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南柯梦醒

    电光火石之间, 萧阮想起临行前嘉语再三与他说的那句话:“你、你不要杀我父亲!”这句话像是触发了最后的机关,萧阮身子一旋,快步绕过始平王与元昭叙,朝帐门逃窜而去。
    人才到门口, 元昭叙的哭声已经响了起来:“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伯父你说句话啊!”
    “宋王他、宋王他——萧阮你纳命来!”
    这句话冲到帐门的时候,萧阮已经上马。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要他来做这个信使。谢家人、姚家人都有可能接近始平王,与始平王私下说话, 但是他们和始平王之间, 没有苏卿染, 没有江淮军, 没有猜疑, 没有嫌疑。
    元祎修,或者说是元昭叙需要一个替罪羊,有他这个替罪羊, 元昭叙才能顺理成章,以复仇为名接手始平王的人马。
    毕竟当时帐中只有他和始平王,然后他逃了——他不能不逃:他手无寸铁, 元昭叙手中有刀。他无法自辩, 这时候来不及,之后也来不及。而作为始平王的侄儿、在始平王帐下效力的元昭叙显然比他更能取信于始平王的亲信。
    马却是难得的好马,箭一轮一轮追射过来,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元祎修无所谓他的死活——他死了可以给他背锅, 活着可以给他祸乱江东, 萧阮心里明白, 但是身后的箭紧追不舍。
    背上、腿上已经中了不少箭。
    他也没穿铠甲,元祎修这个蠢货,难道真真要杀了他?——元昭叙想杀了他倒是可能的。这一念未了,胯·下一沉——该死,那马竟然跪了。萧阮也不犹豫,翻身下马,以马尸为盾,又一轮的箭如雨下。
    追上来的将士再射了一轮,马自然全无动静,已经死得透透的了,马后也没有动静。便疑心是萧阮已经死了。
    这人娶了公主,却杀了王爷,自然罪该万死,几个人对望一眼,又惊又喜,拔了刀,小心翼翼靠近去。
    十步、五步——
    猛然间一个黑影冲天而起,夺刀,杀人,上马一气呵成。待几人回过神来,匆匆上马,竟又拉开了距离。
    “追!”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他们又失去了一个伙伴。
    从始平王帐中出事到这时候,已经足足过去小半个时辰,追兵速度不减,萧阮心里已经叫苦不迭,他身上的伤一直没有得到包扎,有的地方血自己止住了,有的地方却止不住,淅淅沥沥淌了一路。
    光循这血迹他也跑不掉。
    搞不好他今天真会被元祎修这个蠢货害死在这里……这一分神,胯·下马又中了一箭。
    伤马长嘶一声,萧阮整个人下坠,不由心里一沉——
    却不知道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了他:“上马!”那人叱道。
    萧阮心里惊了一下——当然并不容他迟疑,翻身上马,几支箭擦着他们飞过去。双方对射起来。追兵原本就不是太多,天色又极黑,也判断不出对方人数。前来接应萧阮的亲兵护着他且战且走,渐渐就出了射程。
    眼看着追不上了,追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颓然垂手,拨马回头。
    到追兵的马蹄已经听不见,嘉语这才舒了口气,问:“何人追你?”
    刚入夜她就随军被送出了城。她想要趁机去找父亲,奈何左右都是萧阮的人,这军中半夏与姜娘也不顶用。苏卿染更不会帮她。正无计可施,突然看到了随遇安。
    萧阮进始平王军营迟迟不见归,随遇安放心不下,要前去接应。
    嘉语旁敲侧击问出来,心下大喜,砌词说要与父亲辞别,到底随遇安是旧识,没能拒绝得了她。
    ——她只道是得计,并不知道随遇安故意,一半为了郑忱,一半为了苏卿染。
    没想到阴差阳错,却让嘉语救下萧阮——她对他的身形原就比旁人熟悉。
    萧阮没有应声,整个人沉沉伏在她背上。嘉语又叫了两声,仍没有人应,只觉得一道黏稠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了进来。
    嘉语也不是没有经过事的,便知道萧阮受了伤——恐怕是晕过去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其实她并不知道具体父亲扎营在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这关口,就只能自我安慰:父亲手里有好几千骑兵呢,元祎修暗算得到孤家寡人的萧阮,如何暗算得到她父亲。
    一勒缰绳,加快了速度。
    待驰回营地,嘉语先下马,回头去扶萧阮,光不是太亮,摸到他的袖子都湿透了,不知道受了多少箭,心里也是咂舌。
    不少将士往这边看过来。
    嘉语手才伸到胁下,却被推开,萧阮垂手在马背上按住片刻,忽笑道:“我自己来。”一抬腿下了马,竟还能站得稳稳的。
    只有在嘉语这个位置,才能看到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整张脸。
    “我去请军医——”她说。
    “不必,你进来给我包扎一下,我们、我们这就走!”萧阮说。
    整夜急行军,到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萧阮几乎直接昏睡过去。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至少是不能睡太久,即便在混乱的梦里,都有个声音一直在喊:“醒醒、醒醒!”
    到终于醒来,也已经是第四日下午了,在车里,听得见外面连绵不断的马蹄声,他的兵,他的马,萧阮听了片刻方才睁开眼睛,看到伺候在一旁的婢子,那婢子探头去喊:“苏将军!”
    马车停下来,苏卿染掀帘子进来。
    萧阮张了张嘴,声音粗哑。苏卿染递过来一杯水,水温刚刚好,加了蜜。萧阮润了润喉,就听见苏卿染与他汇报这一路行程。
    前儿晚上他撑到军中已经伤得不轻,却也没有忘记吩咐下去,留了千余人截留和收编贞阳侯溃散之后的军队——果然就如他所料,贞阳侯和始平王所部对上了,散兵游勇在这两天里陆陆续续赶了上来。
    粗粗点过,大致有近两万人。
    苏卿染兴奋得脸都在发红,萧阮忍不住笑了一笑,粮草、兵甲、人马,他都拿到了,一样不少。
    一路行止是早就敲定的,这时候无须赘言。
    萧阮看了看苏卿染,倒不是他不想她高兴得久一点——他也知道她不喜欢三娘——但是如今军中事务是她与随遇安分管,何况三娘属于家务事,不问她还能问谁:“三娘她怎么样了?”他问。
    苏卿染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些消息……是瞒不住的。”赶上来的人这么多,人多嘴杂,又不像王府里能控制得住。
    她昨晚听这些人说“宋王杀了始平王”,心里也是诧异的。萧阮对华阳怎么样,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他会杀她父亲,别人信,她不信——但是这么多人众口一词,怎么可能是误传。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对那个女人生出同情来——直到她见到她。
    萧阮闭了闭眼睛,各处伤口像是在同一个时刻又都迸开了:“不是我。”
    “什么?”
    “不是我杀的。”萧阮苦笑:这种话连苏卿染都会信,难道他还能指望三娘不信?
    苏卿染“啊”了一声,不知怎的悲喜交加。悲的大约是,他到底舍不得,喜的却是,她爱的那个少年,终究没有那么绝情。却摇头道:“她如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殿下还是过几日再去看她。”
    萧阮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三娘这时候的心情,他简直不敢去想:如果认定是他杀了她的父亲,她还救了他,恐怕是想死的心都有——没有冲过来杀了他,恐怕是他左右亲兵防守严密的缘故。
    车一路颠簸,萧阮思来想去,也只能问:“她可有进食?”
    苏卿染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水米不进,又是急行军,如何撑得住。萧阮要坐起,被苏卿染按住:“殿下伤重,还是暂时不要动的好,华阳公主她……”她声音小了下去,“我找人制住了她,待过上几天,殿下方才好近身。”
    “免得为她所伤”这句话就不必明说了。
    萧阮吃了一惊:“你——”
    “找了三五个人才制住……”苏卿染无奈地道,“她……疯了。”
    萧阮心里一阵绞痛,三娘虽然也习骑射,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要三五个人才制得住。可想而知她当时崩溃到什么地步。偏偏苏卿染说的是对的,他这时候去看她,除了引她发疯之外,全无益处。
    苏卿染扶萧阮起来进了些食,到晚上宿营换过药,萧阮已经能骑马巡营。新兵旧兵,该安抚的安抚,该鼓舞的鼓舞。大多数人当兵并没有太远大的理想,不过混口饭吃,打胜仗,立功得赏都是大人物的事,他们不过求个有命回家。
    战场是最朝生暮死的地方,命如蚍蜉,然而短暂的激战之外,漫长的等待、相持、奔走才最熬人心。
    到所有人歇下,萧阮也疲倦到了极点,他原以为疲倦了会好些,半夜里还是被惊醒,无论如何都再睡不着。
    辗转半宿,到底披了衣裳起身。
    苏卿染问:“殿下去哪里?”
    萧阮迟疑了一下,他知道瞒不过她,手抚在门上,低低地道:“我去看看她。”
    苏卿染没有作声。
    走出营十余步,听到背后脚步声。是苏卿染跟了上来,手里提着灯。萧阮摇头道:“不用灯——吵醒了又不好。”月光清寒,夜露里青草的芬芳,像是有雾气腾上来,苏卿染站在夜雾里,看见他的背影。
    已经走远了。
    嘉语住的营帐,萧阮巡营时候经过了好几次,没敢进。那时候还不算太晚。她吃不下,恐怕睡得也不会太早。苏卿染含混说“制住”,其实是绑了起来——那也是没有办法。
    半夏守在营帐外头,头一点点往下坠。身为公主的贴身婢子,在始平王府也好,跟到宋王府也罢,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萧阮稍稍放重脚步,半夏猛地抬头来,看见是他,下意识就要喊,萧阮示意她噤声:“别吵醒你们姑娘。”半夏闭了嘴,却狠狠瞪住他,那目光里仇恨的神色——然而萧阮并不是没有被人仇恨过。
    他摇了摇头,掀开帐门走进去,半夏握紧拳,到底不敢拦他。
    那人歪歪靠在帐角,月光不比日光,照进来淡得近乎无。萧阮连灯都不敢点,自然更不敢去摸她的脸。
    连呼吸都是轻的。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要听到这呼吸他心里方才安稳一点。从那晚的噩梦里醒过来,他强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他必须记起每一个细节,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然而这个交代并不能够改变始平王已死的事实。这时候想起她当时求他“你不要杀我父亲”,何其悲痛。
    如今她再没有别的亲人,就只有他了。
    想起正始四年,他与她千里迢迢奔赴信都,当时艰苦,如今想来却是秋色正好,人都活着,萧阮默默想了半晌,就和这晚的夜色一样冷浸浸的,全身乏力,竟懒得再回营帐,就在这里和衣而眠。
    都说人乏了不会有梦,偏这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时是叔父板着面孔端坐在大殿上,厉声质问:“竖子!见了朕竟不下拜!”一时又换了父亲的面孔:“大郎你来了……”他这样憔悴,就连这句话都有气无力,仿佛他并不盼着见他。
    一时又换了始平王,他像是头一次见他,或者头一次认识他,他揪住他的衣领道:“混账,敢欺负我家三儿!”
    “我没有……”不知怎的脱口应出了声,然后醒了过来,就看见嘉语瞪着眼睛看住他。这样的目光,实在也不容易被忽略。
    “三娘……”天其实还没有大亮,但是微微有了光,这点光足以看清楚彼此的面容。嘉语原本就只是生得秀丽,说不上绝色,这时候连日憔悴,一张脸浮肿得苍白。去河北一路还只是狼狈。
    这时候连唇色都是白的,萧阮看见她的嘴迅速一张一合,却没有半点声音,不由慌道:“三娘、三娘你怎么了?”
    嘉语也意识到了,她闭了嘴,眼皮垂下去,一滴眼泪掉在麻绳上。苏卿染并没有亏待她,虽然是五花大绑,着力的地方却垫了软帛,显然是怕伤到她。
    能哭出来倒又好一点,不然恐怕更承受不住。她方才定然是在骂他,可惜了没有骂出声。萧阮心里酸楚,走近去抱住她说道:“不是我!三娘你信我,不是我!是元昭叙,元昭叙杀了你父亲,栽赃于我!”
    怀中剧烈的挣扎渐渐缓和下来,她转脸看住他,这样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萧阮目中也掉下泪来:“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是元昭叙动手,他当然会及早预防;但是元祎修心怀不轨是他一早就知道,他并没有拒绝出使。他甚至想过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想过以始平王的身经百战,元祎修如何奈何得了他。
    是,如果交战,元祎修当然无论如何都不是始平王的对手;是,所以他一早就该想到元祎修能使的不过是旁门左道,就像安业死于毒杀;是,三娘说得对,始平王不会有多信任他,他应该带她去。
    如果有三娘在,即便看到昭熙人头,始平王也不会第一时间对他起疑,不会紧接着就担忧他的女儿,以至于大意给了元昭叙以可乘之机。
    如果元昭叙第一刀不中,就算外头亲兵没有及时赶进来,他与始平王联手,也未必拿不下元昭叙。
    然而如果——如果有什么用。
    人怎样伤心,日头还是照样升起。
    要做的事情太多,萧阮停留和解释的时间终究有限,他从进宫开始,说到元祎修如何拖延,他如何出城,如何进营与始平王交谈,一直到后来元昭叙入帐。他原本口才甚好,这时候却半点花巧都没有用。
    不过老老实实,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嘉语一时是落泪,更多时候沉默。他话里的真假她自然是听得出,他说她父亲当时的形容,仿她父亲说话的口气,就仿佛她父亲就在面前,触手可及。待听到昭熙的人头掉出来,连眼泪也都没有了。
    “那个人,”萧阮迟疑了一下,他反复想过的事,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与她听。如果事实并不如此,那会是第二次打击。但是看着嘉语灰败的脸色,还是说道,“……应该并非令兄。”
    “什么?”嘉语几乎喊出声来,短促地嘎然一响。
    萧阮摸了摸她深深凹陷下去的面颊:“如果真是令兄……如果宫里那位当真得到了令兄,就不必拖延到光色不明方才放我出城。”如果帐中光线足够明朗,以始平王父子的亲密,恐怕一眼就能破绽。
    嘉语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萧阮轻舒了口气,叫了半夏进来,吩咐传膳,特别点了要粥。半夏恶狠狠瞪他,到嘉语点头方才领命下去。
    萧阮道:“我现在给你松绑,你、你不要伤到自己。”
    嘉语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是应了。
    萧阮这才替她解开绳索,替她搓揉手臂推拿肩背活血。嘉语只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片刻半夏回来,食盒里是与将士一色一样的干粮。萧阮看了半夏一眼,半夏道:“苏娘子说没有粥。”
    又补充道:“苏娘子说,为将者当与兵士同衣同食。”
    萧阮:……
    那他昨晚吃的算什么。
    反倒嘉语没有说话,拿起干粮蘸了水就往嘴里送。
    她被绑得久了,手指难免僵硬,动作迟缓,兼之干粮冷硬,进食亦是极慢,但是面上全无表情,眼睛也是空的。
    半夏实在担心,眼珠子在嘉语和萧阮之间转来转去。她不知道如今是怎么个情况,但是她知道王爷和世子没了,姑娘就完全落进了宋王手里。宋王也就罢了,苏娘子实在不是易与人物。偏她又极得宋王的意,如此推来,实在堪忧。他们都说宋王待姑娘好,但是,待姑娘好怎么会杀王爷和世子呢。
    从前见宋王数次,都只觉清雅秀逸,打昨日开始,不,也许是更早以前……他身上像是渐渐逼出了血气与煞气,让人看了害怕——姑娘也是因为害怕,才不得不屈服么?要得想个法子逃出去才好。
    萧阮没有在意她的目光,他看着嘉语吃了半晌,方才勉为其难也取用了一块。他知道有些事需要时间来平复,她如今肯喝水,能进食,已经是不容易了。草草用过早饭,外头开始响鼓,是不走也得走了。
    萧阮召了小厮过来吩咐:“王妃有什么异动,即刻过来报我。”
    出帐看见苏卿染冷着脸,萧阮也知道是自己不对,只能讪讪道:“她父亲没了……”
    苏卿染看他一眼,简直懒得说话,翻身上了马。萧阮目光暗了暗,他在这个瞬间忽然想起他的父亲。
    好在苏卿染一向不需人哄。
    ......................
    萧阮总觉得嘉语状态不是很对劲,但是几天下来,行军、进食、宿营,她都乖巧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心里反而越发不安。
    这晚萧阮与众将议事完毕回帐,小厮一溜儿过来,贴着耳朵与他说道:“王妃来了。”目光一直往苏卿染瞟。
    萧阮:……
    敢情这几天苏卿染脸色不好看,人人都有所察觉。
    萧阮与苏卿染说道:“三娘来了。”小厮心里暗暗佩服,到底王爷就是王爷,全然不惧美人发怒——两个美人都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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