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铜雀春深

    永安元年十一月, 周乐与元昭叙战于广阿。
    在元祎修的计划里,二十万对战两万,该是毕其功于一役。但是尚未交战,广阿城中便流言四起, 说豫州陆俨与始平王有旧,南阳王又与始平王世子堪称莫逆,都合计着让他们当炮灰一网打尽了好迎立始平王世子。
    流言不知道从哪里起来, 越传越广, 越传越玄乎,偏还都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对得严丝合缝。起初陆俨和元祎炬还想过辟谣:都知道是华阳公主放出风声,摆明了就是离间, 却哪里说得清楚。
    陆俨能否认他送了两千部曲进始平王府?还是他能把他妹子当初在宫里做的事掀出来再展览一次?或者是他能否认他能有如今,是全凭了始平王提拔?元祎炬就更说不清楚了,他妹子还是始平王妃带进宫里的呢。
    说清楚了是忘恩负义, 不说清楚人人提防, 更火上浇油的是, 周乐摆下军阵, 别处都严谨,唯有陆俨方向军容稀松。
    到军中将领纷纷进帐来要问个明白, 元昭叙也只能把陆俨所部远远支开, 退守广平。
    但是谣言这个东西一旦开始,就没人知道它会在哪个点上停下来:陆俨既退, 军中仍大是不放心, 又逼得绍宗退了出去。绍宗正乐得不与周乐硬碰硬——所有人中, 唯有他是真正和六镇降军交过手。
    这两支强军一去,元昭叙手里就只剩下十万人。这十万人还各自为政,并不都听他使唤。
    十一月十三日,两军交战。元军大溃,逃回晋阳,周军俘获甲卒五千余人,兵甲、粮草无数。
    既兵精粮足,周乐再乘胜追击,十二月初,攻下相州治所邺城,俘获相州刺史。
    邺城是曹魏故都,曹氏父子曾悉心经营,水陆交通,人口繁盛远远胜过信都。周乐稍事修整,便写信给段韶,命他护送始平王世子与华阳公主兄妹过来。
    已经是年底了。
    嘉语从前也在邺城住过。周乐入主洛阳之后,仍以邺城为副都。他在邺城时候甚至比洛阳更多。这时候到邺城,还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景象。周乐抽了空陪她去登三台。魏武王建此三台,已经三百余年。
    三台中以铜雀台最为雄伟壮观,去地足足二十七丈,北临漳水,视野极是开阔。
    嘉语登高临远,凉风习习,亦觉惬意。
    就听周乐道:“我在邺城,听到一个说法。”
    “什么?”
    “说当初魏武王建铜雀台,曾发下宏愿,要把江东二乔掳了来陪他饮酒。”
    嘉语:……
    嘉语乜斜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周郎想要饮酒?”
    周乐笑道:“大胜之余,饮一杯何妨?”他自遭遇崔嵬山截杀之后,就给自己订了规矩,等闲不饮,便有大喜,也不过三杯。
    嘉语笑道:“来来来,我给将军斟酒,将军像魏武王一样,写首诗给我听听?”
    周乐:……
    “公主盛情,微臣戒了。”
    嘉语忍不住大笑:“听说你五叔也颇能诗?”
    周乐一张脸都皱了起来:“三娘别跟我提他——”
    嘉语一本正经道:“既是将军作不出诗,便念些亲族长辈旧作给本宫听听,也是好的。”
    周乐推拒不过,亦爱她此时娇媚,便说道:“当初我去信都,五叔年少好猎,有日与我说到平生所愿——”
    言至于此,见心上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不知用的什么香,直往鼻子里钻,心里不由一荡,想道:我要这时候转头亲她一下,想她也推我不开。却又想起临去广阿前夜,那次之后,三娘便不再私下来见他。
    想是有了戒心。到底叹了口气,没敢动手,说道:“……当时兴起,便作了诗,说是垄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
    才说了首联,嘉语噗嗤一下笑了:“你五叔想得可美!”想要黄土地里种出牛羊来,家里有口泉,泉里全是酒——真是想人之不敢想。见周乐住口,便又催他:“还有呢,还有两句呢?”
    周乐干咳一声,支吾道:“还是不要说了罢。”
    嘉语被吊起胃口,哪里肯依:“将军这话要在德阳殿里,就是欺君之罪!”
    周乐嘀咕道:“我要说了,你还不得治我个大不敬。”见她实在好奇,便又多念了一句,“朝朝围山猎。”
    “第四句呢?”
    周乐凑上来,附耳念道:“夜夜迎新妇。”
    嘉语:……
    “公主让我念的,”周乐见她红了脸,不由乐道,“可不能怪我。”
    “果然是……”半晌,嘉语方才幽幽说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周乐大笑。
    腊月天气,无花可赏,周乐怕她冷,脱了裘衣与她披上,倒把人裹了个严严实实。两人登楼赏完景,便下去用些吃食,嘉语与他说魏武王生平,说道:“铜雀楼这件事,魏武王好酒是有的,好美人也——”
    话没完,就瞅见周乐看住她笑。
    嘉语知他是笑她好美人,强行泰然自若道:“……好美人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传闻江东二乔是乔玄之女,乔玄是魏武王故人,便如蔡文姬,假使魏武王真拿下江东,也不至于委屈两位娘子陪酒。”
    周乐道:“三娘很景仰魏武王。”
    嘉语道:“魏武豪迈,建安才气,世所共知。”
    “还会作诗。”
    他又提诗,嘉语没忍住笑,却说道:“几百年过去,英雄美人,也就只剩下遗迹凭吊了。”
    周乐悻悻道:“幸而不与魏武王生同时。”
    这回换了嘉语冲他笑,安抚道:“便生同时也无妨,魏武王却不如周郎好看。”
    周乐:……
    他好像又……被调戏了?咦,他为什么说又?
    不由摸着下巴道:“我听李兄说过一句话,以为至理名言。”
    “什么话?”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嘉语:……
    说他胖他还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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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铜雀台下来,歇脚南山寺。
    寺里种了好些桃花,要是春天,定然风光优美,寒冬腊月没什么可看,胡乱喝了几杯茶暖身,嘉语虽然不信神佛,因洛阳风气耳濡目染,对佛经还算熟,周乐生于边镇,就只对寺里壁画与佛像感兴趣了。
    “边镇上巫者甚多,”他与嘉语说道,“我幼时有巫者说我命贵,被嘲笑了好一阵子。”
    嘉语道:“先汉时,光武帝在太学,有谶语说刘秀当为天子。国师刘歆因此改名,时人都以为是他,光武闻言道,怎么就知道谶中人不是我呢?周围人都笑话他。”
    周乐摸了摸她的面孔:“三娘尽拣好听的说与我听。”
    嘉语只是笑:“待日后回了洛阳,还是入乡随俗听听佛讲罢。”
    周乐应了,又与她说道:“时近除夕,三娘要不要接王妃和三郎过来?”
    嘉语道:“我问过阿言,阿言说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恐怕三郎吃不消。”其实嘉言是怕母亲过来问起昭熙。她倒不是觉得母亲对兄长有恶意,就是怕母亲急于扶立三郎。三郎才多大,能管什么事。
    姚太后和先帝的悲剧,她看一次也够了。
    而且虽然之前胜了一场,军中·共识,元祎修不会甘心,后头还有恶战,如今相州也好,信都也好,都在加紧备战中。之前广阿之战独孤如愿原是要领兵来援,周乐都拒绝了,都备着来年开春。
    周乐道:“我派人去接了姐姐姐夫,还有爹娘过来。”他在外有些年头,他那个不管事的爹和继母也就罢了,再多几年不见也没什么想头。但是今年豆奴成了亲,照理他阿姐是要过来受媳妇敬拜。
    嘉语知道其中关节,一时笑道:“我尚未见过你阿姐。”
    周乐“咦”了一声:“我当你从前见过。”
    嘉语摇头道:“我从前是不大见人。”
    “我阿姐是个和气性子,”周乐道,“见见无妨,我那继母——”他踌躇了一下,“三娘要不想见,就不要见了。”
    嘉语笑道:“又不是洪水猛兽,怕她什么。”她根本不记得他爹和他那个继母,想来也是兴不了风作不了浪,又道:“我记得你有个弟弟。”
    周乐低头算了片刻,方才说道:“是有——单名一个琛字,今年该有十五了。”他冷笑道:“阿昭阿韶也不过十五六岁,打仗都好些年了,他还在家里娇养。”
    嘉语骇然笑道:“段将军与娄将军是碰上乱了,好端端的,人家干什么要打仗。”
    她并不知道周琛从前问周乐要过她,只记得他是娶了她的堂妹平阳公主,听说是破城时候,他从流民手里救了她——她不知道这是假的,是周乐赏了平阳公主代替她。
    ......................
    “大郎娶了个……公主?”吴氏目瞪口呆。她娘家在怀朔镇上算是殷实人家,她嫁给周父做继室其实是低嫁了。周父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吴氏靠着自个儿织布和娘家补贴,好歹这么多年。
    周乐是打小被送到他阿姐家,往家里来都少,又时隔几年不见,吴氏甚至没有把握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娶了个公主……乖乖,这小子出息了。
    如果不是来接他们的是豆奴,恐怕她都会怀疑碰上骗子了。然而就算是骗子,不要金不要银的骗了他们一家去做甚?
    尉周氏也有些发懵。
    她原以为娄娘子会嫁给弟弟,谁想嫁了自己的儿子——当然是弟弟做主,她倒不怀疑不妥。但是娄娘子这么个水灵人儿,怎么看上自己这个傻儿子的?
    还有弟弟——
    她和吴氏一样,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把自家和公主两个字连到一起想。从前娄娘子老往家里跑,她倒是偷偷儿问过弟弟,他只是笑,说不相干。她也知道他这个弟弟自小主意大,再不需要她操心的。
    公主不都是皇帝的女儿么?豆奴说不是,说她爹是始平王,已经没了。家里还有母亲,兄嫂,弟妹。兄长受了伤,不能见人。尉周氏想来想去,临上车有多包了一兜子鸡子,受了伤,是该吃鸡子补补。
    结果一路被她爹吃了。
    尉周氏老实,不敢怼她爹,只嗫嚅道:“给大郎带的呢……”
    周父哼了一声:“大郎如今还稀罕这个,豆奴你说是不是?”
    尉灿笑着应道:“阿翁说得是,阿娘也不要太操心了,阿舅如今威风着呢。”
    尉周氏很心疼自己的鸡子,又说服不了这爷孙俩,只得说服自己:公主的兄长是王爷,连阿乐都不稀罕这几个鸡子了,人家做王爷的会稀罕么。别给弟弟丢脸才是。又不放心,赶着问:“公主性情好么?”
    尉灿满不在乎地道:“好不好都是阿舅心尖子上的人。”
    尉周氏更担心了。
    周父忽然问道:“始平王不是今年才没的么?公主不用守孝?”
    尉灿道:“是订了亲,等公主出孝就成亲。”
    周父“嘿”了一声,又说道:“公主不是王妃亲生的吧?”
    尉灿这回挠了挠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王妃母子还在武川镇没过来呢。”
    “豆奴你说,”尉周氏着实担心,“公主怎么会认得你阿舅?”
    这个倒是好答,他和娄晚君成亲之前,周乐就喊了他去,与他说道:“是你自个儿求的二娘,阿舅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有几句话,要先与你说过。”他当时老老实实地说道:“我知道二娘从前想着阿舅,不过——”
    “不是这件,”周乐道,“是我和公主——”
    他当时不明白阿舅为什么要与他交代他与公主的事,后来与娄晚君成了亲,倒又隐隐知觉了些。多半是阿舅怕娄晚君不喜公主,连带他也生出别的想头,让他难做。
    这时候爽快答道:“是从前就认识。阿舅说从前他给世子做亲兵,救过公主。”
    周父又冷笑一声:“我恍惚听说是驸马害了始平王——是华阳公主的驸马么?”他倒也不是不知道儿子娶公主是高攀,只是如今他儿子手里有兵权,那个公主,一来不是王妃肚子里出来的,二来成过亲,三来落难,这样算下来,也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吴氏也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尉周氏软软争辩道:“那也是公主啊——”她想法又不一样,既然豆奴说是从前就认得,她倒是想起有年她病了,阿乐去了趟洛阳,他每次出门都能带回钱来,那次带得不少。但是后来又都花了出去。
    她见过弟弟枕下的簪子,不过那时候她以为是娄晚君的。如今看来,恐怕是——
    没有人理她。
    吴氏已经饶有兴致问起:“豆奴你说公主还有个妹妹?”
    “只是听说有,”尉灿道,“也在武川镇没有过来。”
    吴氏有点失望,她扭头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儿子,她儿子生得俊秀,不知道能不能也娶个公主。
    周琛被母亲看得不自在,起身道:“我出去骑马。”
    他弓马也是熟的,但是不同于乃兄,从小在外浪荡。他父亲虽然不太管他,母亲却极为疼爱。因性情内敛很多,也谨慎得多。
    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走了足足半个月才到邺城,已经是小年夜。下了雪,地上都是白的。周乐带了人迎出来,吴氏探头一看,开口问:“公主呢?”
    周乐气笑了:“母亲要拜见公主,也须得先进城再说。”
    吴氏先前听了丈夫分析,还觉得多少能摆点婆婆款,被周乐劈头一句“拜见公主”,登时就萎了。她虽然没见过公主,也听说过民妇拜见诰命是怎么个拜见法,威风的可不是她这个做民妇的。
    况且眼前这个年轻人,也远远不是她记忆里的瘦弱少年。
    周乐一眼扫过去,姐夫尉景和弟弟周琛都骑马,先冲尉景喊了声“姐夫”,尉景咧嘴笑道:“大郎如今富贵了。”
    周乐也笑:“姐夫取笑我。”
    周琛下马给他见礼:“阿兄。”
    周乐点了点头:“二郎。”兄弟俩打小见面少,倒没多少亲热的意思,但是到底血脉相连,比别人又有不同。
    待进了宅子,周乐扶了父亲,周琛扶母亲,娄晚君出来扶了尉周氏。尉周氏摸摸周乐的袖子,絮絮道:“穿得可少,也不怕着凉——”
    娄晚君抿嘴笑道:“母亲多虑了……”
    这一路寒暄,进到屋里,娄晚君早备了满桌子菜食,这时候揭开,还热气腾腾。
    .....................
    相比周家热闹,公主府就只有宫姨娘和嘉语姐妹,小儿早早就睡了。嘉语和嘉言都有些恍惚,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嘉语自个儿算了算,就是去年,家里过年人也是不齐的。父亲在豫州,王妃进了宫。再往前想,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时候,屈指可数。不是父兄在外头打仗,就是她在平城,王妃母女在洛阳。
    然而那时候并不觉得遗憾,如今是人真不全了。因着守孝,也不能饮酒,不然真想醉上一场。胜利带来的喜悦,并不能够让这个节日稍稍好过一点,嘉语和嘉言都是满腹心事,匆匆用过晚饭,各自回房熄灯睡了。
    ........................
    周乐次日带了尉周氏去见嘉语,尉周氏很是不安:“……当真不用与母亲说一声么?”吴氏进门的时候她出嫁有年,没打过多少照面,因她爹横竖是没钱,没有利益冲突,倒也相处得不坏。
    周乐道:“公主说不见她。”
    这话尉周氏不信:她这个弟弟是她一手带大,别的她不知道,这表情肯定不对。因说道:“公主哪里会这样,怕是你不让她去见罢。”
    周乐笑道:“没的恼了公主,咔嚓一下,人头落地。”
    尉周氏唬了一跳:“公主有这么凶?”不等周乐回答,赶紧拉住他的手道:“要公主性情不好,咱们、咱们还是不要高攀了吧——”
    周乐笑了起来。
    尉周氏这才知道又上了当,“嗳”了一声道:“尽吓唬你阿姐——当真没事么?”
    “当真没事,”周乐安抚她道,“公主和气着呢,阿姐见了就知道了。”又说道:“阿姐莫听二娘瞎说。”
    “二娘才没有瞎说。”尉周氏道,“二娘说公主什么都好,就是前儿那驸马——”
    周乐:……
    嗯,二娘一如既往地会抓人痛脚。
    “阿姐就怕他如今是用得着你,到用不着你的时候——”尉周氏着实担心,她看着弟弟的侧脸,她的弟弟当然是个英俊的男子,但是公主——她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吗?二娘说他对公主上心得紧,就怕到头来一场空,难免伤心。
    他打小没娘,他们那个爹,有没有是一个样,这世上会为他操心的,就只有她这个阿姐。
    周乐心里一口血,尼玛都是些没法反驳的话,他真该好好和豆奴谈谈了,都这么些日子了,还拿不住娘子,他日子不好过不要紧,别连累他呀——因只含混道:“阿姐见了公主,就知道不是这样了。”
    他进公主府,一向是不额外通报,这时候也带了他阿姐长驱直入,才进到大门,就听得一阵哭爹喊娘,周乐心里暗暗叫苦,待走进去,就看见院子里树上横七竖八吊了十多条汉子,有人提了鞭子,一个一个抽过去,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尉周氏瑟瑟发抖:“这、这位小娘子不会就是公……公主吧?”
    周乐:……
    他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他阿姐相信,虽然有这么个凶悍无比的妹子,但是他的三娘人畜无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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