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九部》第十六 三杯酒

    ***     武琼花又惊又奇,连忙追着彩衣女子望去,可这一眼不见尽头的长江底下又哪有她的身影?他不觉黯然惋惜,自知某些机缘是可遇不可求的,今日有缘得见,便也不知何日可见了?他又忽然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渴望着想要再见到这飞天的女子呢?
    这时他背上的异动已渐渐平静下来,一切泰然,寂静之中仿佛只听得见江水流动的声音。他蓦然回神,才想起温柔还在船上等着他呢。彩衣女子船早已开走了,他想着又焦急起来,正要浮身上去,那骷髅马车却驶到他的面前,四蹄奔动,昂首嘶鸣。它的叫声仍然听得出是从它的骨子里发出来的。
    武琼花想起彩衣女子的话,这时毫无怀疑,都十足信了,便对骷髅马道:“好!哪怕特立独行,往后我就用你了!”着跳上马车赶着就走。
    骷髅马车四蹄划动,就往水面上驰去。他们此时在水底十多丈之下,这骷髅马车行起来倒是快极,只一眨眼间,便已浮出了江面。马车浮在水上,反而变成了一艘快船似的。
    此时江面上一片波光粼粼,那艘大船果然早已开走了。武琼花心急如焚,想到温柔病体怏怏的样子,这世道又乱得很,要是她有个什么意外,那该怎么办?这情形他简直想都不敢想,连忙扬起马鞭,赶了骷髅马车就往下游前方驶去。大船的目的地是岳阳,要找到温柔,自然得先到岳阳再。
    哪料骷髅马车还没行得里许,便见前方突起一片滔滔白浪,几只高大楼船乘风破浪的迎面冲了过来。紧接着又从后面以及左右两边驶出大二三十艘船只来,每条船上旌旗飘展,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迎面一条大船上,一根长杆上挂的一面旗帜最大,旗帜周边用金丝线绣着腾跃的龙纹,中间又以紫色钨丝撰着六个苍劲大字:长江十二联盟。
    武琼花暗暗吃惊,这长江十二联盟在江湖上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帮派,是由十二家水道堂组合,势力限于长江一道。长江十二联盟创始于本朝初年,传了两任盟主,至第二任盟主,也即现任盟主,名叫铁锅古竟成。
    据这古竟成是个怪人,除了武功高强之外,还有一手绝佳的烹制手艺。所以每时每刻他背上都会背着一铁锅,要吃什么,他都是自己动手,就地取材,都能做出美味佳肴。只是这么一铁锅倒扣在他背上,远远看去非常像一个驼背,因此显得特别滑稽,是以江湖上便给了他一个绰号叫做“铁锅”古竟成。
    武琼花也不知道这长江十二联盟气势汹汹的包围上来是何用意,但来者不善确然无疑,他只好勒住骷髅马车,站在那里凝阵以待。
    四面的船靠近上来,围成一个大圈,将武琼花包围得铁桶似的,只见每条船上都站满了人,人人神色紧张,手上都握着兵器,有如临大敌。唯有迎面那艘大船上却见一缕炊烟扶摇升起,原来是在船头上架了一铁锅,正在生火煮着什么。
    铁锅旁边站着一人,年约二十七八,一袭青衣,勾勒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坚毅挺拔。那人扬声喊道:“是何方妖孽在这长江里兴风作浪?”
    武琼花一听,不觉讶然失笑。这人话可真有趣,自己难道真的像妖怪吗?陡然想起自己还驾着骷髅马车,而往往一些神话传中妖怪破水而出反而就是这种场面。
    不久之前,这长江上大起滔天风浪,他们是盘踞长江流域的霸主,一旦觉得自己的地盘出现异常,自然匆忙赶来察看。只是他们看到一辆骷髅马车从水里出来,无不人人惊骇,自然也就认为武琼花是妖怪了。
    那青衣人也不待武琼花回答,又高声喝道:“兄弟们,天道废兴,妖孽横行,咱们绝不能放过这些祸害人间的妖孽,弓箭手准备。”一声喝令,只见每艘船上人人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武琼花一见势头不好,连忙叫道:“你们且慢动手,我并不是什么妖怪!”
    青衣人两道尖锐的目光厉射过来,似乎要像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样将他看透,问道:“你若不是妖孽,又怎么从江底下坐着这么一个鬼怪马车出来?”武琼花汗颜道:“这其间事情你们有所不知,但我绝不是妖孽。”青衣人冷笑道:“我们大家亲眼目睹,你叫我怎么相信你的话?”
    武琼花心想,这还真叫秀才遇上兵有理也不清,忙道:“如果我出来,你又不是亲眼目睹,那不还是不相信我的话?”青衣人脸色一变,道:“怎么,你消遣我是不是?好,你想玩,我便陪你玩到底!”着便要下令放箭。
    忽然,从铁锅后面一个人抬起头来,道:“飞,且慢!”然后又对武琼花道:“观阁下气概,必有神通,若非妖孽,何不上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由于大船高大,武琼花也无法看到这话之人,但听他话不紧不慢,声音清脆,但却中气昂扬,显然也是一个好手。不过纵观长江十二联盟,居于此境却还能醉心烹调的除了铁锅古竟成还能有谁?
    武琼花情知到了这等地步,绝不能怯了气势,昂然道:“素闻古盟主烹饪技艺无双,今日若得一见,实属荣幸,若然古盟主不嫌在下冒昧打搅,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着抖动缰绳,那骷髅马四蹄跃起,宛如清风便上了大船。
    船上众人都是一凛,不觉往后退了两步。起先远远望着这骷髅马多是惊骇,可一旦到了近前,这骷髅仿佛马每一根骨头都出奇的刺冷,一股无形的邪气逼得众人心底发寒。
    那叫飞的青衣人已然动容,望了望盟主古竟成,古竟成却根本无所见,只是埋头精心料理汤锅调控火候,那铁锅里热气腾腾,一股香气四溢。
    武琼花暗暗惊诧,心可真是个怪人。由于铁锅挡住,他也看不见古竟成的面貌,便毫不客气的走了过去,在古竟成的右侧盘腿坐了。他瞧见旁边有一坛准备好的女儿红和几只大海碗,便取来女儿红,拍开封泥倒了两大碗。飞等人见了无不赫然变色,他们忍什么也不能忍武琼花在他们盟主面前如此放肆无礼。
    古竟成轻轻“咳”了一声,抬起头来略微诧异的望着武琼花,笑道:“果然有意思!”
    武琼花迎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看清他的面目,心下不由惊异,心想事承一派盟主,必然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奇男子,再或者是一个勇猛威武的霸主,怎知一见之下,只见这古竟成与两者毫不沾边,反而是一副面色暗黑,拉眉吊眼的丑陋模样。
    古竟成哈哈一笑,道:“怎么,看你神色,莫不是觉得我很丑很难看?”
    武琼花没料到他话如此直接,不觉一愣。本来这人生得美丑,乃正常不过之事,他也绝无轻视之意,倒是古竟成这么一,反而令他觉得颇为尴尬。顿了一下,才道:“‘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为人之美丑,乎一心,而非相也!”
    古竟成不觉又望了他一眼,眼神里起了一丝异样,随即垂下头来,将锅火灭了,一边轻轻道:“难得你有这般见解,不过我这人可是没安好心的。”武琼花又愣了一愣,也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古竟成揭开锅盖,但见一团白雾般的热气腾起,一股香气扑面。他享受的闻了一下,自赞道:“果然喷喷香的!”着拿起一炳铁勺子将锅里的物事舀了一大碗,递给武琼花,道:“尝尝看,绝对美味鳄鱼汤!”武琼花惊道:“什么,鳄鱼汤?”古竟成冷笑道:“怎么,觉得很奇怪吗?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抓到这条鳄鱼?”
    武琼花见他脸色陡然变得阴冷,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得心道:“长江上混的好汉,那定然是手段不同。”古竟成一拍掌,道:“手段不同?得好。可这条鳄鱼是自己跳到我船上来的,你是什么手段?”武琼花愣了一愣。古竟成咄咄逼人道:“你不?那我告诉你,就在不久之前,长江的水忽然急剧动荡,后来各种鱼儿都失心疯似的乱蹦乱跳,这条鳄鱼恰好就跳到我船上来了。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飞的脸崩得紧紧的,盯着武琼花的嘴似乎在等他什么,只须一言不妥便要出手。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对武琼花没什么好感。
    武琼花知道古竟成未打消对自己的怀疑,而事实上只要不是亲眼所见事情的发生,一般人还真不会轻易相信。但武琼花也明白古竟成之所以召自己上来喝鳄鱼汤,无疑便是要给他一个合理解释的机会,至于会不会把握,是打是和,然由自己了算。所以武琼花觉得这人虽然看起来一副邋遢样,但却不乏大家风范,于是对他大有好感。他端了酒碗,道:“来,先干一杯!”
    古竟成什么也没有,也端了酒碗与武琼花一干了。武琼花又重新满上,问道:“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妖怪?”古竟成瞥了一眼骷髅马车,不答反问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武琼花没有立即回答。古竟成道:“来,第二碗干了!”二人又一饮而尽。
    这次是古竟成倒满了酒,武琼花端起酒碗,道:“喝完这碗酒,便是要一见分晓。”古竟成道:“难得你还如此自知之明,这三碗酒你是早已定好了,可见你这人值得一交。不过,你在我的地盘里闹事,我自然不能不管。”武琼花笑道:“理所当然。不过动手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古竟成道:“问吧!”武琼花道:“你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吹笛子,就能把一个人和一匹马吹成两骷髅吗?”古竟成微微一怔,没有回答,但他深黑的眼睛更加明亮。飞冷笑道:“你休得拿话糊弄人,若然有这样的人,那早已天下风闻,我们又如何不知?”古竟成望了望骷髅马,歪着头问道:“你指的就是这匹马?”
    武琼花道:“正是!”他迎着古竟成的眼光,忽然从他的眼角处看到了一丝细腻的光芒,但这种光芒隐藏得很深沉,若不是无意间看到,一般情况下是很难发觉的。一个粗犷的男人,隐藏着细腻的感情,这是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武琼花看着古竟成,从他面相上看,虽然面色灰黑了些,但他实际上也只有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对这一点武琼花还是颇为惊异的,如此年轻就成为一帮盟主,若非过人的德能,岂可胜任?
    古竟成已别开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举起酒碗道:“来,干!”武琼花微笑道:“好!”二人碰了碰碗,然后一干了。古竟成忽地一摔酒碗,单手并指往武琼花肩头点落。
    武琼花急忙沉肩抬掌,来格挡对方手腕。古竟成变掌夺拳,这一手变化极快,令得武琼花武琼花暗暗惊诧。幸好他武功本身不弱,手腕一翻,从对方掌中滑落,便刚好避开了古竟成的反擎。
    古竟成笑道:“果然有些能耐!”又以单掌击来。掌力刚到,忽又变招,数易数变,招招出奇制胜。武琼花愈发惊骇,绕以兰花手前拒右挡,总算勉力避过,不觉诚然赞道:“古盟主果然好功夫!”古竟成收了掌势,哈哈大笑,道:“你贬损人的功夫倒是不赖啊!要是我功夫好,又岂能数招制你不住?”
    武琼花见他情绪变化多端,但性格颇为豪爽,愈添好感,笑道:“那是你古盟主手下留情,否则我岂能躲过你三招?”
    古竟成又是哈哈一笑,冷哼道:“武琼花,你知道过于谦虚就等于什么?好就好,不好就不好,那又怎么了?非要推来推去。”
    武琼花一阵愕然,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就是飞也一脸的惊异。“三江照明月,末路有琼花”,他还是知道的。
    古竟成望着铁锅,道:“我当然知道,”武琼花道:“你怎么知道的。”古竟成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阴郁,凑近来声道:“据风百衣已经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嘴巴哑了。你,那个人到底是谁?”
    武琼花瞪目呆,虽然明知道是一个凶险的结局,但还是惊住,半天才回过神来,道:“其他人呢?”古竟成道:“都死了!”武琼花胸刺痛,道:“是我连累了他们。”古竟成又问道:“那个人是谁?”武琼花心中悲愤,咬牙道:“七少爷,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古竟成疑惑的望着他,道:“七少爷?就是他把人和马吹成了骷髅?就是他杀了那么多人,最后又弄残了风百衣?”武琼花道:“他他叫陈七,也叫七少爷!”古竟成声音冷锐,道:“什么来头?”武琼花茫然的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古竟成道:“那他为什么要杀你?”
    武琼花想了想,叹道:“这些事我一时也难以得清楚。古盟主,谢谢你的盛情,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得先走了。”古竟成道:“只要你没死就成,你随时都可以走!”
    武琼花站起身来,道:“多谢你的酒!”古竟成笑道:“只要你不要忘了今日这三碗酒就成!”
    武琼花心想,我一定不会忘记。他望着古竟成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走到骷髅马车旁边,忽然又回头问道:“你也是和他们一起的?”古竟成笑而不答,他粗黑的脸渐生光辉,就是拉眉的眼睛,又生满了光彩。武琼花跳上马车,马鞭扬落,骷髅马便已跳下船头,落入江中。这一幕看得众人心头直抽,如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诡异的事。
    飞目送武琼花离去,心中还有不忿,问古竟成道:“你相信他的话?”古竟成道:“至少风百衣的确是出事了。”他由于喝过酒,这暗黑的脸上竟然闪耀着一抹红晕。只是不仔细看的话,还是不易发现的。
    飞知道他所掌握的消息来源好多是自己所不知道的,便也没有问,只有些不甘心的道:“这个人有什么好,值得别人去为他送命?”
    古竟成抬头望着远处的江面,叹道:“可能你觉得不值得,但他觉得是值得的。据这个人曾救过他。”
    飞默然不语,也不知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好一会之后,他又问道:“那我们呢?难道一切唯他马首是瞻?我们还……不如做我们的。”
    古竟成猛地回过头来,狠狠地盯着他,厉声道:“这话以后不必再。”过得一会,觉着语气过于严厉,又缓了缓,道:“他毕竟是公主的亲弟弟,那自然也是我们的少主,我们怎么可以脱离他?再……你别以为他这么多年来没举过什么大事,或许他总有他的打算吧?”
    飞没有再,心里却想:“能有什么打算?我看只怕再也没有当年的那一腔热血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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