耳濡目染,对这番话不以为奇,倒是黑白无常,从来没有这种志向。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法力高强,纵横一方,享尽人间清福,方才不枉在世上活了一遭,至于成不成仙,他们从没有放在心上。他们深知,地府虽然有赏善罚恶的宗旨,却并没有操纵轮回的手段。再者,自十殿阎王以下,地府中人,个个都是肉身凡胎,都逃不脱生老病死这四个字,数百年来,并没有见到有一人真的成神成仙。因此,此刻听到袁师道的这番宏论,黑白无常都很是觉得新鲜,大受触动。
袁师道又说道:“我辈修行,终生都不离道法二字。道有道术,法有法术,道术修心修身,法术练技练巧,道为体,法为用,道理浅显明白,但是日常修行之时,却未必能时时铭记这一点。有些人不知道修炼身心是为了打牢修为的根基,舍本逐末,一味贪图技艺精进,却不知技艺练到极端,而根基不牢,便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张玄歧、黑白无常听到这里,见袁师道所说的,虽然不是什么玄奥的道理,但是明白晓畅,切中肯綮,都是频频点头。
袁师道接着说道:“我辈在世间行走,固然不能恃强凌弱,也不单单靠高明的道术法术来取胜,大多数时候,靠的是因人制宜,因势取便,随机应变。因此,我一向认为,天下的法术自然是五花八门,千变万化,各有妙用,但是万变不离其宗,绝技妙招,往往殊途同归。有些胜负之数,也并不依赖绝招神技。”
说到这里,袁师道忽然话题一转,说道:“我年少的时候,外出游历访学,在天台山有过一次奇遇,至今难以忘怀。那时是初秋时节,天清气爽,阳光明媚,我走到半山歇脚的时候,见到一面石壁之下,有个老者坐在那里晒太阳。那老者挽起自己双腿的裤脚,在抓腿上的皮屑。我见到阳光照射下,那老者的身边皮屑飞舞,甚是惹人厌恶,本来想避得远远的,但是那老者的一个举动甚是怪异,不由吸引了我。只见那老者抓着抓着忽然停住,伸出两个指头,在飞舞的皮屑中拈了一下,像是拈住了什么似的,拿到眼前细看,而且越看越有趣,原本枯槁的脸上,忽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我当时年少好奇,就凑上前去,只见他的食指指肚上有一粒小小的皮屑。我第一眼看过去,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老者恐怕是个疯子,可是等到我看第二眼的时候,才发觉那一粒皮屑大是异常,似乎不是皮屑。我于是靠近了细看,这时才发现,那一粒皮屑上面,似乎有一座壁立千仞的高山,山巅之上,高下错落,建有许多的亭台楼阁。我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竟然入了迷,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眼前的皮屑变得越来越大。等到我意识过来,心知不妙的时候,人竟然到了那山巅的一座高台之上。这高台上,有一座飞檐翘角的亭子,当真像是传说中的琼楼玉宇,亭柱和栏杆都是半透明的,瞧着很是圆润,像是某种脂玉做成的,而且,摸上去并不觉得冰凉,也不特别坚硬。我凭栏远眺,只见四周的亭台楼阁,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似乎都跟这亭台是同一种材质。我围着亭子走了一圈,目光所及,四面八方都看不到尽头,天地之间,一片淡白色,竟是万籁无声——眼前所见的这个天地,竟像是一张巨大的白纸,而我像是无意中掉上去的一粒尘土。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间一个恍惚,眼前顿时恢复了正常,哪里还有那个老者,四野悄无人声,就我一个人坐在那石壁之下。我后来寻思,以我当时的修为,寻常的幻象,我定然不会轻易中招,我这一次经历的,恐怕便是佛家所说的芥子纳须弥的幻境了。只是,我竟然在一粒皮屑之中,见到了一个别样的大千世界,至今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事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今天说出来,只是想要你们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辈即便是修行一生,也不可能穷尽天地之间的造化。所以,任你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不会轻易栽跟头,才能真正地明哲保身,这一点,你们可要切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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