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彣久在华门,虽然没有受过士族的教育,但看待问题的角度却远比普通人要高屋建瓴,道:“太子想要谋逆,恐怕不易,单单京城里的中军就不是太子二率等闲可以抗衡的。何况主上雄才伟略,知军多年,不是易欺之人,以我拙见,郎君想的或许太离奇了些。”
何濡现在对左彣的态度转变许多,他不通武艺,徐佑又不能动手,在钱塘的一切外侮,都要左彣来抵挡,对有本事,且可以让自己在某个位置无可替代的人,何濡都会表示出一定程度的尊重。他并不急切反驳,和声悦色的问道:“风虎可读过韩非?”
左彣惭然道:“不曾有幸拜读。”
“韩非这个人很有意思,说过许多有道理的话,今后若是有闲暇,风虎可以读一读。”
左彣点头道:“郎君说的是!只不过我才疏学浅,怕有些地方晦涩难明,一旦理解偏差,恐伤圣人之意。”
“这是小事,若有不通之处,可来找我指点,定让你颇有受益。”
一般人就算想要指点别人学问,也会谦逊的说互相切磋,共同进步。可何濡是什么人,他根本懒得装潢这些表面功夫,以他跟左彣之间的差距,说指点其实已经很给面子了。
左彣大喜,何濡的性格不怎么讨人喜欢,可学问却是上上品的扎实,能得他指点一二,无疑于苦读了十年。
当即起身就要下拜答谢,何濡伸手扶了一下,道:“大礼就免了,咱们日后都在七郎麾下做事,有同生共死之义,这点小事,何必多礼?”
左彣也不再坚持,正如何濡所说,今后还要一起面对不知多少腥风血雨,这些真的只是小事了。
“为什么要提到韩非呢?是因为韩非说过一句话,很适合现在的情形。”何濡拿起一只玉杯,在几案边轻轻一撞,几条清晰的裂纹草蛇般浮现,道:“他说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太子二率被裁撤,如同青楼上高卧绝色,而洞门大开,几乎可以跟路人赤诚相见,凡有点羞耻心的人都会恼怒到无以复加,更勿论以储君之尊?他要是不在心里对安子道腹诽几句诛心之言,我可以现在给风虎斟茶认错!”
徐佑插了一句嘴,笑道:“那可不敢当,折寿啊!”
何濡乜了他一眼,徐佑忙道:“行行,你继续!”
“但正如风虎所言,单单这一件事,还不足以让太子狂悖到杀君弑父。一来实力不足,二来太过仓促,三来他也未必真有这样大的胆子。但千万记住了,楚国这千里长堤,已经因此溃烂了一处蚁穴,以太子的性情,这处蚁穴只会不停的扩大,到了无法遏制的时候,就是整个楚国轰然倒塌的日子了。”
左彣所持的论调,是近忧。何濡着眼的地方,是远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不能排除太子谋逆的可能性,自然也不能排除太子假借天师道的财力和人力,秘密培养死士部曲的可能性。
徐佑叹道:“要是咱们也有人在金陵就好了,或者可以想个什么办法,让詹文君将船阁的情报和咱们共享……”
何濡冷哼一声,道:“除非你娶了她……”
两人同时一愣,徐佑不是什么道学君子,但詹文君对他确实有一定的吸引力,不过这种吸引力还是极浅的层次,不至于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所以听何濡猛然说出这样的话,有点接受不能。
至于何濡,他思考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番局面了,道:“咦,这个倒不是不可以……”
徐佑见他似乎真的要考虑这件事,马上阻止道:“打住!我们现在住的还是人家的宅子,想什么美事呢?”
何濡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徐佑,道:“七郎,你好像并不是十分抗拒此事嘛……”
“我都这样说了,还叫不抗拒?莫非还得哭闹一番才行?”
何濡拉着左彣做帮凶,道:“风虎,你说,七郎的话是不是很奇怪?他的反应不是坏了人家名节,也不是娶了詹氏女、郭氏妇所带来的麻烦,第一个想到却是宅子……宅子满钱塘都是,改日去买一处不就好了……”
徐佑泪流满面,习惯是可怕的啊,虽然前世里他拥有好几栋属于自己的豪宅,可在那个时空里,房子和房价永远是整个社会都在关注的热点,没有房子娶老婆不是不行,但难度会增加十倍百倍。
“你当买宅子是买菜呢,说的轻巧,明日去给我买间宅子来,不要太大,前后五六进,两三个詹宅这样的大小……”
何濡权当没听到这句话,跟左彣继续说道:“不仅纠缠宅子,还说娶詹文君乃是美事。这算不算间接默认了我的提议呢?”
左彣憋着笑,却不说话,他摆明立场,在徐佑和何濡斗嘴的时候,保持绝对的中立,两不参合,也两不得罪!
“美你个头!”徐佑没好气道:“詹文君宁可抱着灵位出嫁,也不肯悔婚,可见心性坚毅,岂会异志而嫁?此话以后休提!”
何濡固然不理解什么叫“美你个头”,但也听出徐佑着恼,微微一笑,道:“满床明月,被冷灯残,女郎的心思,七郎未必懂的多少。”
这可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徐佑经过的脂粉阵仗,怕是比何濡这一辈子见过的都多,不过好汉不提当年勇,穿越到了如今这具身体上,竟然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鲁男子。更让人羞愧的是,要是没有条件也就算了,以徐佑的家世和仪姿,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对女色的兴致向来不大,至少没有比研究白虎劲的兴趣大,要不然也不会摆着家里多少貌美侍女而无动于衷了。
“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你一个入世的和尚,懂得女子的冰清玉洁?”
被说做和尚,何濡也浑不在意,奇道:“七郎这两句诗为何透着一股子脂粉气?”
徐佑干咳一声,他盗用的这两句诗是冯盼盼自杀前讥嘲白居易所做,真伪虽然不知,但十分的应景。
“你倒是鼻子好使的很……历来闺怨诗都要讲究以心比心,不将自己代入对方的心绪里,男子如何写的出闺怨?”
何濡正要答话,敲门声响起,左彣去开了门,詹文君正站在门外。
左彣老脸一红,不知刚才房中的对话有没有传到詹文君的耳朵里,固然这其间没他什么事,可听着也觉得尴尬啊!
何濡却是淡定的很,起身拉着左彣就走,道:“不是说韩非子里‘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一句,你不解其意吗?回房中去我给你仔细讲解一下。”
等两人离开,詹文君进房后笑道:“何郎君为何匆匆离去?怕我问罪不成?”
徐佑脸皮再厚,也知道刚才的话被詹文君听去了,道:“惭愧,惭愧!”
饶是他巧舌如簧,此刻也实在不好狡辩。若说是房中戏言,有拿人家女子的名节来开玩笑的吗?尤其还是几个男子的房中戏言,成什么样子?若说是认真的,那更是雪上加霜,人家一个寡妇,郎君死了才一年,三年孝期未过,公公又吉凶未卜,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呢?
所以左说左错,右说右错,徐佑突然想起何濡临走前的话: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立刻福至心灵,不发一言,老老实实的道歉。
果见詹文君并没有生气,反倒目视徐佑,眼波流转,轻声道:“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徐郎君是否有过刻骨铭心的情爱,或是刻骨铭心的喜欢过某位女郎,这才能写出这般懂女儿家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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