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急功近利

    帐门才掀开, 就听见始平王咆哮:“兔崽——”待看清楚来人,大出了口气:“……是你啊。”
    他心忧洛阳形势,恼恨那些语焉不详的线报,恨不能插翅飞回去——但是他一直压着没有动兵。兵者,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他心里很清醒——他恼恨的也许还有自己的清醒。这时候对周乐摆了摆手, 说道:“出去吧。”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无力得像个垂暮的老人。
    周乐感同身受。
    始平王急于回京, 然而形势不允许。能够压住不出兵, 已经是难得的冷静——这时候谁他妈妻小全在洛阳城里还能冷静得下来啊!
    数数这月余一波一波传来的消息吧, 皇帝驾崩,新君登基,旋又退位, 再新君登基,不过三五日,洛阳城破。再传来就是太后薨, 幼主与始平王妃不知所踪, 始平王世子不知所踪——那三娘呢?
    这时候没有人会提及三娘——相对于太后、幼主与世子来说,华阳公主无足轻重。
    但是对他是重要的。
    对始平王同样重要。他失去消息的,几乎是他的全部: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他的女儿。
    要是之前那一仗竞全功就好了。周乐不无遗憾地想。他来投始平王, 是有一整套的计划。与城中娄氏、段氏族人里应外合, 夹击葛荣部。也不能说没有成功,至少平城之围是解了——但是葛荣逃了。
    始平王倒没有怪他。
    他当时也没有太在意,毕竟他们还有时间——谁知道并没有。
    洛阳传来的消息,说什么的都有,最可笑竟有说元祎修强留了始平王府两位娘子在宫里,吓!元祎修好歹也是高祖子孙,他还要脸吧,他还怕雷劈吧。说始平王世子殉国的就更多了——到始平王发怒方才稍稍平复。
    其实这条消息,周乐反而觉得多少有点可信度,不然——他就和始平王一样,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以世子掌兵的能力,如何能让元祎修七千人破了洛阳城。除非他死了——除非破城之前他就死了。
    如果始平王世子死了,周乐想到这里还能冷静,那么三娘在洛阳城,就再没有人能够庇护她了;如果她没能出城……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他不能想下去。然而如果她出了城,自然会北上。
    如今破城的消息已经过去有七八天,洛阳到云州虽然远,日夜兼程,就算三娘不认路,再几日也该到了。
    如果再过几天还没有到呢?
    到这里,就再也跳不过去。就不说从洛阳到这里一路兵荒马乱,可能遭遇的危险了。三娘几乎没有出过远门,除了之前和萧阮到信都——如今恐怕萧阮自顾不暇:元祎修与他可有杀兄之仇。
    无论往哪条路想,想来想去都到了绝路。
    不不不不会的,他该对三娘多一点信心。但是毫无疑问,如果不能迅速解决叛乱,不能及时回京……拖得越久,就越危险。周乐说:“王爷,我知道滏口径附近有个山谷,能容近两千将士。”
    这当口还当真有傻子敢来与他探讨军情,始平王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相州地形他心里有数,他一提滏口谷便知道他想打埋伏。可是两千将士抵什么用——更休说太白八径,葛荣未必就走滏口径了。
    一时只是沉默。
    周乐又道:“葛荣自忖兵多,他知道咱们兵少,当然会选稳妥的打法。他不知道我们兵在哪里,最稳妥的法子,莫过于背着邺城向太行,摆出长蛇阵。”
    始平王勉强说道:“想法是好的,但是周小子,你又不是葛荣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算得这么准?要他龟缩于邺城与你我打消耗战呢;即便他出兵,如他多派斥候,稳打稳扎,不摆长蛇阵呢。”
    周乐“嗯”了一声,并不十分在意,却问:“王爷信得过我吗?”
    始平王:……
    “如果王爷信不过,”周乐像是自言自语,“我说的这些,就无异于背主求荣:如今洛阳城破,新君登基,说是要为天子复仇——谁人杀了天子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新君忌惮王爷。他对王爷的支持,定然不如先太后。无论是补给还是名义上,王爷都会越来越站不住。所以王爷会急于一战。”
    “所以你就利用我这个心思,把我卖给葛荣?”始平王接口道,“我这一战败,葛荣没准就真成了气候。”
    周乐应道:“是。”
    却抬头来,四目相对。
    他素日里嬉笑没个正形,这时候正正经经说话,竟是眉清目朗。始平王怔了片刻方才说道:“你要去做间?”
    周乐摇头:“我前头归正,葛荣可算是把我恨透了,哪里还容我回去——我去做饵。”
    间和饵哪个更危险?始平王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这小子真是胆子奇大,要了两千将士就敢去埋伏人家三十万大军,那和蚂蚁伸个腿,声称要绊倒大象有什么区别!然而这一仗如果真胜了……始平王踌躇道:“待我想想——你只要两千人吗?”
    “我要两千骑兵埋伏,”周乐道,“还请王爷亲率剩余骑兵接应我。”
    “你要冲阵?”
    “我不冲阵,我冲葛荣大营,请王爷兵分三路冲阵。”
    始平王:……
    他手里骑兵总共不足一万,对上人家三十万大军,还兵分三路!
    然而他竟认真考虑起这个建议来。
    如果葛荣当真被这货哄得背对邺城摆出长蛇阵,以滏口径附近的地形,那长蛇岂不绵延数十里,头尾不能相顾。葛荣麾下原就以步兵居多——自然的,从流民口粮里抢下马来的难度可想而知——战斗力也不如自己。不说一冲即垮——
    “……只要冲散了阵势,胁从不问,容他们各自携眷逃命,莫说三十万,就是当真百万大军,也能散了。”
    “散了?”始平王冷笑一声。他还想要图谋这三十万呢,哪里容他们就这么散了。他朝周乐招招手:“你过来。”
    待周乐走近,指着对面道:“坐。”
    周乐坐下。
    始平王再看了他一眼,这小子比昭熙还小一岁呐。想到昭熙,他心里一阵绞痛。如果昭熙在,他就可以放心回洛阳了;如果昭熙在,焉知这小子不是他的好帮手?如果昭熙在……他按住这个念头。
    破城消息到上党,不过七八天,除了近身亲信,知道的人其实不太多。他也不会让太多人知道,免得军心不稳。这小子消息倒是灵。
    心思也灵,就是赌性奇大。
    他年轻时候也心心念念往上爬,也没急功近利到这个地步。他到他麾下还不到两个月,虽然说颇有些前因,但是军中尚无威望。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慢慢来,累功渐进,他迟早会赏识他,重用他。
    年轻人,何以如是之急?
    拿自己做钓饵,他这是将自己置于死地:葛荣可能不上钩,上钩也未必就步步照着他设想的来;他这里可能不听,可能调度不力;就算一切如意,冲散了葛荣大军,同袍嫉妒他功高,还可能见死不救。
    他又不是昭熙——没人敢不救昭熙,但是元昭叙就敢不救他!
    当然如果一切顺利,他在他这里,几乎就是一人之下——反过来,如果他真卖了他,在葛荣面前,难道就不是了?
    始平王失笑,问:“这些,都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周乐道:“洛阳城破之事,并不敢贸然外泄。”如果不是洛阳城破,始平王自然不至于这样急于求战。
    整个方案中,李愔也有所建言——虽然他认为这个主意太冒险。以及,贺兰氏的片言只语,让他推断出,前世始平王破葛荣大军,情形应该是与之仿佛。不过那一次,始平王调度更从容一些。
    以果推因,虽然时势有所不同,但是他的优势在于——即便是始平王,也不如他熟悉地形,更不如他熟悉葛荣。
    当然他所不知道的是,前世始平王破葛荣,也有他的功劳。
    始平王点点头,微舒了口气。这点灵省当有。假以时日,真真可以留给昭熙作用。然而眼下……他说:“容我再斟酌一二。”
    打仗当然是要冒险的,区别只在多少。
    这里确然拖延不得,拖得越久,元祎修那个混账皇位就坐得越稳——那个浑货也敢抢他家三郎的皇位!到这份上,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太后和王妃到底想了些什么,都不知会他就把三郎拱上皇位。
    那些既定的事实,就不必多想了。
    始平王展了舆图来,细问周乐打算从哪里进谷,从哪里劫道,从哪里冲阵,忽然元昭叙在外头禀报道:“伯父,安、安平来了。”
    他声音有些发颤。
    帐中两人俱是一惊。
    始平王脱口道:“叫他进来、快叫他进来!”看了眼周乐,暗示他出去——周乐只管装傻。开什么玩笑,安平可是老相识,洛阳来人里,没有人比他消息更准了。始平王一转念,这小子,留着就留着吧。
    横竖他知道的已经不少——鬼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元昭叙领安平入帐,看到周乐竟然没被始平王喷死,心里十分遗憾。安平日夜兼程,形容草草,他也知道始平王心急,并不先去梳洗。进帐看到始平王也就罢了,看到周乐也在,不免怔了一怔:“你怎么在这里?”
    始平王:……
    这是说闲话的时候吗!
    好在安平很快反应过来,匆匆行过礼,简明扼要说道:“王妃与陛下已经出城,如今在公主的庄子上;世子还是没有消息;六娘子回城去找世子,也没了消息;汝阳县公围了王府,迄今未破。”
    始平王和周乐都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陛下是昭恂,以他的身份,称呼元祎修自然还是用“汝阳县公”。
    “三儿和谢氏——”始平王停了一停,才道,“都还在家里?”
    “是。”
    始平王心里一阵神兽翻腾,身经百战的儿子没守住京城,没出过几回城的女儿却守住了王府,这叫他找谁说理去!
    “她们怎么不出城?”
    “世子妃动了胎气,”安平道,“许大夫说暂时不宜动。”
    始平王:……
    什么时候发动不好,偏偏这时候。然而始平王也没有蠢到以为这是人力所能控制。谢氏不能出城,三儿自然也……
    “是男是女?”
    安平:……
    始平王自知失言。他心里也是怕昭熙不在了,所以指着这孩子。但是未及分娩,如何知道男女。阿言也是胡闹,就算昭熙有什么事也轮不到她,她能做什么——盼娘怎么不拦住她!
    安平小心翼翼说道:“世子……如今并没有消息。汝阳县公放出消息说内卫生事,世子不察遭了暗算,他已经好生收敛、安葬世子——但是据属下打探来……不像是真的。”
    始平王精神一震:“确定了不是真的?”
    “多半不是,”安平道,“世子妃和三娘子都在京中,如果果真是世子……汝阳县公怎么不敢让三娘子去认……呢?”见过世子的人虽然多,但是论亲近,谁能和世子妃、华阳公主相比。而且如果果真有世子的尸体,也足以把华阳公主引出府——世子妃与华阳公主还能容世子曝尸荒野?
    这话有道理,始平王重重“嗯”了一声,算是认可:“说吧,洛阳城到底怎么破的?”
    安平护送始平王妃和昭恂出城的那日整个洛阳城乱得一塌糊涂,安置了王妃与昭恂之后,安平几个分头打探,大致理清楚了城破的脉络,所以始平王问起时候,倒比嘉语她们要清楚得多。
    就此一一说来。
    始平王脸色铁青:太后事先不曾谋划得当,情急了就拿他家三郎顶杠,真不拿别人的儿子当儿子——好吧她自己的儿子也——
    王妃不敢违拗她阿姐,昭熙多半是看出其中不妥,不敢贸然同意。但如果没有王妃点头,内卫哪里这么容易拿下昭熙。昭熙不过敬她长辈而已。昭熙不被拿下,也就没有元祎修什么事了。
    待听到元祎炬被高阳王哄入府中一发拿下,忍不住脱口骂道:“混账——九郎如今人怎么样了?”
    “说什么的都有,”安平急于来告知始平王妃母子的消息,元祎炬终究是外人,也就没这么上心,只能谨慎地说,“有人说汝阳县公想要拉拢,但是高阳王坚持要杀……后来不知怎的没有杀成。”
    “人不就在他手里么,还能没有杀成?”始平王道。如今昭熙下落不明,如果他能脱身的话自然是会出面的,无论是在洛阳城里还是城外现身,或者是北上——如今这景况,多半是受了伤。
    始平王还是一厢情愿地往好处想。
    昭熙不现身,洛阳城里能收拾羽林卫的就只有元祎炬。元祎修想要摆脱南朝辖制,就必须与宗室通力合作——然而宗室各怀异心,人人都想把他捏在手心里。元祎炬势单力薄,是诸王中最好拿捏的一位,高阳王当然不肯放手——放了手,元祎炬才是天子跟前第一人,那他算什么?可惜了他想拿下羽林卫,有心无力。
    安平踌躇了一下,他觉得这个传言不可信,但还是说给始平王听:“据说、据说是南阳王养在宫里的那个妹子……献出玉玺,换了南阳王一命。”
    始平王:……
    始平王根本不记得元祎炬还有个妹子养在宫里。宗室女多了去了,他又常年不在洛阳,哪里一一记得过来。但是能养在宫里,那是还没有出阁,竟然能趁乱把玉玺藏起来——这位特么也是个人才。
    “那个郑侍中怎么回事?”太后的面首,始平王虽然不予置评,生理性的厌恶是免不了的。一个男人,生那么妖妖娆娆像什么话。
    安平垂头道:“属下来不及打听,有人说是殉了太后。汝阳县公抄了郑家,不过郑家人好像预先知道大难临头,早就出了城。就留了座空宅子,倒是郑夫人——”
    安平看了元昭叙一眼,元昭叙“啊”了一声,总算想起来郑夫人是何许人——不是他妹子么。
    始平王也记了起来:“二娘她怎么了?”
    “被留在宫里。”
    “没死?”
    “……没。”
    “啪!”始平王顺手抄起手边酒壶直掷过去,元昭叙不敢躲,硬生生挨了,酒水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王爷!”
    “王爷!”
    安平与周乐同时叫了起来。
    周乐道:“讨虏将军人在千里之外,如何能知道郑夫人所为。”
    “滚出去!”始平王闷闷说道。
    就算郑三不是东西,如今生死未定,才几天功夫,爬床也就罢了,爬到族兄床上去,这还要不要脸了!
    他那个混账弟弟怎么教的女儿!
    周乐心里却想,怪不得有传闻说始平王府两个小娘子留在宫里——想是“二娘子”以讹传讹,却不是空穴来风。他倒不像始平王一样觉得嘉颖该死。郑侍中没了,难道叫她守寡?再嫁不是很正常么。
    郑侍中说殉就殉了,也不说一声;郑家人说跑就跑了,也不带上她,她一个小娘子兵荒马乱的,元祎修用强,她还有什么办法。
    该死的不是元祎修么。
    但是始平王这样勃然大怒,他也不敢多嘴,目光往元昭叙身上一扫,却又怔住:元昭叙正唯唯诺诺往外退,他低着头,嘴角细纹却是古怪。
    始平王喘了口气,又问谢家、姚家这些姻亲故旧,安平虽不能尽知,也能说个七七八八。
    始平王想一想,又问:“宋王呢?”
    不但周乐一怔,连安平也十分意外,好端端的,始平王问宋王做什么?却还中规中矩答道:“宋王无恙。听说起初汝阳县公要他偿命,后来不知怎的也放了。有人看见他和南朝的安将军在饕餮居喝酒。”
    始平王:……
    这货倒是好人缘。
    也罢,他脱了身,总能照顾三儿一二。
    洛阳城里这局势,可真真乱得叫人无处下手,有无数人在趁乱搅局,火中取栗,所以难免瞬息万变。要他在城里也就罢了。不过王妃、三郎和三儿、谢氏无恙,还是让他放了一半的心。三儿如今也只能守。
    他下意识忽略了谢云然的战斗力——说到打仗,那自然是他的女儿。
    安平的意思,守上两三个月是没有问题。
    这两三个月要干掉葛荣,回师洛阳……始平王再看了一眼舆图,还是觉得有点悬。其实周小子的计策不错,但是这小子的可信度,以及能不能达到这个效果,都还是需要斟酌。
    忽听安平问:“小周郎君如今是在王爷麾下效力?”
    始平王:……
    这货怎么谁都熟?
    周乐应道:“是——三……华阳公主这一向可好?”他可盼了不少日子,总算来了个知根知底的。他是恨不得立时把他拉到一边细细盘问。但是始平王跟前……他偷偷用余光扫了扫始平王——
    忽地耳边“哗啦”一响,继而胸口一痛,跌倒在地——却是始平王掀了案几,一脚踹过来,咬牙切齿骂道:“好贼子,敢图谋我家三儿!”
    周乐:……
    您、您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周乐万万想不到他的无妄之灾来自于元祎修强留嘉颖拨动了始平王心里的警戒之弦——如果连元祎修与嘉颖这样的关系,都会闹出这样的丑事,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周小子一说到三儿就支支吾吾,几次口误,难道这里头没鬼?
    周乐的悲剧在于——他还真无法反驳。
    难道不是么?
    傻眼的是安平。他倒是一直都知道三娘子对这个姓周的小子另眼相看,但是他的联想能力远远没有始平王丰富,只道是三娘子替父兄招揽人才。
    这还在目瞪口呆中,就听得自家王爷叱道:“出去!”
    安平左右看了看,帐中除了始平王,就只有他和周乐。王爷这话……好像并不是对周小子说的?
    安平恍然大悟,麻利退了出去。
    长出了口气,尼玛这就是传说中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吧——他做错什么了遭此无妄之灾。
    .......................................
    周乐被踹翻在地上,百口莫辩,想着恐怕还要挨上好几下,索性赖住并不起身。
    却不想始平王把安平赶了出去,就坐了下来。也懒得斟酒,提起酒壶咕噜咕噜灌了老大一口。粗声问:“你见过三儿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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