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者之沉默的证人》第十二章 伤疤

    “李队。”
    “李队......”
    “李队!”
    李温无法描述自己过于复杂的心情。他近乎茫然地走进这拥挤而杂乱的警局。形色各异的优秀警员们向他致敬,而他却也只能用一种苍白的笑容回应他们的热忱。
    为什么沉默?为什么无法开口?
    不用想那么多。其实,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已。
    他是败军之将。是被恶者算计了的一只,斗输了的困兽。
    这种情愫,也一度出现于张保国局长的痛苦回忆中。
    “......”
    李温垂着头。他有些不再敢迎接警员们炽热的视线。他们是否觉得,自己的死里逃生是一种本事,是一种奇迹?自己从警这么久已经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
    其实不然。他是被拯救的那个,不是拯救别人的那个。
    正是这种感觉,让他浑身颤栗不已。
    他走进电梯。电梯里空无一人,迎接他的警员们在外面怔怔地站着。白炽灯有些年久失修地黯淡着。灰色的不锈钢板反射着一些模糊的轨迹。他按下那个意味着很多东西的十二楼按钮,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很多过往。很多从海底爬升,然后蹿出来的深水怪兽。
    他们长满爪牙与触须,没有眼睛,躯体呈一种十字型,扭动和旋转着,遮天蔽日。污浊和恐怖的气息,从那机械的嘶喊声中挥散着。
    “张剑。张剑!”
    “偿命呐——偿命——”
    他们漫山遍野地越过高空,冲过海岸,掠过乌云和沙尘,撕碎将倾的楼房和城市。
    然后张剑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警局顶楼,手持节杖,默默眺望着远方汹涌而来的恶意。
    他的警徽闪烁着。狂风在席卷,他正了正帽檐,眼中充斥着一种果敢和坚定。
    他说,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张剑一直立志成为这样的人。张剑一直觉得张雪凌,他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很久以前,在高源市还处在生根发芽的基础扩展阶段时,张雪凌就已经成为了高源市的刑警大队大队长。那时张剑还在读警校,陈凌还在上初中呢。
    话说回来。他老资格,研究生高学历,破案无数,风生水起。但他私下里对身边的人却极其地温和,对亲人,对朋友,都特别友好和善良。有的时候张剑会觉得,自己的父亲有人格分裂的倾向,因为在电视荧幕里的他,和在家里的他完全判若两人。可也正因为如此啊,这么厉害的人物,却一直遭受着来自各种远房亲戚的剥削。
    他无法拒绝那些吸血鬼一般的亲戚,散尽家财,却压根一分钱都没收回来。但他却完全不后悔,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充实而有意义。他把原来能让家里住上很豪华的房子的钱,全都视作粪土一般不收利息地借给了别人,然后又把自己的心血劳作全都投入到对抗犯罪的生活中去。
    世界上少有这样的人。纵然这种品格有些对自己不负责任,对家庭缺少关心,但李素珍,还有张剑对这样一个伟大的警官,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支持和爱戴。他们理解他的梦想,他的支持。他会是一辈子的好人。
    但其实,这不足以成为一个,英雄。即使你硕果累累,你无私无畏,你也并不能达到那样一个高度。英雄是什么?
    无法被替代的,就是英雄。别人无法发挥他这样的价值的,就是英雄。
    而至于张雪凌为什么能被张剑视为永远的英雄——
    “......”
    十二楼到了。
    李温深呼吸着踏出了电梯。高源市警察局的十二楼只有一个房间,与一个天台。从电梯出来走进大理石铺陈的大厅,路过几扇巨型落地窗遮蔽的走廊,横亘在眼前的一个孤零零的局长办公室,就呈现在李温的面前。
    它虚掩着门。而李温透过重重雾霭遥望远方陷入夜幕的城市,竟真的与这个小屋子相得映彰。
    脚步声在空间中回响。那种激荡的回忆伴着奏鸣曲声张。
    李温记得。李温什么都记得。李温记得张雪凌付出了什么,坚定了什么,然后又是怎样从容赴死,成为烈士。李温也记得张剑的挣扎,张剑的牺牲,张剑的选择,张剑的成功,与现在的淡然。
    充斥着太多过往的影子,悉数在眼前闪烁。
    一个名字其实什么都算不上,这不足以支撑他成为整个高源市警界力量的领袖。真正让他升华的是比这重要的多的事情。改名字,他只是想让他下定决心与过往告别而已。他就算众叛亲离,也一定要......继承他父亲的遗志。纵然这样的决定实在惨痛。
    李温轻轻推开了门,摘下警帽,置于手心托住。
    “报告张局。高源市警察局刑警大队大队长李温,向您报道。”
    房间的灯没有开。张保国就坐在那把黑色的小椅上。他的脸上,沉静,淡然,毫无波澜。干净利落的寸头,闪烁着些许夜色的寒光。
    “好。李温。我等你很久了。依我对你的了解,你其实一向办事效率很高。为什么?”
    “张局。这是我的失职。我依旧没能从那样的事故中恢复心智。我,王寅,赵清,差点没能活着回来。”
    “作为刑警,你早该有自我牺牲的觉悟和准备。李温。你不会忘的。”
    “你记得我父亲为何而死。那是件震动全国的大事。陈凌记得,你也记得。张大柱伙同张保生张行坤走私,自以为天衣无缝,却突然被张雪凌抓获。当张雪凌要求他们束手就擒时,他们丧心病狂。”
    “我父亲躲闪未及,身中多枪,后来因抢救无效而死。他们被抓住。审讯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三个人曾经找过我父亲帮忙。他们觉得我父亲好欺负,什么事儿都肯帮忙。同姓一家人嘛,对吧?就应该互帮互助。”
    “我父亲答应了。满口答应。他说,为了乡亲们能过上好日子,他必须做些,必须要做的事情。于是这三个张姓长辈喜笑颜飞地回了家,准备交易。他们谁都想不到,在他们满心以为要发财的前夜,他们的被发现了。“
    “我爸带着刑警们突袭。他绝不会认可这样的行径。即使他再好说话,再怎么老好人,也有绝不可逾越的底线。”
    “他早就做好了牺牲的觉悟。他知道他的这帮乡亲们会有多不择手段。直到我看到我爸冰冷的尸体的时候,我才想起来他早就跟我提过醒。”
    “他说。孩子,千万记得。”张保国,缓缓站起身。“千万记得,无论一个人变成什么样,都得有绝对不可容忍的事儿,绝不能去做的行径,绝不能去宽恕的人。你得有正气,有理想,有胆识,有未来。”
    “将来有一天,把正义传承下去。把良知,带给这大地上每一个同胞。无论他是不是张家村出来的......正义,永远第一位。”
    那时候的张剑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严肃。他问李素珍,李素珍只会微笑着告诉他“你还小”。但当张剑沉默着和他哭成泪人的妈妈,站在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群最前端时,他似乎明白了。
    爸。希望正义永存。
    “希望正义永存,张局。”
    “不用那么客套。温哥。”
    张保国的眼神开始变得清澈。那种污浊的乖张在他的眼里消失了很多。
    “我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确完成了省厅交待给我的任务。”
    “正义永存,李温。”
    是啊......何尝不是呢。可是你付出了太多了,张保国。你的所有亲戚,都不会再认可你了。你的母亲因忧郁过世了。你连妻子和孩子都没有。
    你的伤疤太痛了。你难道从未想过把他愈合吗?
    “张保国。为了什么,要做成这样?要赶尽杀绝?”
    “李温,为了什么,要做成这样?要替陈凌讨回公道?”
    他抿了口茶,挺直着身子站在有些畏惧的李温面前。
    “你面临着和我一样的困境。我不希望你会退缩。哪怕付出生命,付出幸福,你都要坚定你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责任和担当。你必须坚持。如果你都没法去完成这些,那么人民,真相,公道,应该去期待些什么?”
    “不用在乎伤疤。它迟早有一天会凝结。而你相信的,绝对不会有人能去让它崩塌。”
    “我也不能。”
    李温攥紧了那本笔记本。他隔着那层塑料薄膜,拼了命般地按压着手指,直到痛到渗出血来。正是这股无比强烈的痛感,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这非常真实。这就是这个冰冷的夜晚所发生的交集和互融。冰冷的间隙开始融化,而李温,也终于理解了张保国的立场和选择。
    “我是不是李温不重要。”
    “正义重要。”他说。
    “他是不是陈凌不重要。”
    “真相重要。”张保国转过身去。
    “能否幸存不重要。”
    “......”
    “责任重要。”
    他轻叹了一口气,深邃的眼神望向办公桌上的一张合照。
    “去吧,李温。我现在给你最高级别的权限。你可以去法院,去监狱,去任何地方。就说是张剑全程批准的,有任何问题联系我。”
    “好。但在那之前,我需要把我调查现阶段的结论通知您——”
    “不必了。一定程度上,我已经通过现有的事情推测出了很多事情。我建议你去好好想想陈凌相信周熹的原因。你跟我都认识陈凌,知道他没那么蠢。其次,刘云到底是被谁所杀......我想,你也应该去仔细查查。就目前来看,陈凌凶杀案主谋的身份,仍然无法去推翻。”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好好考虑。”
    “有什么问题及时联系我,我也会时刻关注你们专案组的动作。整个警局除了你们组,在这三天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只进不出。权力下发区域派出所。我会时刻提防可能存在的‘内鬼’势力。”
    “好。”
    李温转身欲走。他的心神明丽和坦荡,眼前动荡的世界也开始宁静下来。
    “对了。”
    “——嗯?”
    “有时间,去看看王寅和赵清。别让他们白负伤。”
    “高源市第一人民医院。去吧。”
    “是。”
    李温大踏步离开了。伴随着张保国彻底揭开他的伤疤,李温也拥有了面对挫折和磨难的勇气。现在,办公室里只留下了张保国一个人。他不由自主地有些茫然。
    一通电话打断了他的思考。
    “喂。张保国。请问什么事?”
    这是局内专有的线路。想必是某些线索需要通报。
    而电话里却传来一些乱入的,刺耳的噪声,伴随着一些尖锐的嘶鸣。
    “快跑——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和————”
    “吱吱——吱......”
    电话失去了信号,而张保国的手,猛然颤抖起来。
    “喂——喂!喂!喂!”
    什么都听不见,只传来盲音。
    但张保国早已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情。他的经验,让他冷静和从容。在无法对情况下判断的同时,最好按兵不动。
    这是张雪凌教给他的。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请冷静。
    哪怕天要塌。
    他平复下自己紧张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地回拨着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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