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75章 最后的行程

    “什么？”任行阳愣住，他看向余凉生却发现对方并不像自己这么惊讶，倒是为难的成分更多。
    “刚才殿下也听到了，朔门一带将成战场，太危险了，不能去啊！”余凉生犹豫着开口。
    “我要去，我要见他！”启昱神情坚定，不容商量。
    闻言余凉生叹了口气，摇头道：“不行，带殿下去营盘就是违法军令，大帅一定会怪罪的。卑职不敢从命！”
    “他若怪罪都由我承担就是。”启昱道，他早已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冷漠，甚至决情。
    “难道我宁王的话还比不过你家大帅一句责怪？”他抬起下巴，不甚熟练地摆出倨傲的模样。
    余凉生忙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这位殿下端起架子他倒是不怕。宁王的名号有名无实，换做别人还真不会放在眼里。可这位殿下在自家大帅心里什么分量他再清楚不过，哪里敢忤逆。
    自家大帅每每与宁王相会，都是他陪同警戒。数年来，这二人之间的情他都看在眼里。他能理解宁王的不顾一切，也能理解大帅的隐忍克制。甚至，他比两位当局者还看得分明。
    所爱之人与自己是云泥之别，这痛苦与无望同样使他备受煎熬。而他比大帅更无情。他尽量躲避她，有礼地疏远她，把自己的深情捂得严严实实不敢流露丝毫。
    他不过是区区家仆，怎敢妄想尉家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因此他同情大帅与宁王，私心倒真想成全他们。可眼下战事为重，为顾全大局考虑，他真不能答应。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楼燧大声道：“余副将与任军侯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卑职不才，愿护送殿下前往朔门。”
    “不要！“
    “不行！”
    启昱与余凉生异口同声，倒把信心十足的楼燧唬愣了。
    “我都说了不能去！”余凉生怒斥。
    “就要去！我还要这位，，，任军侯护送！”启昱指向任行阳，尽力显得气势十足。
    任行阳：“我？”
    余凉生：“......”
    楼燧：“......”
    两个乾元一个中庸面面相觑。拿这个娇蛮的坤泽没办法。
    是的，启昱自以为的气势十足，看在这些战将眼里不过是娇横又刁蛮罢了。
    其实他为什么点任行阳，大家也心知肚明。在场几人都是乾元，多有不便。那楼燧看启昱，眼睛都舍不得眨，更不叫人放心。只有任行阳是中庸，当然选他。可任行阳也有要务在身，没时间再折返朔门了。
    场面陷入僵局，余凉生这般好脾气也面露焦躁。任行阳正想着干脆敲晕带回泷安算了，就听启昱冷然道：“诸位也不用烦恼，看看这个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举起手来，那手上亮闪闪晃着一块玉龙腰配。
    “这是...”余凉生小心接过，细看之下，那玉龙明明通体光滑细腻，内里却暗暗透出一方金印来。印上“神佑天启龙子天祚”八个骨体字笔画分明。
    余凉生当即单膝跪地，双手奉回玉佩，低头道：“微臣领命，请殿下吩咐！”
    这国玺印在国律，军规和尉远洲的授封诏书上，他自然认得，怎敢不从。
    任行阳十分意外，他看了那金印一眼，也认了出来，只得单膝跪下。那楼燧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跟着做了。身后众兵将见状也跪下一片。
    启昱斩钉截铁道：“带我见尉远洲！”
    天顺皇帝赐给每个皇子一枚的玉龙令牌，他一直当做腰配戴着，打开络子上的机关，里面的国玺金印便会慢慢出现。见印如见君王，持印者的命令不得违逆。
    只是这金印只能显现数个时辰便消失，之后便和普通腰配没什么两样。
    这能免死的玉牌启昱用得毫不犹豫。
    白鹿山下一时冲动，一路铤而走险，历尽千辛万苦，几乎赔上性命才来到这里，只要能见到想念的人，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看到玉龙令牌，余凉生有再多劝告也说不出口了。他听从启昱安排，把他扶上任行阳的马。
    大队人马沿着来时的路向朔门赶去。寒风越加凌冽。
    高空之上，一只金雕缓缓盘旋，无人察觉。
    荒石城的另一侧，乌斯纳站在巨石的最高处静静地等待。身后传来轻微的落石声声。他没有回头，问：“怎么样了？”
    契目叹了口气，据实相告。“五个轻伤的行动不便，重伤的里面，三个估计活不过今晚。剩下的没有大碍。还有，，，耶利的眼睛怕是保不住了。”
    乌斯纳低下头。损失在他的意料之中。别的人还好说，耶利是乌逊大宰阿库台的儿子，也是他的表弟。失去眼睛，这让他如何向叔父交代。
    “你不是神使吗？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背对契目问。
    “没有性命之忧已是万幸了，我用了最好的药才救下他的命。”
    乌斯纳沉默着，好一会他才抬头看向天空。那里一个小点在快速靠近。
    身后契目又道：”眼下须得休息几日，等他们情况稳定些才可上路。”
    “几日是几日？”
    “最少两日。”
    “那便在此休整两日再走。封冻总不会这么快就开始。”乌斯纳说。
    天空中的小点很快飞近了，乌斯纳抬起手臂，灼骨带着巨大的气流降落到他的肩上。
    “乖，他们去哪了？”他抚摸着金色翎羽，轻声问。金雕扑扇着翅膀朝着北方发出嘶鸣。
    乌斯纳冷笑。
    还是要去见你的情郎吗？
    他转过身吩咐契目：“你照顾好他们，我两日内回来。”
    “你去做什么！”
    乌斯纳没听见一般，径直越过他，几步跃下巨石。
    契目忙跟过去，道：“我与你一起去，你受伤了，不要乱来！”但他不够敏捷，等他爬下巨石，在平地上站稳，乌斯纳已翻身上马，从巨石阵中疾驰而出。
    “这疯子！”契目啧了一声，迅速返回营地交待了几句，也上马紧追而去。
    不一会，两匹紫骥骏马一前一后，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在他们离去数个时辰后，荒石城中的乌逊营地里，伤兵们在痛苦的呻.吟。突利正在小心地给耶利上药，却突然停了手。
    他惊恐地睁大眼，看着脚边小碎石如跳舞般跳动。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一阵阵震颤和微不可闻的轰鸣。紧接着，细小的雪块纷纷落下。头顶一暗，巨大的石块轰然滚落。
    荒石城崩塌了！
    他猛地扑到耶利身上护住他，巨石已轰然砸下。
    ————
    启昱骤然睁大双眼，他似乎睡了很久又好像只打了个盹。眼前是篝火跳动，噼啪作响。
    一瞬间他以为又回到了乌逊人的营地，那个野蛮人就在他身边，正给他掖好毛毯。
    然而没有毛毯也没有那个野蛮人，身下坐的是冰冷的土地。他想起队伍只是稍作休息。他耐不住困倦劳累，睡了过去。
    一阵寒风吹过，他刚睡醒的身子受不住寒意，瑟瑟发抖起来。
    但是很快他便无暇顾及寒冷了。
    余凉生站在火边，手握着刀柄，似乎在警惕着什么。任行阳蹲跪在他旁边，细长的凤目微眯着，亦是戒备的神态。
    四周平凉军士兵有的持刀在手，有的弯弓搭箭，背对着篝火围成一圈，气氛紧张，如临大敌。
    “怎么了！”启昱刚开口就被任行阳一个嘘的手势打断。
    他这时才发现异样。
    身下的土地在微微震动。黑暗里隐隐有隆隆的沉闷声音从远方传来。启昱慌张地抬头，眼神慌乱看向四处，想要找出声音的来源。
    然而火光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夜晚黑得太奇怪了！
    篝火照不到的地方，黑暗如有实质，好似一个庞然巨口，只等火光熄灭，便要将他们吞噬。周遭的世界全然隐没，仿佛也融化在黑夜中，不复存在。
    那声音却越来越大，震得碎石雪块乱跳，启昱只觉得自己坐在一面巨鼓之上，而不知何人正挥动巨槌要将这大地之鼓敲碎。
    更近了，那阵阵轰鸣直冲着他们过来了，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近，直到四面八方皆是鼓声，连火光都跟着震颤不休。
    持槌之人来了！
    忽然狂风大作，巨响声起，那巨槌好似就砸在近旁。启昱吓得抱住头尖叫出声，恐惧中他看到余凉生拔刀出鞘，任行阳一跃而起，手中紧握着一把匕首。
    然而风来的快去的也快，那隆隆声只一瞬便越过了他们，越来越小，渐渐远去，很快就听不见了。
    又等了好一会，再也没有动静。四周的黑暗仿佛也慢慢褪去。
    任行阳收了刀，心脏仍砰砰作响，他与余凉生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也满是疑虑。
    那声音消失的方向，正是朔门！
    他心里涌上一阵不安，但又强行压下。
    不要多想，北方多精怪异事，大约就和那云障山一样，没什么好担心的。
    之后众人无心再歇，披星戴月继续赶路。
    同一时刻，朔门城外的山坡上，两个骑在马上的人影静静注视着下方的平原。
    一轮圆月之下，漠北雪原上杀声震天，战火熊熊照亮寒夜，也照亮一座被重兵包围的圆形城池。
    “余凉生说的没错，魁胡人不善攻城，照这么打下去，十天半个月也打不下来。”乌斯纳神情淡漠道。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战局一目了然。
    他和契目到达时，魁胡人已开始了进攻。朔门被魁胡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云梯，攻城车，撞车对着最大的城门轮番上阵。
    城内的守军见招拆招，箭矢，滚水，巨石，火炮齐下，击退魁胡人的每一次强攻。一个时辰过去了，朔门圆形的城墙仍如铁桶般牢不可破，城外魁胡人的尸体却越来越多。
    乌斯纳看到最高的城楼之上，那个发号施令，使整座城池坚若磐石的男人。他应对从容，指挥有度，乌斯纳自问换做是自己处在他的位置，也无法做得更好了。
    当年败在他刀下，如今若有机会还真想与他再战一场。
    他又看向战场的另一边，被精兵强甲簇拥的三头兽纹旗颇为显眼。
    这是魁胡大法汗的王旗！
    耶骨尔竟然亲自出马，看来魁胡人是非打下朔门不可了。
    可惜他碰上了尉远洲。
    乌斯纳想象着耶骨尔肥硕脸盘上气急败坏的表情，感到一丝快意。
    “天亮还有些时候，先歇会吧。”他说着拨转马头。
    永昌人天亮时就该到了，他要养精蓄锐，不能错过带走那坤泽的最后机会。
    可他没走几步却发现不对劲了。一路紧紧跟随他的契目没有动作，只顾望着战场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了？”乌斯纳问。
    契目闻言转过头来，巨大的面具遮掩了他的表情，声音却是透着喜悦和解脱。
    “我知道了，”他说，气流卷起单薄的衣袂，白发飞扬如上古异神，身后战场的火光将他的身形镀上一条金边。
    无形之中他身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想起来了，此番降世原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