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53章 塞外奇山

    任行阳正擦着刀呢，一听这声音就很不愉快。这人是他在越骑军时的副手，名唤刘得，又因他脑后一道狰狞伤疤，得了诨号刘疤子。此人平素看着老老实实，总是笑脸迎人，实则每次挑事，背后都少不了他，倒害得任行阳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自从那次遭遇魁胡斥候之后，他便安分守己，再没找过麻烦。
    任行阳无心搭理他，一边擦好了刀配上，又取了匕首龙血别在腰间，一边道：“刘副侯，你来得不是时候，有什么事等我赛完神再说吧。”说完正眼都没给他一个，抬腿就要往外走。
    那人也不脑，一闪身挡了门，脸上仍是笑着：“唉，别急嘛。任君侯若是知道我为何而来，就不会赶我走了。”
    他卖了个关子，仿佛没看见任行阳不耐烦的眼神，不慌不忙摘了风帽，露出脑后伤疤来，指给任行阳看，道：“人都管我叫刘疤子，可这疤子因何而来，任军侯大概不知道吧！”任行阳一脸漠然道：“我也不想知道。让开！”
    刘得不在意地笑笑：“这是我两年前参加赛神大会时，在捕猎中受的伤。”
    任行阳听到赛神大会，才有了点兴趣。他冷着脸抱起手臂，刘得知道他不会赶人了，便继续说道：“我从军前在旗山当过猎户，草原上狩猎我不在行，但在山里打猎难不倒我。当时这关外魁胡人还很猖獗，我冒险出关，走了上百里，来至最近的一处山林。你道我发现了什么？一只白色鬣牛！”
    他说道这里，脸上显出兴奋的神情，仿佛又看到当年那牛。“任军侯可曾见过白鬣牛？那牛比熊还大，眼睛像铜铃一般，毛皮雪亮，连犄角都是银白的。若是猎了回来，那肯定是第一名没的说。可惜我没能得手。说来你大约不信，那牛像人一样聪明，和我周旋好久，反把我撞下山崖，险些丢了性命。最后只得了这么个疤。”
    他说着，神色又略微黯淡，兀自叹息不已，半晌才道：“那座山离此可一日来回，任军侯若可猎得此牛，定能拔得头筹！”
    任行阳道：“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刘得抬头对上任行阳双眼，目光中竟透着几分恳切，道：“当日偶遇魁胡斥候，我太过轻敌以致险些被俘，是任军侯你不计前嫌，救我回来。我这人虽混，也是知道知恩图报的。”
    任行阳听了，心下略动。救过他的事，他早忘了，没想到这人还挺义气。今年赛神比往年要晚些，冬季猎物较少，任行阳正愁不知去哪里打猎。刘得这时候来真是帮了他大忙。
    任行阳又问了些细节。刘得便将山林具体位置告知，又反复叮嘱捕猎的技巧。末了告诉任行阳一个好消息：“将军临走时教我们练的钩镶招式，对付骑兵冲击甚是有效。前日营里演练，把别的部曲打得嗷嗷叫，连李将军都点头了，让全营推广。将军若回来，和之前定是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任行阳心下失笑。这招式还是他从太子殿下的江湖路数里悟出来的，之前与魁胡人交锋时小试牛刀，效果不错，回来就让手下人练上了。这么说，还得感谢那位太子殿下了。
    想到启光，任行阳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蛇窟中的舍命相救，重阳节登高饯行，白鹿亭下十里相送，还有他送的匕首，眼下正挂在腰间。当时种种暧昧不清，着实让他捉摸不透。如今离的远了，时间久了，他才看明白些，非是启光对他有意，而是自己于他有用。至于是什么用，那就不好说了，他也不想多想。
    任行阳心里理清楚了，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副画面，阴暗洞窟中炽热的怀抱，纠缠的唇舌，难抑的情潮。
    说来也怪，自那晚后，他似乎开了窍，不，是中了邪，时不时会做那羞人的梦。梦里他仍是什么也看不见，紧缠着他的也总是那条龙。可那喘息却越来越像人，像那个人。那触感与动作也越来越放肆，越来越...
    心咚地一跳，他突兀地咬牙嗤了一声，看看四野已经无人，一打马，向西北方向飞奔而去。
    行了大半天，前方终于出现一条冰封的小河，按刘得所说，过了这条河再往南数十里就到了。
    铁蹄踏碎冰棱。一口气跑了这么久，身下的赤骝马鼻息不喘，蹄声不缓。当真是匹宝马！任行阳欣喜地拍拍马脖子，换来一声不耐烦的响鼻。
    ……就是脾气烈了点。
    不愧是青康马。尉家先祖带来了永昌最早的军马，虽然数十年之后兵马曹接手了大半事务，但尉家在青康坝上的私人马场里，仍养着最早那批马的后代。永昌宝马出青康，这话可不是假的。
    不远处平地耸起一抹青黛的山影，尖峭的封顶直指蓝天。
    就是这里了。都说望山跑死马，看这距离，比刘得说的要远上不少。就算是赤骝马，要想赶在祭祀前回去也悬。
    这刘得不会诳我吧，任行阳思量，既然都到了这里，也只能堵他一把。好马儿，靠你了。
    想着，他策马扬鞭，加速前进。又跑出近百里，快至山脚时，脸上却忽然一凉。
    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不知何时变了颜色。
    靠山的这半边天空阴沉晦暗，浓云翻滚，已落下了细雪。不高的山顶处竟是黑云盖顶，如庞然巨兽，要将那山顶吞入腹中。一眼看去，仿佛天都矮了几分。
    另一半天空却依然蓝得清澈，万里长空，一丝云朵也不见。灿烂的阳光将冬季褐色的草原照的亮堂堂的，也给乌云渡上一道金边，如一支巨笔画下界线，将天空鲜明地一分为二。
    惊讶于这奇异风景，任行阳突然想起来，他曾在塑门郡志中看过类似的记载。他知道这是什么山了。
    塞外奇山云障山，北地方言又叫无望山。周边常年阴晴不定，即使盛夏也会突降暴雪。传说这山中有神兽，进者难出，魁胡人奉为神山，不敢擅入。
    有意思！我今天倒要闯闯这神山，会会这神兽。他一打马，赤骝马四蹄翻飞，朝云障山急奔而去。
    任行阳入了山中才发现，这山里的树木好生奇怪，一棵棵不辩树种，皆是乌黑枯木。那枝干扭曲虬结，向着天空伸出越来越细的枝条，像死前不甘挣扎的精怪，行在其间，令人窒息。
    任行阳警惕地看着这些枯木，向山里走去。
    雪下得越急，他走得也越慢。眼前是呼出的阵阵白雾，睫毛上沾了雪花，一擦掉又沾上，眨眼都费劲。满目白茫茫一片，三尺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刘得说的辨脚印找兽径设陷阱的方法是用不上了。
    山势越陡，马蹄不停地打滑，任行阳只得将马拴在一颗枯树下，背上弓矢，在齐膝的雪里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前进，一边搜寻猎物的痕迹。
    这时候真是靠运气了。
    走了大半天，别说野兽，连只活物也没见到。任行阳有些心灰意冷。目光随意地扫过稀疏的树林。
    等等，那是什么！？他猛地扭头。
    方才那两棵树中间明明有块白色巨石，现在却空空如也。他急奔过去，果然雪地上留下一排清晰的蹄印。
    是那白鬣牛！看你往哪跑！任行阳兴奋地拔腿直追。
    雪下得急，那串蹄印眼见着就淡了下去，任行阳脚下不停，还是眼睁睁看那蹄印渐渐消失在雪上，怎么跑得这般快！他皱着眉抬头搜寻，欣喜地发现不远处一串新的蹄印。如此这般几次，每当蹄印消失，总能发现一串新的蹄印。
    有古怪，任行阳意识到，这牲畜不像是逃跑，倒像是引着他去哪儿。哼，想把我也带到山崖边撞下去吗？可没那么容易。
    天色渐暗，又一串印记消失，这次无论他如何寻找也没有发现新的蹄印。举目四顾，头顶的天空让他刹时睁大了双眼。
    巨大的黑色云团遮天蔽日，沉甸甸地压在上方，离他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可及。云流如漩涡一般翻滚奔涌，蒸腾变化间仿佛裹挟着妖魔鬼怪，将主峰层层围住，从山腰一分为二。峰顶已没于黑云之中，完全看不见了。最诡异的是，这般异象竟没有一点声音，他所站立的地方也是一丝风也没有，天地间寂静得可怕。
    云障！脑海里猛然蹦出这两个字。不是郡志，一定在别的地方读到过关于这座山的记载。任行阳屏住呼吸，拼命回忆。
    是了，《关外海山异志》。
    ——黑云障日。百鬼吞山。生灵涂炭。天下大难。
    任行阳在帅府库房里翻到这本爬满蛛网，书页都要散落的书时，还以为是本地方地图志，有点参考价值。谁料随手一翻就是云障山的传说。
    这不就是志怪话本吗。
    他连龙神都不信，哪里相信这些怪力乱神。当时就抛到脑后了。现在亲眼见到这云障吞山，震惊之下，方才想了起来。
    按此书所言，永昌境内有龙神正气守护，精怪逃遁。而关外阴寒，妖魔横行，多灵怪异事。根据记载，上次云障吞山时，正是在三城屠灭之前。之后永昌濒临亡国，尉氏一族在娄山关背水一战，付出了尸山血海的代价才得以保全。
    先不论书中所说的大难是否为真，此刻他都追到这里了，绝不能半途而费。
    眼神恢复坚毅。压下心中的不安，他握紧长弓，沿着之前的方向，继续向山顶追去。
    寂静的树林里仍是一点生气也没有，只有他踏破积雪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气声。衣内已被汗水湿透，这么追下去不是办法，任行阳停下脚步，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忽然，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武将的警觉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怪异。
    方才自己的喘息声中夹杂着极细微的咔嚓声。只一下却又听不到了。
    不是落雪的声音。他很肯定，似乎之前就有了，只是混在自己踩雪的声音里，听不大出来。停下来时才发现。
    就在身后！
    什么东西？跟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