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63章 告白

    没等他开口,那张巨大而怪异的面具冲他转了过来。眼睛的位置黝黑深邃,似乎看着他又似乎看着别处。
    “三殿下还在为蛊虫烦恼吗?”面具后的声音发空,好似说话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发出回声的山洞。
    这怪异感让乌斯纳停顿了一下,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不管见过几次都让人十分不适。
    巫医神使契目,乌逊人世代崇拜的半神一样的存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是什么神灵以人之身诞生在乌逊族中,他天生便通晓医药,可以医治疾病。
    据说他还有通天的神力。他的本体有一千个眼睛,举头可窥视天意,平视可洞察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万物,低头便望穿那亡灵的国度。他虽不能超脱生死,但次次轮回转世仍能记得所有前世。
    每次轮回于凡间,定是诞生在贵族世家中,出生时一手纹着太阳一手纹着月亮,十指契目纹缠绕。无人会错认。历代乌逊大木图奉他为国师,对他唯命是从。直到数十年前那场差点使乌逊灭国的战争。
    战后,神使消声灭迹,徒留幸存的乌逊人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等到好不容易依靠魁胡复国,他才突然出现。只是又换了一副模样。
    当年垂垂老矣的佝偻身形恢复了挺拔。年代久远的面具遮挡了他的面容,人们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只有手上的纹身能证明他的身份。可是医治疾病的神力被丸药取代,洞察一切的能力似乎也消失了。
    即使仍奉他为神使,乌逊人已不再敬仰他。尤其是乌斯纳。年轻的王子从不迷信神灵。金雕也是乌逊人的神,不也一样将他当做主人。在乌斯纳心中,神使就是个喜欢装神弄鬼的医者罢了。
    “上次的丸药再给我一颗,这虫子早些死透了我才能安心。”乌斯纳开门见山道。
    面具定了片刻,似乎在审视他。
    “可是,那虫子已经死了啊。”声音空空地说。
    “不可能!”乌斯纳皱眉,“若是死了,为何我还一直受他影响,做些身不由己的事?”
    面具转了回去,又拿起一个瓶子,打开闻了闻。“你觉得身不由己?那就要问问你自己的真心了。至于那虫子,上次服药后就死了,不信你回想一下,出关后,脖子后面可还疼过?”
    确实没有再疼。乌斯纳摸着后颈,他会这么问,难道,,,
    “那位姚公子昨晚受了惊吓,腺体又被刺激,现在应该很不好受吧。蛊虫已死,你自然也感受不到。”契目漠然道。
    “怎么不早说,快把药给我!”
    “什么药?杀虫子的还是,,”面具摇头晃脑道。
    “当然是止疼的!”乌斯纳不耐烦地打断他。
    接过药丸刚要走,乌斯纳又想起来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他受了惊吓?”
    巫医放下瓶子,突然伸出手。修长得吓人的五指在乌斯纳面前转了一圈,“你忘了我是谁了吗?”
    那指上的千目刺青晃得乌斯纳眼花。
    哼,装神弄鬼。乌斯纳想。既然如此,便问问他...
    “那你知道,永昌人点在胸口的红点是什么意思?”
    巫医顿了一下。歪着头天真道:“殿下何来此问?是在哪个身上看见的?”
    “别装了,知道就快说!”乌斯纳忍着没爆粗。
    “...真不好玩。”巫医小声嘀咕,因为没找着乐子十分遗憾,“殿下听说过守宫砂吗?”
    “那是什么?”
    片刻后,望着乌斯纳匆匆离去的背影,面具左右摇晃了一下。
    “这会子着急,昨晚上别逼人家啊。所以说,要明白自己的真心呐。”
    轮回数百年,这些爱恨情仇,儿女情长他不知见了多少,三王子的心事他怎么会看不出来。面具后的嘴角微微扬起。这二人是千百年前就已注定的缘分,他只当是一场好戏,愉快观看便是。
    然而他主动请缨,跟随乌斯纳出使永昌可不是为了看戏。
    此次转生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他失去了大半神力和前世的记忆,也失去了乌逊人的信奉。他欠乌逊先祖的恩情已了,到底为了什么还要再回到这世上?他苦苦寻觅,找不到答案。
    冥冥之中,他感觉这趟永昌之行或许会有所收获。可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人或事值得他留意。或许时候未到吧。他笑了笑,继续摆弄起瓶子。
    突利正和亲兵们坐在一处,看着乌斯纳大踏步走回那坤泽身边,很是意外。他边嚼着肉边口齿不清道:“殿下对这坤泽也太上心了吧。这一路上当宝贝似的供着,也没见人给点甜头。这下可好,连饭也不吃了。上赶着伺候人家,怕不是着了魔了。”
    耶利挤眼,小声道:“谁说没点甜头了,昨晚上都躺一个帐篷了。殿下那信香烫的,我闻着都怕。我看啊,殿下说收他做妃子,可不是借口。”
    “怪不得,那会都要把人送回去了,突然又改主意要带他出关,八成就是想把人拐走。”一人接口道。
    “当然要拐走了!殿下那信香哪个中庸受得了,到现在老大不小了帐里还没个女人。”突利啃着肉,瞪眼道,“要我说,殿下这样的乾元就是要跟坤泽才般配。不然我俩干嘛劫了他来!永昌白送一个坤泽,哪有不要的道理。”
    众人嘻嘻哈哈,纷纷称是。突利得意不已,用胳膊肘撞了自家兄弟一下,“你说,这事要是成了,殿下是不是该好好谢谢咱兄弟俩。当初可是咱们抢来的人,那顿鞭子也挨得太冤了。”
    正聊着,岩石边传来一声惊叫。几人回头一看,吃的喝的都停了。
    远处那坤泽本是背靠石头半侧着坐的,现在已倒在石头后面,只露出半条腿,胡乱踢蹬着,似乎在挣扎。石头上方乌斯纳的金红头发摇晃了一下就低下去瞧不见了。
    “乖乖,昨晚上才那什么,,殿下这也太饥渴了。”耶利啧啧称奇道,伸长脖子十分好奇。
    众人闻声也纷纷看了过去。突利伸手照耶利脑袋上削了一把,说:“胡说八道什么,这也是你能看的。回家看你自个儿婆娘去。”
    耶利捂着脑袋讪笑着扭回头,众人也不敢再看,皆道:“快吃吧快吃吧,一会还赶路呢。”
    石头后面,乌斯纳抽出手指,指跟上赫然几个鲜红的牙印。方才他担心这人难受,心急火燎拿来了药。却被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才不吃!就是吃了这个蛊虫才死了的!”启昱一看到药丸就挥手把它打落在雪里。
    “吃不吃可由不得你!”还敢提蛊虫!乌斯纳脾气腾一下就上来了,干脆按住人一手捏开嘴,一手把药强塞进嘴里。
    手指压住舌头把药直抵到喉咙口,启昱噎了一下总算咽了下去。温软的口腔包裹住手指,乌斯纳晃神了一下没抽出来,紧接着就被咬了一口。
    “你属狗的吗!”他甩着手指,身子还跨在人身上没打算起来。
    启昱挣不动,只能侧过身抠着嘴巴干呕,乌斯纳扳着他的肩膀,没好气道:“你敢吐出来我就再换个法子让你吃!像昨晚上那样你觉得如何?”启昱立刻停了动作。显然很惧怕“昨晚上”。
    这威胁比蛊虫还管用。乌斯纳颇为解气地想。这才松手起身。
    启昱眼眶发红,立刻抱着胳膊坐的远的不能再远,背靠着石头,像被拔了毛的孔雀一样,垂头丧气蜷缩起来。他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问:“什么时候才能到朔门城?”
    乌斯纳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此时气极反笑,“朔门?你不会真以为我还会带你去朔门吧。”
    “什么!?可是,,”启昱说了一半戛然而止,是啊,蛊虫已死,他凭什么还会乖乖听话。这样的话,岂不是,,,启昱脑中闪过尉远洲的身影,心里一下子就慌了。
    “那,,你要带我去哪里?”一问出来他就后悔了。声音虚得直打颤,他的恐惧暴露无遗。还能去哪呢?野兽怎会放过到嘴的肉!
    乌斯纳静静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头散落的黑发,凌乱的衣衫和惨白的面容上,又对上那惊慌失措躲闪的眼睛,乌斯纳心里涌上一股怜惜。这人真是什么模样都好看,哪怕是这么落魄的时候,都好看得他移不开眼,怎么也瞧不够。
    他不禁收了戾气,缓缓走近他,蹲下靠近他,声音温柔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跟我回乌逊吧。做我的妃子,不,做我的妻子。”他顿了顿,神情郑重,眼神炽热,深深地望进启昱眼中。
    “我会好好待你,只爱你一人。”
    启昱微微睁大眼,又了然地苦笑:“爱?什么爱,不过是中了蛊的幻觉罢了。没多久你就会恨透了我。”
    “我说过了,蛊虫已经死透了,是不是幻觉我清楚的很!”乌斯纳的口气有些急促。
    启昱厌烦一般扭过头,不愿再听,却被扳住下巴扭了回来。
    乌斯纳迫近他,用平生最诚恳的语气道:“只要你同意,我可以保证,乌逊和永昌再无战事。”这几乎是他能给的最大的承诺了。
    启昱如泥人一般,只听到最后一句才轻轻笑了一下,笑声里尽是嘲讽。到了这个地步,他说不同意有用吗?永昌和乌逊,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个深陷情网的坤泽,想见见所爱之人而已。
    而那个人,他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他极力逃避和亲,费尽心思,兜兜转转,却还是把自己亲手送给了乌逊人。
    多好笑啊!
    启昱闭上眼,一滴泪水滑落。他不想看见眼前这个男人,也不想看见周围的一切。
    乌斯纳静候良久也无回应,眼里的热切渐渐冰冷。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启昱,声音再无柔情。
    “我不会改变主意,这里到乌逊路途遥远,你有的是时间好好考虑。如果接受,你就是我的妻,要是拒绝,你就只能做我的奴隶!”
    说完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平生第一次,情不自禁的表白被如此拒绝,一直高高在上的三王子实在拉不下脸来。他铁骨铮铮,叱咤疆场,从未想过这些爱不爱的酸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可一说出口他才惊觉,是了,这才是他的真心。
    或许一开始是因为中蛊,他心不由衷地屈从蛊毒。之后又因乾坤之间的吸引,他贪慕这人的美色而屈从欲望。但其实,早在蛊虫发作前,踏云观中,他已为他心折,想要劫他回北国。
    初见时他便觉得,那双眼睛像小鹿一般,灵动而纯澈,但是之后看着自己时却总是戒备警觉,他多想抹去那些戒备,让那纯澈中只映出自己的身影。
    他的人也像鹿,明明美丽得惊人,却又那么弱小,无力自保,明明那么弱小,却又孤傲而倔强,时而又摆出高傲的模样掩饰畏惧。现在,他明知这美丽里是致命的诱惑,却更加欲罢不能。
    无关蛊虫,无关乾坤,更无关家国。这人就像传说中的白鹿吸引着猎人一般,吸引着他。
    他恍然发觉,这便是他的真心了。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乌斯纳本不想理会,却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心跳差点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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