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前,入陵的时间来到了第十天。
清晨五时后,罗浩终于离开了草屋,来到了碑庐前,看着那座黑色的石碑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晨光渐盛,观碑者陆续进入陵里,来到碑庐前,看着盘膝坐在树下的他,先是有些吃惊,然后生出更多情绪。
在那些人的眼光里,可以看到同情,可以看到怜悯,还有嘲弄以及幸灾乐祸。
有些人远远地躲着他,走进碑庐里,有的人刻意擦着他的身边走过,脚步显得格外轻松,然后伴着那些缭绕庐檐的清风,消失于碑前。
草屋里的人们用完早饭后,也来了。看到这幕画面,东方瑾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抚碑而去。
姚十三站到他身前,问道:“要不要陪陪你?”
罗浩抬起头来,望向他认真道:“神界石碑里,再短暂的时光都极为珍贵,你要珍惜才是。”
姚十三很是无言,心想你这个家伙在陵里当了十天游客和伙夫,居然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狼也没有说话,直接在罗浩的身旁坐下。罗浩也没有说话。
晨风轻拂树梢,青叶落于檐上。
“谢谢,时间差不多了。”罗浩诚恳道。
狼也站起身来,走进了碑庐。这里的差不多,不是他看到了解碑的希望,而是狼也陪他的时间。
第十二天的中午,春日有些灼人,罗浩坐在碑庐里,借檐遮光。
清风微动,两个年轻人出现在碑庐前。其中一人叫郭恩,乃是南方圣女峰下辖的慈涧寺高徒,前年神道选拔赛的第三名,另一人叫做木怒,是天道院之前最强的一名学生,已经在陵里观碑四年有余。
二人都曾经是点苍榜上的天才少年,随着时间流逝,观碑日久,破境通幽,现在他们早已经进入了千秋榜。在陵外已有盛名的二人,最开始的时候势同水火,现在的关系却已经变得相当不错。
“你就是罗浩?”木怒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
十几天前,钟会解碑成功的时候,他们两人在场,但罗浩不认识他们,只知道应该是往年的观碑者:“正是,两位有何指教?”
木怒唇角微微扯动,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郭恩看着罗浩摇了摇头,叹道:“师门来信,今年神道选拔赛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看来,真的是夸大其辞了。”
木怒道:“不然,能以二十之龄达到灵魂境巅峰,确实了不起,只是初时修行如利刃破竹,其后凝滞如沙石难前,历史上这种人太多了,,须知皇石陵才是真正的考验,此人连照晴碑都过不去,只怕也是那类人,着实可叹可惜。”
他们明明看着罗浩,却是在自行说话,仿佛罗浩不存在一般,又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罗浩怎么反应。
罗浩沉默片刻,重新坐回石碑前。郭恩与木怒二人笑了笑,转身并肩向天书陵下走去,交谈却在继续。
“沈桑榆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嫁给他,怪不得会解除婚约。”
“这就是旧族势力复兴希望?真是可笑至极。”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楚,不停传进罗浩的耳中。接着,山道上传来一阵笑声。
罗浩静静看着石碑,像是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春意渐深,天空里有数百只雪雁,自遥远的地方归来。
它们来自温暖的大西州,跨海而归,将要去往天柱峰,度过漫长的夏天。雁鸣声声,有些疲惫,依然清亮。
碑庐四周的树林里,随之响起雀鸟们的鸣叫,仿佛是在嘲笑那些雪雁自找苦吃,愚笨不堪。
罗浩抬头望向碧空里那两道美丽的白线,想起当年肃啸宗山上骑鹤追着雪雁群玩耍的时光,笑了起来。
忽然间,树林里的鸟鸣消失无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们知道,有个比它们更聒噪的家伙,来到了场间。看着出现在碑庐前的姚十三,罗浩有些奇怪,按照前些天的惯例,应该直到暮深,这个家伙才会舍得离开石碑才是。
“你知道那两个人是谁吗?”姚十三看着山道方向,微微挑眉问道。
“不知道来历,两个……”罗浩斟酌了一下措辞,道:“不知所谓的人。”
姚十三看他脸上神情,才发现他真是不在乎那两个人刻意的羞辱嘲笑,有些恼火道:“就算是不知所谓的人,难道就能无所谓?”
罗浩道:“别说这些,你怎么出来了?”
姚十三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盯着他的眼睛,略带几分傲意道:“我看到了第三座碑。”
罗浩怔了怔,道:“那不是前天就发生了的事情?”
姚十三明显不满意他的反应,提高声量道:“重要的是,我快要突破了。”
罗浩怔了怔,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诚挚道:“是吗?那真好。”
姚十三很是无奈,道:“我快要超过你了,明白吗?”
“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罗浩满脸喜悦,从怀里取出一个药匣递到他身前,道:“里面有如何服药的明,突破是大事,不敢大意,到哪一步该吃哪颗药,每次服药的剂量,一定不能弄错了,我晚上会请狼也帮忙盯着。”
匣子里是比试前小七请未央宫教士炼制出来的丹药,用的是春满园里偷的名贵药草、还有小七让下人准备的珍稀药材,专门用来帮助境修行者突破的,单从药力论,只怕不会被曹溪亭的济天丸差。
姚十三拿着药匣很是无语,心想本想激励这个家伙一番,谈话的内容怎么最后变成了这样?忽然间,他想到,罗浩这般表现,莫不是真的已经放弃了解碑吧?一念及此,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春意越来越清晰,从大西洲回到丰都的雪雁群越来越多,今年三甲考生进入皇石陵,已经过了二十天,在这段日子里,人们陆续解开了照晴碑,只有罗浩依然每天坐在碑庐前,和最初的热闹相比,现在的这座碑庐显得很是冷清。
苏伯陵认为他的心境可能真的出现了什么问题,就连姚十三和狼也都开始对他失去信心,一直在暗中关注他的碑侍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更不要其余的观碑者,看着碑庐外的他的身影时,脸上嘲弄的神情掩之不住。
天书陵里的情况,准确地传到丰都里,罗浩依然未能解碑成功的事实,带来了很多不同的反应。第十灵将府里,沈夫人极为少见地向沈哲尧发了脾气,道那顿家宴本来就应该再等些日子,沈哲尧则是沉默不语,摔了一个名贵的汝窑瓷杯。
紫云山庄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吴奈每天闭着眼睛半躺在满是梅花的房间里,仿佛在睡觉,但下人们已经有数次清楚地听见他略带悔意的喃喃自语:是不是我们把他逼的太急了些?
罗浩无法解碑在丰都里引起了无数议论,人们试图解释这种情况,却觉得怎么都不通,某位家主在某次宴会上微嘲出的一番话,最终成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共识:“再如何璀璨的钻石,如此猛烈地燃烧过后,除了几缕煤烟,还能剩下些什么?要知道他去年可是整整燃烧了一年!”
从煮酒大会到神道选拔赛,少年给了这片大陆太多震惊甚至是奇迹,皇石陵现在变成了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峰,再没有人认为少年可以继续创造奇迹,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像历史上那些陨落的天才一样,就此悄无声息。
只有一个人对罗浩依然有信心。学宫里那座大殿的层,小七站在栏畔,手里搭着凉蓬,不喜欢这个世界里虚假的阳光,向着远处望去,却只能看见一成不变的完美,看不到真实世界里的皇石陵,看不到正在陵里观碑的师傅。
“师傅向来不在意别人对自己抱有什么希望,他只为自己活。可如果你对他抱有希望,那么他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她转过身来望向古池,漂亮的脸上全是信任与骄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能解开第一座碑,但我很肯定,他不是解不开那座石碑,而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如果他能成功,必然会再次让所有人都震惊无语。”
依然清晨五时醒来,静意睁眼,起床洗漱,煮饭洒扫,然后往皇石陵去。
一年之季在于春,一日之季在于晨,春晨乃是最美好的时光,只是略微有些寒冷。罗浩紧了紧衣领,在碑庐外坐下,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好些天,除了偶尔去檐下避避雨或是烈日,从来没有移动过位置,身下的青石上没有一灰尘,甚至变的有些光滑。
关忆北留下的笔记,他从头到尾看了好些遍,早已烂熟于心,碑上的碑文,那些繁复的线条,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识海里,虽然没有足够地时间览尽那些碑文在四季里的变化,但每天的变化都已经被他掌握,所以他不需要再看什么,直接闭上了眼睛。
有脚步声响起,匆匆从远处走过,又有脚步声响起,从他身前慢慢走过,有压低声音的议论声在山道上响起,有刻意响亮的嘲讽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然后那些声音慢慢消失,只剩下安静以及林中的鸟鸣。
林中雀鸟的叫声忽然变得密集起来,然后高空上传来阵阵雁鸣,其中有声鸣叫格外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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