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韩陵之战

    整晚都睡得不好,总在做梦, 梦见四娘跟着父亲来边关看他, 那时候她小, 黑黑瘦瘦的,也辨不出雌雄。
    他教她使枪,枪重,压得手都抬不起来。
    后来她还是喜欢使枪。
    但是后来就见得少了。他常年在边关, 回洛阳少。妹子长大之后,也不能再随意出门, 最多就跟着母亲、婶婶走走亲戚,或者去寺庙里礼佛上香。不知道为什么, 那年进宫给太后贺寿会轮到她。
    等闲是不会轮到她的, 祖母嫌她粗笨,不爱带她。偏那年就带她进了宫。
    不知怎的被天子看中。如果没有, 正始五年也该及笄, 父亲在亲友故旧里给她找个门当户对的郎君,这辈子也过得下去。
    但是突然——就戛然而止了。
    她没有了后来,整个家族都被她扯了个趔趄。当时那种大厦将倾的惶恐,他至今仍然记得。
    谶, 凶谶。他陆家是将门,当然也讲究,谁不指望出征时候有个好兆头, 但是没有, 也是认的。天子既然是已经金书玉册立了她为皇后, 却为什么还为了这么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致她于死地?
    天子,却原来是天子。
    上位者的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李御史……”袖娘怯怯地说,“陆郎还记得李家吗?”
    当然记得。
    李家权势,尤在他陆家之上,然后呢?一朝灭门。都说那血流得,整条街都是腥气。原本以李家的门第,便是赐死,也该是鸩酒白绫。连这点体面都没给。父亲竟与他说:“幸好四郎当年决断得快。”
    快,也送了大半个家底出去。李家不过得罪一个郑忱,当初四娘是把太后天子始平王全都得罪死了。
    然而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要立她为皇后的是太后天子,她有什么选择;出事的是礼服,她能有什么办法;横竖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
    世人都希望得到上位者的赏识,换取荣华富贵,但是在那些飞来横祸面前,李家的门第,于家的权势,他陆家世代的忠诚,如今想来,都是笑话。
    你永远揣摩不到上位者的心思,不知道怎样做才对,也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犯下的错误,要用家族和人命去填。
    相州这场大战,赢了,天下俯首,元祎修坐稳皇位,然后呢?然后收拾河山,州县也好,边关也罢,都是他的。收天下权柄,再不容人坐大。到那个时候,他这里趁乱得到的人马、兵甲还保得住吗?
    不堪细想。
    那如果——让他输了呢?元祎修已经输了广阿之战,再输了这场,势必输掉天下对他的信心。周乐拥立了始平王世子,自然是要进京。始平王世子要想坐稳皇位,又须得重新来过,从洛阳到州府,收拢人心。
    区别就在这个时间差。
    他在这个时候想起贺兰袖的那些话,他手里有豫州,再得了关中,就有了战略纵深,如果能拿下蜀中,那是帝王之资;拿不下蜀中,也有了议价的本钱。秦皇汉族都是自关中起兵,而后得天下。
    他心里在君和臣之间徘徊,一时想那万万人之上,再不须惶恐被人一句话赐死;一时又想他陆家世代忠良,四娘无辜惨死;一时又想道他这里要是退兵,他一家老小都还在洛阳,岂不任人屠戮?
    他举棋不定,而长夜渐渐到了尽头。
    .................................................
    永安二年三月二十六日,元昭叙亲率三千轻骑夜袭邺城,不克而走。
    二十八日,周乐以李愔守邺城,亲自率军渡漳水而至韩陵,背山布阵,驱使牛驴堵塞退路,与元昭叙决战。
    周乐以周昂为左军,嘉言所部为右军,自己亲率中军出击。初战不利,元昭叙趁机猛攻,嘉言领五百骑脱离军阵,与元昭叙前锋交手,元昭叙早听闻周军中有一支鬼面军悍勇非常,这时候杀到眼前来。
    混战中嘉言的面具被打掉。当时人头攒攒,元昭叙远远看见那将士身着金甲,满面血污,然而俊眉修目,恍惚竟有始平王的影子。
    登时魂飞魄散,不住想道:始平王不是已经没了么?他原本笃定的事实,在漫山遍野的打杀呼号声中忽然变得模糊起来。那是黄昏之后了,遍地暮色,鬼影幢幢,他杀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始平王?
    到底是不是始平王的鬼魂来找他索命了?
    “王……伯父饶命!”他心中有鬼,登时就乱了章法,又听得背后有人大呼:“敌袭、敌袭!”
    原本被压制的周军中军精神一振,重又威猛起来。左军中亦有人率精兵横穿侧击,正三面受敌,忽地侧翼一乱,陆俨所部竟然撤了。
    朝廷军登时乱了阵脚。
    ......................................
    公主府。
    宫姨娘抱着儿子一直在念佛。她自离开洛阳,过了好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一直到被娄娘子送到三娘这里,方才又像是回到了从前,有人服侍,有软和的衣裳,丰富的食物,不必怕睡一觉起来就没了家。
    所有人都出去了。
    他们说,周将军是以三万人与元昭叙二十万大军决战,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被派上了战场,要么守,要么战。宫姨娘不知道三万人有多少,她从前也见过姐夫点兵,五千人已经是漫山遍野,数也数不清。
    二十万人!
    她生平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她也不知道三万对上二十万,哪里来的胜算。她从前在洛阳,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像六娘子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会有一天,要提了刀上战场。
    是所有人都拼了命吧,要是败了呢?
    三娘临走之前与她说,要是败了,留在府里的人会护送她离开。
    离开。她不知道她还能走到哪里去。姐夫没了,三娘从未在她面前再提起过阿袖和昭熙,怕是也都没了,只是瞒着她,她也不敢多问;方郎护送三娘出门,如果三娘没了,他多半也没了。
    她生命里前面三十几年,就这么……全都没了。
    乱世里人如草芥,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宫姨娘抱紧怀中小儿,忍不住多念了几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但愿他们能活着回来,就算报不了仇,回不了洛阳,只要人活着……活着就好。
    ........................
    嘉言不这么认为,她要报仇。她爹和哥哥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表姐不能白死;母亲的眼泪和三郎的惊恐,阿姐丢下她的心上人,丢下唾手可得的安稳和殊荣,宁肯为千夫所指……她要报仇!
    戴上面具之前,她特意让乌灵给她画了脸。她原本眉目生得明艳,加了浓墨重彩,往镜里看时,竟有几分像她的父亲。她转战天下,未曾一败,却最终死于至亲插刀的父亲!
    如今满面血污,铠甲重裹,再无人识得她是个女儿身。
    兄长下落不明,弟弟尚小,她身上也流着父亲的血,这个仇,合该她来报!
    嘉言领五百精兵,提着刀在原野上驰骋,所过之处,望风而伏,竟生生将朝廷军阵凿了个对穿。
    没有人敢和她一样不要命。
    到后来,便不住地有人惊呼:“始平王——”
    燕朝四十二州六镇,谁没有听说过始平王的名字,他刀锋所指,底下多少亡魂。
    元昭叙麾下原就有不少始平王旧部,如今既是始平王英灵再现,哪里还能有半分对抗之心,纷纷丢了兵器,跪地投降。
    绍宗更是泪流满面,他是始平王一手带出来的,更兼之亲眷之近,他这时候懊悔,当初就不该受洛阳招降。
    绍宗领部将反戈一击。
    至于此,朝廷军兵败如山倒。
    再多的兵马到溃败时候都成了累赘,败者争相逃命,互相践踏,胜者乘胜追击,收割人头,整个战场登时就成了修罗场。
    “小心!”嘉言杀得性起,昏天暗地,亦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伤。刀口起卷,人也脱力,以至于她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了风声:长箭迎面而来,她甚至能够看到箭簇在暮色里闪闪发光——竟然天就快要黑了,她想,她还没有找到元昭叙,还没能提了他的头回去见阿姐,祭奠父亲和兄长。
    然后她觉得自己从马上滚了下来,有人裹住了她,有人对她微笑,然后那笑容忽然就凝固了:“六娘子。”就只剩下一个口型。
    嘉言伸手一摸,满手都是血:“如愿哥哥,”她叫了起来,“如愿哥哥!”
    ..........................
    独孤如愿一直记得他看到嘉言时候的情形,那十分可笑。
    永安元年四月上旬,传来始平王父子洛阳城下罹难的消息。当时人都说,是华阳公主的驸马、宋王萧阮杀了始平王。
    但是即便以他浅薄的见识也能轻易看出来,撇开翁婿关系不说,始平王与宋王无冤无仇,即便当真是他下手,那背后也一定是元祎修。宋王杀了他的兄长,他反手这一刀插得可谓得意。
    他当即要提兵去洛阳,却遭到了族中的强烈反对。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始平王生前所倚重,唯有他的长子,如今长子已经没了,幼子尚小,家中就只剩了王妃和两个女儿。始平王府已经完了。
    为了他牺牲族中健儿,不值得。
    他不知道什么叫值得,或者不值得。他很小就被父亲送到朝廷当质子,在始平王麾下效力。他是世子亲兵,与世子同吃同住。那时候世子唱歌给他们听,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是他们中原人的歌,那歌里说怕什么没有衣裳,我的就是你的——既然他的衣裳就是他的,那么他的仇也是他的。
    他及冠,始平王亲自给他取字,又给他说了亲事,是崔家娘子——最后没有成。她爱上别的男子。
    但是他知道始平王父子待他的心意。
    后来他回武川镇,也是始平王为他问朝廷要的官职。
    族中不同意出兵,他花了一些时间。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的。他在那时候意识到自己的软肋:他离开武川镇追随始平王太久。虽然他继承了父亲酋长的位置,但是在族中的威信甚至不如他的弟弟。
    语言的说服力不如刀,恩情的说服力不如利益。有的人就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高山和天空。
    安顿好族中他才得空去找绍宗。到秦州听说绍宗去了洛阳,他便去洛阳。他从前是来过洛阳的——世子带他回家,那时候他吃惊地看着洛阳城里宽袍缓带的士人和仕女,觉得眼睛看不过来。
    如今洛阳仍在,人却不在了。绍宗不肯见他。他在他府外徘徊良久。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连见都不肯见他。
    回程路上遭遇了打劫。
    独孤如愿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天底下竟然有人想要劫他的道——是真觉得他手中刀、背上箭都吃素吗?
    独孤如愿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夺下那人的刀,她的刀法这样熟悉,他想他知道她是谁。
    在洛阳城里,他曾经去过始平王府,没有能够进去。他向洛阳人打听,他们说,困在里面的,就只有始平王世子妃和她的孩子——世子的妻儿。他们正始六年成的亲。
    当时世子曾来信邀请他。他父亲过世,族中事务繁杂,没有能够成行。
    他也问过他们:“王妃与她的女儿呢?”
    路人纷纷摇头,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
    她们在这里——始平王的妻子和女儿,落草为寇,那听起来简直像一个笑话。
    她带着可怖的面具,面具上参差斑驳的线条,像凝固的血痕。
    像是指望这东西能吓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他心酸地想。他自然知道昭熙长了怎样英俊的面孔。他的妹子——虽然他并不清楚八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长大之后,会长出怎样的眉目。
    定然是好看的,他想,他见过三娘子。
    他带了始平王妃和她的一双儿女往回走。起初离开洛阳的时候他是茫然的。始平王的侄儿元昭叙带着他的亲兵降了洛阳;绍宗带着剩下的人马也降了洛阳;杀人凶手高踞朝堂之上。他是新的天子。
    面对庞大的帝国,他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到这时候,至少,他能把王妃和她的儿女带回武川镇先安定下来。
    他们走得不算太快,也许是武川镇毕竟还是太远了。离开洛阳的时候是金秋,木樨簌簌地飘在空气里,和秋天的阳光一样细碎。后来天气渐渐就凉了,开始下雨,雨一丝一丝的,有时候瓢泼。
    六娘子还戴着她那个可笑的面具。他只能从她的眼睛里猜测她的喜怒哀乐。那是十分倔强的一双眼睛。
    他试着陪她说话,或者听她说话。她置气鞭马,或者什么都不说。从前昭熙说,他家任性的是三娘,阿言是个乖巧的小姑娘。但是他见到的,乖巧的是三娘子,任性的小姑娘从她的面具后头打量人。
    却让人怎么都硬不起心肠来与她生气。
    武川镇是个很荒凉的地方,荒凉且贫瘠,和洛阳相比。从洛阳到武川这一路也走得艰辛。王妃不叫苦,粉团子似的三郎却瘦了好大一圈。六娘子总去摸她的刀,有时候他觉得,她想杀人。
    到了武川镇,他腾出宅子给他们住。
    王妃住得下来,六娘子住不下来,她老想着往外跑。外头是草原,是戈壁,往哪里看都是荒凉。
    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出去找她,有时候带了人,有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天空和草原都那么辽阔,她牵着马的背影这样小,小得像是该有人将她捧在手心里。她说她想念她的父亲,想念她的哥哥和姐姐,想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那时候已经是深秋,草木开始枯黄,水开始凉。
    她扬起面孔问他:“如愿哥哥,会不会有一天你恼了,就再不来找我了?”
    “不会的,”他说,“只要你在这里一天,我就找你一天。”
    他觉得她是因此放了心,在那些剧变之后。
    有时候人会以为世界会一直这样下去,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直到“它”突然降临。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或者家破人亡。一夕之间,原以为不会失去的,通通都失去了。于是人开始惊慌失措,开始对这个世界失去信任。
    他想要摸着她的头发与她说他在这里,他会一直在——直到她忽然问:“如愿哥哥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吗?”
    那句话像是火,灼伤了他。
    他知道她定然长得很美,她的眼睛就已经很美,但是——他有些慌张地想,她是始平王的女儿,昭熙的妹妹,他应该待她像自己的妹妹。他忽然意识到她不是他的妹妹。他原本不该生出这些念头。
    他猜不到小娘子的心思,虽然从前昭熙总笑话说他不须猜——但是崔娘子就不肯做他的妻子。
    他见过周乾。
    六娘子定然不知道,她这句话带给他的困扰,就像是秋夜里的月光,什么时候抬头,都挂在窗纸上。
    后来听说华阳公主并没有随宋王南下,而是跟着六镇降军去了河北。她曾托人去洛阳寻找王妃母女,然后被六娘子当成骗子打跑了——六娘子听到这个消息又哭又笑,他想面具下,定然是张花猫脸。
    然后她决定去信都。
    为了这件事,母女大闹了一场。
    他不知道该怎样劝说。他也不想她去信都,千里迢迢,谁知道信都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知道她想报仇。他给她配了亲卫队,除了原本跟她的部曲还加了他的亲兵,人精简了又精简,指着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
    她离开武川镇的那天清晨下了小雨,灰色的雨丝。她问他:“如愿哥哥当真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吗?”前天晚上的话,在他耳边响了整晚。
    他想,他当然想。
    但是她去了河北,以后还会回洛阳。洛阳有那么多风流倜傥的少年,她会不记得武川,不记得他。
    “那要是我回不了洛阳呢?”她说。
    “我就在这里等六娘子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呢,如愿哥哥会来找我吗?”
    会,他当然会。
    这一年年末的时候,周乐与元昭叙开战。他原本是要带人过去,但是六娘子回信说怕长途奔袭,劳师无功,索性等明年。
    次年春,柔然入侵。
    他听说那是一场三万对上二十万的恶战,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到;千军万马,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她。
    他没有看过她的脸——那天他追上她,他说:“是,我想看六娘子长什么样儿……好以后来找你。”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出了彩虹,她站在彩虹下,笑吟吟地说:“就算没有看到我的脸,如愿哥哥也是能找到我的吧。”
    那是个淘气的小姑娘——昭熙这个笨蛋,一句话都没有说对过。
    然后——他终于找到了她,她满脸血污,杀得眼睛都红了,有长箭破空。
    他想他来得,总算不是太迟。
    ※※※※※※※※※※※※※※※※※※※※
    谢谢卡卡君投雷^_^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