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孤注一掷

    这是她重生之后第四次进宫了。几乎每进宫一次, 都要受一番惊吓——不过想来这次不会了。嘉语这样想。
    宴席摆在德阳殿。
    家宴, 一眼看过去,太后, 皇帝,阳平和永泰两位公主, 始平王一家人,始平王,王妃, 昭熙,嘉言,贺兰袖……该在的都在。王妃如今肚子已经大得可怕了, 算算时间,快九个月了。
    最激动的自然是嘉言。太后还没发话, 就喊了声:“阿姐!”被王妃瞪了一眼。
    嘉语冲她笑了一笑。
    行礼见过皇帝, 见过太后, 又见过始平王和王妃。太后拉了她嘘寒问暖。嘉语才在宫姨娘那里领教过一回, 这会儿也算是轻车熟路, 该感动感动,该谢恩谢恩。
    末了皇帝说:“这回始平王和世子也都回来了,朕要赏赐,三娘不许再推!”
    因是家宴,父兄在座, 嘉言也放肆起来, 却问:“皇帝哥哥给我阿姐准备了什么封号?”
    太后取笑说:“哟, 要封号不如我家阿言的意,是不是还要皇儿改口啊?”
    嘉言“哎”了一声:“姨母欺负人!”
    “净给人看笑话!”王妃嗔道,“看你阿姐多稳重,也不学着点!”
    嘉语:……
    “好了好了都自家人,小孩儿有口无心,”太后最见不得王妃训嘉言,“大喜日子,百无禁忌对吧——皇儿,还不快和你妹妹说,给三娘选了个什么封号。”
    皇帝面上一丝儿恼意也没有,笑吟吟道:“是华阳公主。书册已经制好,等明儿三娘回府,就跟着送过去。”华阳是郡名,封地在秦州。嘉语要起身谢恩,皇帝却摆手,说道:“还有件喜事。”
    嘉语脑子里空了一下,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阻止他、阻止他!”
    但是来不及了!
    皇帝滔滔不绝往下说:“……之前母后就看好三娘和宋王,如今看来,正是天作之合……”
    皇帝说完,等着嘉语谢恩。
    嘉语不动,只管看着父亲。
    皇帝见情形有异,不由心中惊诧,想道:三娘和宋王……这算怎么回事?
    始平王妃临盆时近,这一向精神倦怠,见席间僵住,心里就有些不耐烦:三娘和宋王纠缠也有这么久了,原想着趁景昊在,早点定下来,她也省心。只不知她又要闹什么妖蛾子。
    始平王略微不安地移开目光;嘉语又看向哥哥,昭熙为难地别过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他不过是哥哥,能有多少说话的余地——他自个儿还没成亲呢。没成家的人,家里从来都不把他当成人,更何况,于私心里,他实在不觉得萧阮有哪点配不上三娘了,也就是三娘闹别扭,也亏得宋王肯包容。
    嘉语再看向父亲,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上了情绪,失望,也许还有乞求:“父亲答应过我的。”
    “答应过什么?”嘉言听出她语气不对,冲口问。
    嘉语不答,始平王也没有作声。
    太后的目光扫过琥珀,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嘉语这个反应,对她是不太意外的。
    就有人上来,要把永泰、阳平和嘉言带下去。嘉言不依。“下去!”王妃虎着脸喝了一声,嘉言不敢违拗母亲,又实在不情不愿,一路频频回头,猛地瞧见贺兰袖,登时找到了理由:“那袖表姐呢?”
    “阿袖也下去。”始平王说。
    “姨父,”贺兰袖却起身,盈盈下拜,说道,“阿娘叫我看住三娘,如今事关三娘终身,阿袖实在不敢玩忽职守。”
    她这是代表浣云,也算是代表浣初吧,始平王的目光微沉。盼娘虽好,终究不是亲娘。便不再说话,权当默许。
    嘉语倒是想叫她出去,只是这仓促间,连父亲为什么改了态度都还没想清楚,又哪里有心思节外生枝。
    皇帝借故也退了出去。
    席间就只剩下太后,王妃,贺兰袖,以及元景昊父子。理论上,都是她至亲。嘉语心里却越来越慌,越来越没底,强撑着又喊了一声:“父亲!”
    太后叹了口气。这话原本该王妃来说。只是王妃如今有孕在身,不得不谨慎些。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只能多担待:“三娘,你是个好孩子,有些事,不是你父亲逼你,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嘉语不解地看着她。
    “皇儿那道旨意没有细说,姨母也是怕唬到你,可是……”太后顿了顿,“你回来前半月,京里说书的,就有了新回目,你母亲……身子不便,又在宫里,消息不灵通,到知道,已经有些晚了。”
    说书……新回目。嘉语如堕冰窖。心里只闪过三个字:苏卿染。
    早半月回京的,不会是于瑾,于瑾没这个胆子。时间也对不上。那就只能是苏卿染,苏卿染这什么意思。
    难不成她还盼着萧阮娶她?
    “是……什么回目?”问话的却是贺兰袖。
    太后说:“是三娘被劫持出宫,宋王挺身相救,又有苏娘子千里寻夫……”
    不必更详细,在座都可以脑补出内容的活色生香。嘉语当时就惨白了脸。她是在德阳殿被劫,苏卿染不在场,是谁走漏的风声?萧阮,还是贺兰袖?嘉语张嘴,又闭牢:事到如今,追究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东西……本宫也筛查过两三遍,打死了好些个人,也没查出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太后声音里满是歉意,“左右不过是于家余孽……是本宫心软,怜他于家三代为国效忠,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把事情做得更绝些!”
    贺兰袖的声音又响起:“千里寻夫……太后娘娘,这千里寻夫是怎么回事?”
    嘉语在心里冷笑一声,在场大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苏卿染的身份了。苏卿染与萧阮是有婚约不假,只是从前萧阮那样不情愿与她成亲,也没有提过这茬。这一世三番两次许亲,固然可以看成是为她名节着想,但是究其实,也是没把前约放在心上——而苏卿染也不怨,可见两人早有默契。
    “宋王……”太后也迟疑了一刻,方才能把话说出口,“苏娘子是宋王的未婚妻,王夫人做的主,在南边时候就定下了,只是宋王北来不久就披了孝,一直没来得及对外说。”
    “宋王殿下既然有婚约,那怎么能……”贺兰袖离座,双膝一软,正正跪了下去,“贺兰恳请太后收回成命!”
    太后越发尴尬起来,心道贺兰袖平素也算乖巧,如何今日……
    贺兰袖见太后不应声,目中就流下泪来,转头冲王妃“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说道:“我表妹命苦,打小就没了娘,孤零零一个在平城长大,也没见过父亲和兄长几次,可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王妃要是把我表妹许了人做妾,我姨母就是在九泉之下,也决不能安心!”
    这话却不是冲太后,而是直戳始平王妃的脊梁骨,只差没指着骂她虐待继女会遭报应。
    便是嘉语,也不由诧异:打人不打脸,贺兰袖这就是在打王妃的脸!贺兰袖今儿是怎么了,难不成真要为她打抱不平?竟这样往死里得罪王妃!
    简直是孤注一掷。嘉语想,她、她想从这里捞到什么好处,太后的好感?王妃的信任?还是她父兄的刮目相待?
    王妃勃然动色,只是被太后按住,低声说了几句,又始平王私下里伸手与她握了一握,脸色方才缓和下来。
    始平王道:“阿袖莫要胡说,三儿不会做妾,我的女儿,怎么会做妾!”
    贺兰袖奇道:“那苏娘子肯做妾么?”
    “也不是,是平妻。”太后叹息道,“贺兰娘子,你们姐妹感情好,你为三娘打抱不平也是应当——不怕你这孩子笑话,本宫都不敢放阿言在这里,怕她拆了我的德阳殿。你说得没有错,做母亲的,是该为儿女谋划,但是你想想,要不是三娘出了这档子事,我这妹子,哪里能不尽心尽力给她寻门好亲的?到如今,哪怕是你姨娘复生,只怕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停一停,又道:“萧郎……也是自家孩子,不是本宫自夸,人才是顶好的,配三娘,也算是配得上。”
    原来是平妻。嘉语心里竟然意外的平静。无论消息是谁透露的,也不管背后有没有萧阮推波助澜,布局的定然是苏卿染。如果说在信都萧阮迫娶是因势利导,那么如今苏卿染这一招,是图穷匕首见了。
    自古,只有妻妾,并无平妻之说。第一个娶平妻的是前朝贾南风贾皇后的父亲贾充,他的妻子李氏受父亲连累被流放乐浪,都以为必死无疑,所以另娶郭氏,谁想数年之后,新君登基,改朝换代,大赦天下,李夫人回归洛阳,为了解决这个事,晋武帝特旨,以为平妻。
    当年萧永年北上,正逢南北争端,音讯隔绝,以为王氏母子定无幸理,所以继娶彭城长公主。如今倒轮到萧阮了,真真有其父必有其子。
    从前并没有这一招。从前苏卿染是乖乖做了妾。如今……却不知要谋算些什么——且不管她要谋算什么,她总不会让她如意了。
    “三娘、三娘!”太后见嘉语久久不语,也有些担忧,问道,“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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