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羽继圣》第 389 章 一诗三变

    太常博士陈致雍听罢紫薇郎朱铣(xiǎn)所出的题,立即击节叹赏道:“妙!妙啊!此题要深度有深度,要难度有难度,实在一道好题!且看你如何应答。”陈致雍摇头晃脑说着,洋洋自得地望向忠尧,等着看他的笑话。
    不料,忠尧面上没有丝毫慌乱或焦急之色,他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与从容,隐隐然有股傲气,似乎对此问题还有些不屑。
    陈致雍眉头一皱,遂问道:“小子,佯装淡定也没有用,答不上题了吧?你慢吞吞的,身上还有股子傲气,也不知哪儿来的自信,敢问这傲气从何而来?”
    “整理思绪的时候就来捣乱,这个太常博士还真会挑时候……”忠尧暗暗思忖着,他按捺住心中的不满,嘴角勾起,故意调侃道:“傲气?从哪儿来?从……从东土大唐而来!”
    “额?”众人闻言目瞪口呆,一下愣住了。
    忠尧趁机说道:“秦时明月汉时关,血性傲骨唐来传。有了铮铮傲骨,散发点自信的傲气也是很正常的嘛,人之常情,莫要见怪。紫薇郎的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大,不过……”
    “不过什么?”太常博士陈致雍急切地问道。
    忠尧没好气地说道:“不过,你打断了我,总归得给我点时间,容我再想想吧!”
    陈致雍怔了怔,旋即抬手示意,道:“就再给你一点时间,你想,你想!就凭你那几斤几两,我看你能回答得上来?哼。”语罢,他嘴角冷冷一笑。
    忠尧陷入了沉默,凝思起来。
    所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若是他以讹传讹,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治学态度也不严谨,那在这个问题上忠尧肯定就被紫薇郎朱铣(xiǎn)给考倒了。幸运的是,他不是那种人。他是有着独立钻研、上下求索精神的人。
    忠尧心中暗自思忖道:“既然史书中记载张仪、苏秦合纵连横一事十分清晰、毫无歧义,而紫薇郎却对此提出了疑问,想必此人一定是深入研究后发现了什么。所以,答案一定是相反的。
    可是疑点在哪里呢?他又是从何处发现疑点的呢?
    莫非是察觉了张仪、苏秦二者的年龄差距?这二人的生辰虽不可考,但去世的日期却是有明确记载的。哼,我明白了,一定是从这里发现了问题。”
    就在忠尧沉思之际,紫薇郎朱铣(xiǎn)和太常博士陈致雍等得不耐烦了,又忍不住一唱一和,纷纷催促起来。
    “哎,你想好了没有?快点啊。”
    “是啊,别磨磨蹭蹭的,浪费这夜宴笙歌的大好时光!”
    “快点快点,酒菜都凉了!”
    “今晚的主角不是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主角了?”
    ……
    二人此举无非就是刻意扰乱忠尧的心神和思绪。然而,忠尧不为所动,处之泰然。
    沉默半晌后,待那两人口干舌燥,开始饮茶润喉之际,他忽然嘻嘻一笑,启口诙谐地说道:“二位如此催促,是不是太急了一些?唉,叫得嗓子都干了,也真是辛苦,在下也不能辜负了你们这片盛情不是?
    本来呢,以在下的浅薄学识,定然是认为史书记载明确无误的,可是方才一听紫薇郎这么一问,在下心中立刻就犯起了嘀咕。
    若是书中记载准确无误,紫薇郎还问我作甚?
    再细细一想,史书也是人写的,是人就难免可能会犯些小错误,因此产生一些谬误也是合乎常理的,俗语有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是吗?
    故而,思前想后,考虑再三,在下认为史书中关于张仪、苏秦合纵连横之事的记载存在瑕疵与谬误,但瑕不掩瑜,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瑕疵就抹杀了前人呕心沥血的巨著,对不对?说来,这点上还得多多感谢紫薇郎的提点。”
    言讫,忠尧不由分说,恭恭敬敬朝着紫薇郎朱铣(xiǎn)鞠了一躬,行了一个叉手礼。
    “你……”紫薇郎朱铣(xiǎn)听忠尧这么一说,气得脸都绿了。
    一旁沉默半晌的韩熙载被忠尧这一举动逗乐了,他转向紫薇郎朱铣(xiǎn)说道:“稍安勿躁,且听他说说,看他是不是瞎蒙的。”
    朱铣(xiǎn)对自己的这位老师一向敬重有加,在他面前,也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绝不逾矩。既然夫子发了话,朱铣(xiǎn)只得向老师行了一个叉手礼,规规矩矩地答道:“是。”
    有了韩熙载的这句话,忠尧就更加淡定了。
    他揉了揉天突穴,似乎喉咙有些发干,前面斗文斗智多时,说了那么多话,还滴水未沾。
    然而,众人却对此视若无睹。
    这时,忠尧整理好了思绪,昂首挺胸于中庭来回踱步,边走边从容说道:“据《战国纵横家书》记载,所谓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其说为子虚乌有,依据有三:
    其一,张仪与苏秦年龄相差较大,两人去世时间相差约二十五六年。张仪在秦国为相时,苏秦年纪轻轻,还在四处游说,并未正式步入仕途,此二人没有正面打过交道、没有任何交集。张仪去世后,苏秦才正式步入政坛。
    其二,苏秦兄弟有五人,其中苏秦排行最小。《史记》、《战国策》中将苏秦、苏代、苏厉兄弟的事迹混淆,甚至连他们兄弟的辈分都搞错了。譬如,《史记》记载:‘苏秦约从山东六国攻秦’,此处的‘苏秦’实乃公孙衍,非苏秦自己,因为此时的苏秦尚未登上政治舞台。再来看《战国策》之记载,燕昭王派‘苏代’入齐从事离间活动,这里的‘苏代’乃是苏秦,而不是苏代。
    其三,苏秦为燕国细作,行离间之事,但从未身佩六国相印。
    既然如此,那太史公司马迁为何要在《苏秦列传》中这么写呢?
    不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太史公自言: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而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勿令独蒙恶声焉。
    原来,太史公是因为苏秦成长颇为不易,有过人之处,不想让他再蒙受嘲讽谩骂的坏名声,故作《苏秦列传》。也许,从苏秦的身上,太史公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同病相怜,感怀伤感,叹身世之不易,所以这篇传记寄托了他的某种理想,甚至是生死观、价值观。”
    话音一落,韩熙载眉梢带笑,微微颔首,带头鼓起掌来。其余诸人只得硬着头皮也陆陆续续鼓起了掌,只是那掌声寥落,有些稀稀拉拉。
    紫薇郎朱铣(xiǎn)见这个问题竟然没有难住忠尧,一边勉为其难地鼓着掌,一边心中翻江倒海,不是个滋味,脸色也是青一阵,白一阵,感到有些无地自容,自讨没趣。
    韩熙载视而不见,佯装不知,随即吩咐左右:“来人,给这位小公子奉茶。”
    床榻旁边静静站立的一名婢女善于察言观色,见主人眼中有欣赏之意,连忙提着注子倒了一杯茶,身姿袅娜,款款上前,双手奉与忠尧。
    站了这么久,费了这么多口舌,终于得了一杯茶水的“赏赐”,忠尧突然有点受宠若惊。他不动声色,恭敬地双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再将空了的茶盏递还给那名婢女。
    这时,前科状元舒雅眉目含笑地说道:“小公子连闯数关,不论是经史子集,还是刁钻冷僻的问题,他们竟然都没能难倒你,说明小公子不似自己所说的学识浅薄,而是才高……‘数斗’。今日既是宴饮,舒某不才,一时技痒难耐,不如你我来吟诗作对如何?”
    “吟诗作对?”忠尧微微一怔。
    舒雅颔首道:“对,吟诗作对。”
    “如何吟诗作对?”忠尧好奇地问道,感觉与状元郎一起“吟诗作对”定然不会那么简单,心中暗暗寻思起来:“看样子,又是要换法子来考我了。唉,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咯。”
    舒雅平静地说道:“譬如我吟出一首诗,小公子比照此诗的体裁也吟一诗即可。”
    忠尧瞥了那舒雅一眼,思忖道:“吟诗?不就是背诗吗?唐诗三百首谁不会啊!再不会,小爷我有座岛,岛上有座庙,哦不,是岛上有个藏书天梯,不就是一本唐诗三百首么,其他诗集我也有!来来来,尽管放马过来!……等等,堂堂一个前科状元郎,不会玩这么没含量的东西吧?不行,我得问问清楚才行。”想罢,忠尧又不慌不忙地问道:“敢问可是即兴作诗?”
    “呃……”舒雅沉吟了一下,说道,“这倒不一定。可即兴赋诗,也可吟诵他人诗词,只要体裁一致便可。”
    身穿蓝色长裙的宠伎王屋山听了,蛾眉微蹙,口中轻声自言自语道:“那这不是很简单?”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彼时,前科状元郎舒雅正站在她身后,一听此言便神秘兮兮地笑了。那笑容有些意味深长,看来这吟诗绝不简单。
    可怜的忠尧前面从半空中摔下来,摔了个半死,浑身酸痛,现在又耐着性子站了老半天,腰背疼痛不说,腿脚还有些微微发抖。他咬紧牙关坚持到现在,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是在下能顺利过了舒状元这关,可否给在下一个秀墩坐坐?椅子就不奢求了。”
    “好说,好说!”舒雅粲然笑道,“只要你能过了舒某这关,这自然不在话下,不就是一个秀墩而已嘛。”
    “我去——,说得轻巧,那你怎么不现在就给本少爷坐坐呢?不就是一个秀墩而已,不就是一个秀墩而已,哼,哼哼!”忠尧内心鄙夷地骂道。顿了顿,他不动声色重新站直了腰身,昂首说道:“既如此,那请舒状元赐教吧!”
    舒雅转过身去,向韩熙载躬身请示道:“老师,学生想借笔墨纸砚一用。”
    韩熙载闻言颔首,旋即朝身边侍立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会意,很快在东厅一侧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随后,舒雅请忠尧一同移步至案前,其余诸人也好奇地上前围观。
    只见舒雅提笔疾书,未几,一首七律诗跃然纸上。太常博士陈致雍凑上前去,急不可耐地拿起那张纸,便大声读了起来:
    春芳玉树琼花艳,
    翠彩巡青潋盛妆。
    神笔赋篇棠伴舞,
    句佳词翰墨含香。
    氤氲瀑水传声远,
    浩邈峋山宛曼扬。
    身梦鹤池祥瑞景,
    幕风明月映红桑。
    宠伎王屋山听罢,不解地说道:“这不就是一首七言绝句嘛,有何稀奇?这题目不会就这么简单吧?”
    舒雅淡淡一笑,说道:“哦,是吗?你且倒过来念念,从最后一字倒着读起试试。”
    王屋山微微蹙额,从太常博士陈致雍手中接过那张纸,凝睇了一下,于是倒着念了起来,她遽然一惊,忽然发觉先前的诗变了副模样:
    桑红映月明风幕,
    景瑞祥池鹤梦身。
    扬曼宛山峋邈浩,
    远声传水瀑氲氤。
    香含墨翰词佳句,
    舞伴棠篇赋笔神。
    妆盛潋青巡彩翠,
    艳花琼树玉芳春。
    吟罢,宠伎王屋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恍然顿悟道:“这、这……这原来是一首回文诗啊!”
    忠尧嘴角微微一笑,心中舒了一口气,暗暗叹道:“我还以为有什么新花招,还好只是回文诗,也没什么。”
    孰料,王屋山话音甫落,舒雅眉梢带笑,说道:“只是回文诗吗?你且听我来读一读。
    春芳玉树琼花艳,翠彩巡青潋。
    盛妆神笔赋篇棠,伴舞句佳,词翰墨含香。
    氤氲瀑水传声远,浩邈峋山宛。
    曼扬身梦鹤池祥,瑞景幕风明,月映红桑。”
    好家伙,经舒雅的口中一读,这首七律绝句居然又摇身一变,变成了一首虞美人的词!众人纷纷瞪大了眼睛,惊叹不已。神通广大的孙猴子才七十二变,一首诗都能有三个变化,假以时日,这诗都要成猴精了!不,是诗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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