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羽继圣》第 333 章 无须自残

    忠尧微微一笑，说道：“古者大人之学，将以治天下国家为己任，使无一夫不被其泽、受其益，甚者如圣贤能福泽天地、利益万物，斯乃学者之极功极德也。
    相较与医者，若夫日救一人，月治数病，以一人之力又能救几个人呢？顾此则失彼，虽数十里之近，不能兼及。更何况还可能遇上不可治者、无法治愈的人，医者又非神仙，乃一介凡人，并无起死回生之术，终其一生也救不了多少人，其道不已小乎？”
    胡永安恍然顿悟，若有所思，微微颔首。
    忠尧话锋一转，又继续说道：“虽然医道确为小道，然古圣人之治病也，通于天地造化之理，究乎性命之源，经络、脏腑、气血、骨脉，洞然如见，然后察其受病之由，用药以驱除而调剂之。
    其中自有玄机妙悟，不可得而言喻者，盖与造化相维，其义不亦精乎？治病的奥妙之处，言不能尽意尽表，须与天地造化最精深的道理相参之，悟之。
    道小，则有志之士有所不屑为，义精，则无识之徒有所不能窥也。道小，有大志向的人不屑于为医。义精，没见识的人又不能得其真义。道小而义精，有大志向的人不屑此业，小器量的人没有探求精深医理的能力。
    人之所系，莫大乎生死。
    帝王将相，圣贤豪杰，可以旋转乾坤，而不能保无疾病之患。一有疾病，不得不听之医者，而生杀唯命矣。夫一人系天下之重，而天下所系之人，其命又悬于医者。下而一国一家所系之人更无论矣，其任不亦重乎？”
    胡永安听罢，恭敬地拱手道：“哥哥所言极是，永安受教了。”
    忠尧微微颔首，道：“你若从医，须谨记一点。为医之人，地位并不尊崇，不但没有爵禄道德之尊，也不如父兄师保那般受人尊重。既非世人之所器重，而医者本人自视，许多人亦不过为衣服口食之计，混口饭吃而已。
    以一介布衣之微，但凡有人生病，无论贵贱贫富，呼之而立至，不能有丝毫怠慢，其业不甚贱乎？任重，则托之者医德必得精诚；工贱，从业之众难觅奇士。
    故此，小道而义精，任重而业卑，势出于相违，而道因之易坠也。
    尝有大师有志于穷经皓首，少时见数人疾病连年，死亡略尽，于是博览方书，寝食俱废。
    如是数年，虽无生死骨肉之方，实有寻本溯源之学，九折臂而成医，至今尤信。
    国朝南渡之后，儒者振兴医道之人愈见稀少，世人皆视之为下业，以致于至理渐没，逡（qūn）巡失传，良法并亡。
    惄（nì，忧思）焉伤怀，恐自今以往，医道泯灭，不复有生人之术。不揣庸妄，絮叨如斯，是否能听得进去，全凭你的造化了。一言以蔽之，岐黄之术，须苦练精研，方能星火相继也。”
    听罢，胡永安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忠尧扶地叩首，长揖行礼，说道：“哥哥今日教诲，永安终生难忘！必当发奋向学，苦练岐黄，以传承先辈之志，为往圣继绝学！巴山蜀水岚瘴气毒、蛊毒水毒众多，恳请哥哥再赐我一些救难之方！”
    “好，那我便写几个药方与你吧！”忠尧略作沉吟，一边执笔而书，一边说道，“至宝丹旋圆如桐子大，用人叁汤化下三圆至五圆，可治阴阳二毒、产后血晕、死胎不下，卒暴中风，渐觉半身不遂，口眼斜，舌强不能言语，还有你说的山岚瘴气毒，蛊毒水毒。只是本方芳香辛燥之药较多，有耗阴劫液之弊，凡中风昏厥属肝阳上亢者禁用。另附一方清神散、清凉膏，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药童送来几包按黄芪汤方抓好的药交与梁氏，梁氏要准备付钱，黎诗却摇了摇头，婉拒了。
    黎诗转向药童说道：“这药费就从之前的四十两银子中划扣吧！”
    药童点头同意：“但凭姑娘吩咐。”
    梁氏喜出望外，感动地连连道谢。少顷，她与胡永安收好药和书籍，二人又是好生一番道谢，方才离去。
    至此，忠尧这才得闲，饮了一盏茶水。
    不久，门外又进来一名妇人郑楚珺求诊，她是排队的最后一人，年龄大约三十七八岁，面容微胖，芙蓉髻，月棱眉，散黛随眉广，燕脂逐脸生。其身着浅碧色直领对襟的褙子，窄袖，两侧开衩，腰间用勒帛系束，下长过膝，衬托出女子的玲珑曲线。领、袖口、衣襟下摆都镶有缘饰花边，领子花边仅到胸部。
    令人惊奇的是，眼下已近至阳春三月，可此女头颈却用绢布裹了个严严实实。
    忠尧和黎诗面面相觑，甚是好奇，但也没说什么。
    但见那郑楚珺落座后，自言道：“妾身姓郑，‘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的郑，一直为两病所困扰，一是头颈处长了很多褐色或淡红的小豆豆，大小如米粒，有些还在不断长大，最大的如黄豆般大小，被、被我用剪刀剪掉了……”
    忠尧遽然一惊：“啊？你自己动手剪掉的？”
    “是，不过剪掉后没过多久它就又长出来了，甚是恼人。”郑楚珺低声说道。
    “郑娘子若不介意，除去绢布，先让在下看看。”忠尧说道。
    郑楚珺点了点头，一圈圈解开缠绕自己头颈的白色绢布，褪去最后两层绢布之时，绢上分明有点点血迹，看来她对自己下手还够“狠”的。
    待除却绢布，忠尧凑上前去仔细察看，但见郑楚珺头颈处有一大片灰褐色的丝状突起，尤以两侧居多，结节如豆，表面粗糙，触摸坚硬，一些较大的突起顶部犹如花蕊样或刺样。加上头颈处还有一些残留的血迹，斑斑点点，观感不适，黎诗看得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便偷偷将头扭作一旁。
    “每日对镜梳妆，看到这些东西心情就好烦躁，巴不得直接用手抠掉……”郑楚珺诉说着自己心中的苦闷。
    “郑娘子可千万不要用手去挠破它！”忠尧微微一惊，连忙说道，“也不要用剪刀去剪它了！剪了后不但流血疼痛，而且过不了几天它就又长上来了。这个有的地方叫做瘊子，小的叫公瘊子，大的叫母瘊子。”
    “什么？猴子？”郑楚珺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怪怪的，脑海中浮现一只猴子驾着七彩祥云的场景，他手持定海神针——金箍棒，一个筋斗云翻出十万八千里。
    “对，瘊子。”忠尧点点头，说道，“不过，不是山林间蹦来跳去的那种猴子，而是一种疣目。疣目者，人手足边忽生如豆，或如结筋，或五个或十个，相连肌里，粗强于肉，因其皮损形态及部位不同而名称各异，如发生于手指、手背、头皮等处者，称千日疮、枯筋箭；发于颜面、手背、前臂等处者，称扁瘊；发于胸背，皮损中央有脐窝的赘疣，谓之鼠乳；发于足跖（zhí）部者，称跖（zhí）疣；发于颈及眼睑，呈细软丝状突起者，称丝状疣或曰线瘊。不过，它是良性赘生之物，不必惊慌。”
    “那，此瘊子可有办法根治？”郑楚珺不无担忧地问道。
    略微沉思片刻，忠尧答道：“疣目多由风热毒邪搏于肌肤而生，或怒动肝火，肝旺血燥，筋气不荣，肌肤不润所致。治疗之法并不难，可采鲜艾叶擦拭局部患处，每日数次，至疣自行脱落为止，短则三日，长则十数日即行脱落。或以板蓝根、马齿苋、木贼草、香附、苦参片、白鲜皮等中药，煎汤趁热洗涤患处，每天两至三次，亦可使皮损脱落，此法适用于各种疣。”
    “还需要内服药物吗？”郑楚珺又问。
    “鼠乳、跖（zhí）疣、丝状疣均不需内服药物。”忠尧说道，“不过，药食同源，疣目既然多由风热毒邪搏于肌肤而生，可以食疗之方辅助治疗，每日取薏苡仁、绿豆各一两，择净，入砂锅内，加清水适量，用武火煎沸后，改文火熬至熟烂成粥，加入少许糖霜调味，于早晨空腹顿服。每日一剂，连服月余。”
    郑楚珺想了想，问道：“马齿苋是菜，比艾叶还方便买到，只用马齿苋可以吗？”
    忠尧咧嘴一笑：“也行，新鲜的马齿苋善解痈肿热毒，亦可作敷药，《唐本草》有云，其主诸肿瘘疣目，捣揩之即可。”忠尧答道，怕郑楚珺没理解，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捣烂成汁，涂抹于患处。”
    郑楚珺“哦”了一声，恍然顿悟，如拨云见日，微微颔首后，恭敬地双手奉上三十文铜钱作为诊金，说道：“既如此，多谢先生指教，这是诊金，妾身告退。”
    忠尧见她穿着打扮极为朴素，也不似富裕人家，便推辞道：“诊金就不必了，郑娘子就留下这些钱买一些马齿苋吧！
    其实，临症上治疗疣目，还有一种颇为有效的方法，便是使用鸦胆子。不过鸦胆子此物对皮肤有一定的腐蚀性，使用时要特别小心，不宜碰到别处皮肤，否则会留下一些难以消除的长期的印痕。针对大的那种疣目，可使用纱布剪出一个小孔，盖在皮肤上，小孔中露出疣目，将鸦胆子捣烂后，滴上几滴烧酒或麻油，用竹筷蘸上一点敷于患处，再包扎起来一两日，剩下的就等着它七八日后自行脱落了。不过，这个过程中患处有点‘痒’。
    若是嫌这样麻烦，还可用一钱鸦胆子粉，一钱血竭粉，两钱生石灰粉充分混合，用左手拇食指将疣周围之皮肤向外伸展固定，绷紧，右手摄取去疣药粉一小撮置于疣上，然后用右手的拇指或食指在疣上来回或旋转揉搓，并施加一定的压力，不过片刻，疣目即会脱落。如局部出现少量渗血，可用手指以少许药粉压按片刻即可，无须包扎。”
    “哎呀，这去疣粉虽然见效快，但准备起来好像也挺麻烦的，还是先试试新鲜的马齿苋吧，这田间野地里多的是，这个方便。”郑楚珺想了想，说道。
    “哪个法子方便你就用哪个法子吧。”忠尧面含微笑，点了点头。
    郑楚珺听罢忠尧所言颇为感动，见他又坚持不收诊金，只得把诊金收了回来，顺手去拿案上的绢布。
    黎诗见状，好心说道：“郑娘子还要继续围上吗？不如我来帮你吧！”于是，上前取过绢布帮郑楚珺一圈一圈重新缠在了颈项上。
    在此期间，忠尧执笔，将治疗之法详细记在了纸上，准备交与郑楚珺带走，却无意间一抬眼，发现她正瞪着眼睛，而那眼睛又大又圆又鼓，便随口说了一句：“郑娘子的眼睛好大啊。”
    郑楚珺费力地答道：“这姑娘再勒紧点，我还能把舌头吐出来。”
    忠尧一听，执笔停于空中，怔怔地望着郑娘子，突然反应过来，想笑又不敢笑。
    黎诗闻言一惊：“啊，原来是缠得太紧啦？对不起，对不起！”于是，急忙将绢布解开一点，松了松。
    郑楚珺这才咳了两声，长长喘了一口气。
    忠尧瞥了黎诗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写完最后的几个字，把笺方递了过去。那郑楚珺接过笺方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折好收了起来。
    彼时，黎诗也重新帮她系好了绢布。郑楚珺站起身来，上前分别向忠尧和黎诗深深道了一个万福礼，转身出了伍记药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