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提了姚仙童到始平王府旧宅:如今独孤如愿住那里,他这次进京, 名为述职, 其实是护送她。待独孤如愿迎了她进府,就把姚仙童往地上一扔:“这个人, 就交给独孤将军管教了。”
姚仙童瑟缩了一下, 他是无职无权, 也不会不知道这位独孤将军受天子重用为国守边——他表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敢往细里想,当机立断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嚎起来:“我阿姐要在……定然舍不得这么对我……”他阿姐一向是表姐的软肋, 但是这回管不了用了,独孤如愿和气地朝他笑了笑,和气地吩咐下去:“堵了他的嘴, 吊上。”
姚仙童:……
他这时候知道他表姐爱把人吊起来抽师从何人了。
独孤如愿回头见嘉言眉目里惆怅未散, 便知道那家伙是戳到她伤心处了。他略略听说过姚佳怡,知道死生之事, 无从开解, 便索性不提, 只管带嘉言游园。嘉言回京之后,这还是头一回回故居。
他们兄妹都不大回来,怕触景伤情。虽然其实始平王在家时候并不多,便在家, 陪妻女的时候也不多。他总在外头打仗, 一些大的小的动乱, 也有一两年被派了做刺史, 没做满就调动回京了——然后又出征。
昭熙在他身边时候多一些, 从前昭熙与两个妹妹说起,总心有余悸说父亲严厉。嘉言是感觉不到父亲严厉的,她爹与她们姐妹说话,永远像是手心里捧了团雪,怕气大了气热了吹化了。
她那时候见识少,以为人人如此,家家如此。
后来见得多了——高门大宅里的龌龊还要些脸面,后来从军,军队里什么人都有。有周乐镇着,没人敢与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但是私下里她也听过。并不人人都像她的父亲,视妻儿如珍宝。
他们会卖了妻儿换——一顿酒,一袋米,或者进一次赌场,青楼;他们喝醉了会打他们的妻子;他们会骂女儿赔钱货。受伤的妇孺终年劳作,不得饱食。她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永巷门之后,回宫路上阿姐与她说的那些话,她说父亲奋力往上爬,爬到这个位置,是为了他的儿女免于困窘。
她阿姐知道这些,她一早就知道这些,而她是后来才知道。
而如今,那个人不在了。
她兄长称帝,姐姐亦得遇良人,但是那个人不在了——那个世界上最疼爱他们的人,他不在了。她默然看蔷薇爬满竹篱,花瓣上闪着阳光。没有一朵花会因为主人的离去而凋零。
“王爷巡幸边镇,我被父亲送到王爷帐下,”独孤如愿忽开口说道,“之后……再回武川,已经是七八年后了,我见父亲的时候,还不如见王爷的时候多。”
“我见父亲的时候反而少。”嘉言低声道,“我父亲在军中,是个什么样子?”
独孤如愿有些为难。
嘉言反而笑了:“我知道我父亲并不曾爱兵如子。”她不是那等无知妇孺。她也是带兵的人。她知道这世上没有“爱兵如子”这回事,就好像这世上没有“爱民如子”这回事。那些都是谎言。
天底下当兵的,都是以命换命,“仁义”说服不了他们,他们也不需要仁义,他们需要一个能带他们活着出去,再活着回来的将领。
独孤如愿思忖片刻,说道:“公主带兵,是很像王爷。”
嘉言诧异道:“如愿哥哥,你叫我公主?”他一向是称她“六娘子”,或者“阿言”。
独孤如愿怔了一下,他自己也没有留意。但是他很快找到了解释——“阿言本来就是公主,不是吗?”
“但是——”他们从那个地方死里逃生,活着回来,他却还叫她公主,是何其生疏。嘉言道,“我以为——”
“六娘子不爱听我叫你公主,我就还叫你阿言好了。”独孤如愿道。
“不、不是这样的……”嘉言道,像她姐夫就极少称呼她阿姐公主,除非是正式场合,或者装腔作势,那就像她阿姐呼他“大将军”一般,但是方才、方才他是脱口而出,再自然不过。
她沉默了片刻,忽问:“如愿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与我阿兄提亲?”
独孤如愿:……
“难道如愿哥哥没有想过?”嘉言急了起来。她嫂子已经在给她准备笄礼,她阿娘找机会让她“偶遇”某些人的时候也越来越频繁。她是好说歹说才让她打消了某些念头。难道独孤如愿竟没想过这个?
“你不想娶我?”嘉言不敢置信。
“怎么会!”独孤如愿脱口道。怎么会,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拒绝得了她。他都忘不了她揭下面具时候的惊艳,她背后是彩虹,但是彩虹失去了全部的颜色,雾濛濛地拥着她,在她的眉目里,在她的瞳仁里。
他后来无数次梦见那条路,那个人。
他起初……是为了始平王和昭熙。
后来……是为了她。
这让他觉得羞愧,他没那么高尚,没那么忠贞,他愿意赔上他所有的,不是因为始平王父子从前的恩情,而是为了美色。
然而——
他也永远都记得半年前,她差点死在他怀里。那就好像有人用勺子在他心上挖去一块,那不是刀,是勺子,勺子钝,所以挖得特别慢,每一时每一刻……有种刑法叫凌迟。凌迟亦不过如此。
他这样害怕失去她,害怕她死。他们能活着回来……他并没有想过他们能活着回来。他想那是神迹吧,那不是凡人能拿到的机会。他那时候与神祈求:“只要她活着,哪怕拿去我的性命。”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命便不是他自己的了,神可以随时取走,他不觉得后悔,也不会怨恨。
他觉得也许……是他配不上她,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是神给他的警告。
人不能贪图自己够不到的。
这个念头折磨了他许久。进京之后,他见到了周乾,当初崔七娘选了他,他如今位列三公,那至少证明,她的眼光没有错。而他这时候再想起崔七娘这个名字,心里已经再没有一点波澜。
她如何能与嘉言相比。
他要怎样才能配得上这个女子——并不因为她是公主,而是因为她是她。他原是想阻击柔然,打一个大一点的胜仗,也好风风光光迎娶她,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误入陷阱的原因之一。他失败了。
昭熙并不因此责怪他,反而予以更多的信任和赏赐。他固然知道其中缘故,却并不能因此沾沾自喜。他是在犹豫,他害怕他会再次将她置于险地,会再一次——那神还会不会再度向他伸手?他不知道。
他犹豫了这么久,嘉言已经恼了:“那又是为什么?”
他没忍住伸手抚她的脸:“阿言真觉得,做我的妻子会幸福吗?”
.............
独孤如愿心里有点难受,那就像当初他第一次离开武川镇,离开父亲的帐篷。进到陌生营帐里,只有一个不及他高的奴子跟着他。他抱紧手里的花狸,有少年从外头探进来:“能让我摸摸它吗?”
他与花狸叽里咕噜商量了一阵子,方才抬头与他说道:“她说你可以摸她的耳朵。”
那时候花狸还小,其实不能够适应太多人的气味,他也不会许人随意冒犯它,但是那个少年长了十分漂亮的一双眼睛。
花狸也喜欢他,就像后来它喜欢嘉言。
遇见嘉言的时候它已经老了。大多数时候都蜷在窝里装球,眯着眼睛看人。有陌生人靠近就弓起背,吹着胡子低吼,以为能够吓到谁。但是嘉言走过去,它翻了个身,露出软耷耷的肚皮。
它喜欢她,它死的时候,软软把爪子搭在她的手背上,琥珀色的眼珠子一直看着她,像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默契。他不知道他的那个老伙计是不是认出了嘉言与昭熙的亲缘关系。
独孤如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它,那就像是夜深人静睡不着了,会细想起自己的一生。
那时候他们在阳光下擦枪,枪尖闪亮,昭熙问:“如愿以后会回武川吗?”
“总要回去的。”他头也不抬。其实他并不太想念草原和草原上的羊羔。他已经习惯了中原的生活。
“娶一个会挤羊奶的姑娘?”昭熙这样笑话他。
他“呵”了一声,中原人对于边镇的看法,总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哪怕是他最亲密的兄弟。
“要不要我把妹子嫁给你?”
他知道昭熙是很喜欢他,但是他笑了:“王爷会杀了我。”
昭熙于是大笑。
他知道昭熙有两个妹子,那时候都还没有及笄。后来听说三娘许了宋王。他跟昭熙进京的时候见过这位华阳公主的驸马。他一向都知道自己是好看的,多的是小娘子见了他移不开眼睛,也多得是胆大的小娘子夜来,但求春宵一度——但是见了这位驸马,方才知道人外有人。
在那之前,始平王给他说了门亲事,没有成——崔氏逃婚了。奇怪的是,梦里他并没有向始平王父子请辞。他在他麾下多呆了三年,这三年里他们收拾了云朔乱局,洛阳任命他为云州刺史。
他成了亲。他的妻子是前朔州刺史于烈的女儿,那是个美人儿。有一点任性。女孩儿任性是正常的,那就像花狸的爪子,磨磨就好了。她为他生下长子。
始平王的权势在膨胀中,他因此得了许多好处。
他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建立了他在部落里的威信,在乱世里维持边镇的平静。然后很突然地,始平王父子没了。
那时候谣言非常多,也许是隔得远的缘故,也许乱世里原本就如此。趁火打劫的人这时候都起来了。谁都知道他是始平王嫡系。那阵子应付得非常艰苦,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四分五裂的朝廷,山头林立,被践踏的洛阳。他过了很久,方才听说宋王南下,华阳公主落到了周乐手里。
周乐——他印象里不是个太起眼的人物,也许是起点太低,或者是来得太迟。
没有其他人的消息——王妃,昭恂,以及传说中的六娘子。
他为此特意去了一趟晋阳,周乐倒没有刁难他,只设了屏风,他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子的容颜,想起数年前她的兄长与他戏言“要不要我把妹子嫁给你”,谁知道初遇竟然是这样。
他问她:“公主要南下吗?”
她说:“不、我不南下。”
他于是知道传言是真的了,宋王不要她了。如今她是周乐的人。他觉得她该是不会愿意与他走,但是他还是说了那句话:“如果大将军对公主不好,无论什么时候,公主给我捎句话,我定然会助公主离开。”
他能做的不过是这些。始平王待他如父,昭熙视他如兄,他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些。
而华阳公主至死……也没有找过他。
倒是昭恂——那个少年与昭熙长得不像,他像是姚家人更多过元氏子,他想杀了周乐,拿回他所有的——他说周乐麾下兵马,原本是他父亲旧部。他向他求助,他只能苦笑,这孩子,难道不明白什么叫时过境迁吗?他的父亲与兄长已经过世十年,十年,孩童长成少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人们并不记得从前有过始平王,有过天柱大将军。他说服不了他,只能请求离开洛阳。
他离开洛阳,是为了避祸:他的身份,注定没有多少辩白的余地。
后来昭恂下狱,华阳南下。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想,关于始平王父子在这世上全部的痕迹,就此被抹净了。
他在那之后,倒向了长安。元祎修以为逃去长安就可以逃掉;他以为长安会像洛阳一样供着他,容他摆天子的威风;他光知道宇文泰出身武川,不知道他们是总角之交,更不清楚宇文泰的性情。
宇文泰信任他,以他为陇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他治理地方有功,得了许多嘉奖,显赫的官职和爵位。
那些年洛阳和长安打得死去活来。他吃过一次大败仗,不得不遁入吴国以保全部众。在金陵呆了三年,吴主厚待他。他们已经多年不见,吴主也不再是当初丰神如玉的少年,却仍然让人心折。
他试图说服他留在金陵,赏了许多金银美人给他,他借口长安自有妻儿,无心于此。反而是常去佛寺。江南的佛寺与江北一样多,如果不是更多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信这个,这是件可笑的事。
但是如果有来生,他想,他希望那时候他在洛阳,兴许能够救下始平王父子。
吴主有时候也来礼佛,陪他的母亲。他偶尔心怀恶意地想,他记不记得他还有嫡母,彭城长公主人在洛阳?
然而萧阮这个人,便你对他心怀恶意,也吐不出恶言。他与他谈佛,与他下棋,与他赏花,也论及诗词。
有次是喝了酒,他实在没有忍住,他问他:“当初始平王父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说法太多了,时间越长,口径越趋向于统一,虽然他多半是不会与他说实话,但是他没忍住问。
吴主沉吟道:“燕主策谋已久……”
“陛下全无责任?”
他微笑:“如果我说没有,将军信吗?”
他摇头。便他不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华阳公主怎么死的。他这时候想起来,昭熙说起他的妹妹,总忿忿道:“她一点都不像我娘……”说起他的妹夫却是:“……眼光却是好的,就是——”
他没有说“就是”什么。
那时候因为东西交战频繁,而江南偏安,不少人过江,有凡尘俗子,也有出家人。有比丘尼在寺里挂单。比丘尼以年长者见多,也有年轻的。大多数女子剪了三千青丝都不堪看,但是也有美人。
他万万没有想过的美人,明眸皓齿,缁衣如月,她握着佛珠,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珠玉其声。他几乎被她迷住了。他每日都去听她诵经。她一眼都不看他。时间过得特别快。江南绿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北归的时候,他与她说:“我要走了,娘子有话要与我说吗?”
“贫尼并非小娘子,”那比丘尼低头唱喏道,“贫尼慧果。”
“我在这里听小娘子念了两年经,”他说,“小娘子都没有抬头看过我,如果小娘子心里没有我,又何惧于此?”
那比丘尼只是摇头。
他直接戳穿她道:“吴主不许我北归,已经三年,如果不是小娘子进宫说项,我也不会得到这个机会,小娘子——”
“贫尼慧果。”那比丘尼打断他。
“你……你不打算跟我走?”他意外。
她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他不相信,扯住她的袖子道,“我不信——”
“将军自重!”
“你知道我是谁?”他越发意外,在江南,他从未披过铠甲:他不打算为吴主效力,“你认得我,是不是?你从前就认得我?”她已经不是太年轻,却仍然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美貌,他甚至一度相信她是用美色说动吴主——虽然这个念头来得毫无理由。如果他从前见过她,不可能全无印象。
他觉得她在犹豫。
他生平所遇的女子,这时候一个一个从脑子里过去,他再仔细看她的眉眼,他原以为已经足够熟悉的眉眼,她抽手掩面。
“你、你是——”他脱口叫了这三个字,她原是长得有点像——像她早逝的兄长,虽然已经隔了许多年,隔了阴阳,隔了天堂与地狱,但是他还记得——她也知道他还记得。她却大声道:“不、我不是!”
“随我回长安吧,”他说,“如果你不情愿,我便不纳你,我就只养着你,就像此地贵人养着家庙。”
她只是摇头,她说:“妾身薄命。”
他强她不得。
他独自回了长安,宇文泰没有责怪他,仍以他为骠骑大将军,加侍中、开府衔,倚重如初。这时候于氏已经死了,他续娶郭氏,后来纳了妾,姓崔。并不是他刻意,不过是崔家讨好他。
周乾早就死了,连他那个骁勇善战的弟弟。他是被元祎修坑死的。兄弟俩都死得十分冤枉。他在烛光里看崔七娘的面容,真的,他没有想过她会老去。没有想过他们会重逢。命运是多么奇怪的事。
“娘子还记得我吗?”他问她。
她眸光惨淡:“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他于是叹了口气。
后来她生了他最小的女儿。
又过了许多年,宇文泰死了,长子无道,过不得三五年,长安城破,宇文王朝比周氏王朝只多延续了两年。
萧阮重建了长安,并没有回去金陵。
他也再没有去过金陵,也再没有见过那个人,他不知道她后来是不是安好,在金陵的花红柳绿里,梵声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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