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见那妇人说话行事并不小家子气,又想起方才秋月的话,突然心念一动,等那两人把桶放好了,也不着急打发她们出去,问了对方接下来没有要紧事,就让看了座,又叫上了茶,同她们聊起来。
她先问了一回对方来历,知道这两人都是在客栈中做短雇的,一个夫家在镇戎军中当兵士,一个夫家是个小贩,家中各有儿女,都打着出来多赚一份银钱,好叫日子好过些的念头,才找了这一份工。
其中一个圆脸的妇人道:“因着近日延州城人口越发多了,来往行商也多,这一个客栈主家那几个雇佣忙不过来了,托人找女短工,我看他银钱给得也不少,还管一顿饱饭,比起我自己在家里鼓捣些针头线脑的要来得合适,便来试一试。”
另一个头发有些黄的则是笑一笑,道:“也没啥手艺,出来打个下手,帮女儿攒点嫁妆。”
两人一个是灵州人士,一个是并州人士,来延州都只有大半年。
季清菱同她们寒暄了两句,才道:“我原是这一处的人,许多年没有回来了,才一到,就听得要防走水,只觉得有些怕,想跟两位婶子问几句。”
她笑一笑,做一副小女儿家怕事,想要寻根究底,好放下心来的态势,道:“往年间这走水不是只有夏秋两季多吗?怎的冬日里也有这样多了?还要在各屋各舍中放木桶,得有多少木桶才能放得够啊?”
“走水这种事情,哪里分什么春夏秋冬!”黄发妇人回道,“我去岁来的延州,光这大半年,就听着人说过不下三四十回了!小的烧上三房两舍,大的烧上一条街也有!端的造孽!”
“还是延州天干物燥,雨水也少,难得有点子雨,都化作雪下来了。”圆脸妇人也跟着道,“不过也是怪事,同姑娘问的一样,我家那口子也是延州出身,听他说,此处往年并不像这一阵子走水走得这样厉害,前几日东大街烧得乌漆墨黑的,足足坏了三四十条人命,幸而有巡铺同更夫瞧见了,着紧叫人来扑火,又把人都驱散了,不然死得还要多!”
她说完这话,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连忙看了季清菱一眼,又道:“姑娘莫要怕,客栈里头日日都有人巡夜,真有了不妥,当时就能发现。只是你们日常里头小心行事总没有错,屋中多少也要派个人值个夜,不要都睡了,不然当真走了水,被那烟气熏迷糊,就是原跑得出去,也要变成跑不出去!”
季清菱连连点头,道了一回谢,又问道:“虽说如此,当真走了水,还是得要想办法扑了,我瞧着这桶虽然大,却不见得顶用,有没有旁的东西能做个搭手?”
圆脸妇人听她这样说,忙道:“怎的没有,水袋子、桶索、唧筒,还有各色乱七八糟的,衙门一句话下来,叫各家商铺样样都要备齐!间间房里都要放大桶,咱们店子高,还要配云梯,昨日我见主家脸都要跌下来了,帮他算一回,没有几十贯钱,哪里落得下地!”
“这些东西哪里去配?是花钱朝衙门买吗?”季清菱问道。
水桶还罢,处处都有卖,可那其余物什一听便不是随处可以找到的。
她这几日找人打听了一回那顾七叔的家底,光是明面上的就数不过来,衣食住行,样样都有,还有几间专卖木料砖瓦的商行,另有一间铺子,就是售卖这些个预防走水之物的。
“倒是没有细问。”圆脸妇人道,“好似说是南大街上有几间铺子卖这个,其余倒是未曾得见。”
季清菱把地方记下,又道:“婶子别嫌我烦,我听说如今延州人力物力都贵,尤其要建屋,光是瓦片红砖,木料泥浆,都要比从前价钱高上一倍,这大半年烧了这样多屋子,那原来的屋主,本就没了屋舍细软,如今要还要重盖,日子怎的过得下去?”
她这话一出,对面两人俱是叹息一声,一人道:“谁说不是,好在原是杨平章管事,特有一块地方给他们先住着,等房舍盖好了再搬出去……只可惜,屋舍烧了还能再建,若是人伤了,实在可怜……”
另一人也跟着叹道:“原来只是零星几人,前几日东大街那一头,三四十条人命呢,我都不敢往那一处走,家家挂白,搭个棚子原地住着,一路走一路听着哭。”
季清菱同两人说了半日话,把该问的都问清楚了,各自给了一个荷包,这才端茶送客。
两个妇人站起身来,躬身到了个谢,俱把荷包拢在袖中,跟着人出去了。
季清菱见这两人举止,隐隐约约之间,只觉得有些古怪。
一时外头秋爽走了进来,道:“姑娘,方才那婶子被鹅啄了,手上尽是血。”
季清菱还在想事,听她这样一说,也呆了一下,足足过了一息才反应过来,问道:“怎的回事,好端端的,那鹅何苦去啄她?!”
秋爽一脸的古怪,想笑又憋得难过的样子,道:“她们见咱们院子里养了许多鹅,问是养来做甚的,我就说姑娘养着玩的,有一个就说‘上回主家赏那一回鹅肉,厨子卤得香,我家那口子分得肚腹肉,吃着十分肥美,往日没有见过活的,看着倒比寻常肥鸭子还要大许多,待我掂量掂量有多重’。”
她说到此处,到底是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道:“姑娘,怎的办,流了许多血呢,要不要叫人送点药过去?”
秋月听她在这一处笑得不对,忍不住插道:“别人被鹅咬了,你还在笑,没见过这样幸灾乐祸的!”
秋爽一面笑,一面道:“不是我幸灾乐祸,实是你没见到那样子,她手才伸出去,离鹅翅膀还远着呢,旁边三四只瞧着不对劲,也不转悠了,压脖伸翅,追着就啄了下去,好生凶猛!躲都躲不及!把人追得满院子跑!我才晓得,原来别人说妇人声音尖细不是说笑的!不止我笑,外头守门的几个镖师大哥也在笑,便是同她来的那个伴也是一样笑,若是你去见了,说不得也要笑上一回的。”
秋爽还在说话,季清菱却听得有些不对,问道:“她说‘我家那口子分得肚腹肉’?”
两个妇人方才答了许多话,家中一个在镇戎军,一个是小贩,又哪里来的什么“主家”分派鹅肉。
季清菱留下二人问话,本是另有所图,没有往别处想,此时听得秋爽一番转述,却是心中不由得生出狐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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