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秦孝公》徒弟（二）

    鬼谷子又歪了歪头，问面前的少年：
    “为什么你的父亲要烧你的书？我觉得这内容，明明好好的？”
    《法经》的内容自然好好的，但是在不同人的眼里，感受也不同。
    贵胄们少有愿意容纳法家思想的，鬼谷子知道。
    所以他父亲烧他的书也是理所应当了。
    “他说，这是祸国的学问，我要是再学，那就是在叛祖乱上……”
    公孙鞅接过鬼谷子手中的竹简，抚摸着，神情有些低落。
    竹简只剩下那么几片，连句连贯都话都连不起来，但公孙鞅还是很爱惜地收了起来，仿佛那几片竹简就是他的身家性命。
    “你觉得，你父亲说的，对吗？”鬼谷子问。
    公孙鞅的整个人人都愣了一下。
    然后，他摇了摇头，声音还在发抖：“不对了，当然不对了！我学李悝的《法经》，明明是为了……”
    “是为了……”
    公孙鞅竟然一时说不出口。
    “明明是为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学这个，并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
    正当他想要将自己的决心说出来的时候，鬼谷子却帮他把他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当然了，寻常人家的小孩子，哪里会对变法感兴趣……你学变法，并不是为了自己。”
    公孙鞅就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低下头去。
    突然他又抬起头，问鬼谷子说：“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鬼谷子嘿嘿笑道：“卫国的小公子，自然是为了卫国，才学这个。”
    “不对！”公孙鞅喊道，“卫国，早就不行了，你知我知，卫国人知，外人也知，连小孩子都知道，卫国已经没救了，行将就木了，我又救它干什么？”
    “哈哈哈，小公子说的话，真是令人发笑啊。”
    鬼谷子听了他说的话，哈哈大笑起来：“没有那么一颗为国的、热忱的心，怎么可能将那枯燥的法条学进去——”
    “我，我为自己谋求个功名，不行吗？”
    公孙鞅被人戳中了痛处，有些慌。
    而鬼谷子不慌不忙，接着揭公孙鞅的短：“学那些士子游说君王的说辞，比学法功名来的更快——如果小公子想要功名，何不去学那些东西呀？”
    “游说学说，只是士子用来讨好君王的工具罢了，都是些花哨东西，不学也罢。”
    听到这话，鬼谷子皱了皱眉头——他也是靠嘴巴吃饭的人，听见面前的少年如此鄙薄自己擅长的游说学说，自然不满。
    然而不满又有什么用呢？自己几百岁了，也不能和一个小孩子发脾气不是？
    鬼谷子咳了几声：“但你见那些变法的，不是已经功成身就变个法锦上添花的，就是变完法被人打击报复的，靠变法这行取得功业，也太不靠谱了吧？”
    “呃……”
    公孙鞅又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鬼谷子的话。
    因为鬼谷子说的话，是事实啊。
    学法实际上并不能给他带来利益上的好处，远的不说，现在他不就被父亲烧了书吗？
    “好吧，我承认，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才搞这套《法经》读。”公孙鞅说道，“我听说，变法可以改变一个国家，所以才……”
    鬼谷子看着沮丧的公孙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才学《法经》，才想要学习法家、学习刑名之学来为卫国做一次大变革，是吗？就承认吧，你是为了自己的国，为了卫国。”
    公孙鞅听着鬼谷子的话，一怔，然后点点头。
    鬼谷子笑道：“不必掩饰自己的这种想法，这种想法本身并没有错，甚至，难能可贵——你该为自己这种想法而自豪，因为你这么小就能这样为自己的国着想，同龄人哪个有你这样的觉悟。”
    “没有错吗？”公孙鞅抬起头来，“可是父亲说，这是祸国的学问，叛祖乱上……”
    还没等公孙鞅说完，鬼谷子就摇了摇头：“法家归根结底是什么？是规矩。像你父亲这样的卫国贵族，都不是讲规矩的人，如果要变法的话，你首先要变的，是像你父亲一样的无数人；首先要动的，就是他们的利益。所以，你父亲看见你学这样的东西，当然会大光其火了。”
    说到这里，鬼谷子又嗤笑了一声：“可惜了。”
    “你，又可惜什么？”公孙鞅问。
    鬼谷子悠悠叹了一口气：“你若是别国公子，怀着这样的变法之志，我该鼓励你，可偏偏又是卫国公子，我真想劝你别做无用功，出去谋个功名……”
    “为什么？”
    “你刚才不都讲了？”
    “我讲什么了？”
    “你讲啊……”
    鬼谷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学着公孙鞅的腔调将公孙鞅前面的话复述了一遍：
    “卫国，早就不行了，你知我知，卫国人知，外人也知，连小孩子都知道，卫国已经没救了，行将就木了，我又救它干什么？”
    “我没说！”公孙鞅陡然变得暴躁起来，又低下头去：“我没……”
    鬼谷子说：“你说了，你也知道卫国是这样的国家。”
    公孙鞅反驳：“说这种话，也不代表我承认自己的国家没救了！”
    鬼谷子叹气。
    这是何等血气方刚的少年！可惜生错了地方。
    他接着公孙鞅的话头说道：“可是啊，卫国衰落了几百年，现如今，已无胸怀大志的君王，也无精明能干的臣子，从上到下安于现状，苟且偷生，没人愿意从这一隅幻梦中醒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变一变，这样的国度，靠你一个人，拿一本《法经》，如何救？”
    他说完这话，仔细打量着公孙鞅。
    “你，说的对，说的都对……”
    公孙鞅喃喃着。然后，他抬起头来：“但，正是因为如此，才要变革卫国！卫国需要变法，如果变法能让卫国变强的话，我当然要去试一试，不是吗？”
    鬼谷子觉得这名少年真是有趣极了。
    但他还是不想让少年做无用功：“没有希望的国家，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放弃吧。”
    公孙鞅低声说道：“我不放弃。”
    鬼谷子说：“卫国人没有一个人在乎这个国家怎么样，他们一个个靠着往来的商贾做生意过的很富庶，你这是瞎操心。”
    公孙鞅的回答有些笨拙：“我觉得，我不是在瞎操心。”
    鬼谷子说道：“那些人会和你的父亲一样，烧你的书，因为你对他们现在的生活而言，是个祸害。”
    “他们就算不领情、不理解我，也不要紧。”
    公孙鞅咬着嘴唇，人快要哭出来了：“我想为卫国带来变革，想要这个看起来永远都扶不起来的国家好一点，哪怕就好一点点也好——我这样想，没什么错吧……”
    鬼谷子看着少年，回答道：“没什么错，却愚蠢。”
    公孙鞅不明白：“你前面说了我的想法没有错，还难能可贵——这不是你说的话吗？”
    “我没说小公子的想法是错的，只是，太蠢了。”鬼谷子啧啧说道，“你果真要做这种蠢人吗？大好青春，鸿鹄之志，抛洒在这种国家，如果你执意要做这种蠢事，你未来会损失的，可不仅仅是一部《法经》。”
    “《法经》……”公孙鞅喃喃说道。
    一想起这两个字，公孙鞅就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疼。
    刚刚一部《法经》才被父亲烧了——是的，如果他执意为卫国学法的话，以后不知道有多少《法经》被投入灰烬。
    “你学法不该为了这种国度学。虽然我并不太熟悉法家的学说，但以我几百年的见识，法，是给有希望的国度的，一个没有希望的国度，再怎么变法也是徒劳。”
    公孙鞅听着鬼谷子的话，大脑一片空白。
    他在说什么？
    卫国，没有希望？
    我不该为这种国度学法？
    可卫国……明明是我的母国吧？
    “你是什么意思……”
    公孙鞅吸了一口气。
    鬼谷子思考了一下，轻轻笑了一声：“这样吧……反正《法经》难搞的很，我就送你一部《法经》怎么样？”
    “你，送我？”公孙鞅呆住。
    这什么和什么呀！刚刚不还是在讨论……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把我珍藏的《法经》送给你。”鬼谷子说道。
    “什么条件？”公孙鞅问。
    “你答应我，不要再为拯救这个你根本拯救不了的国家学法了，卫国的小公子。”
    公孙鞅感到鬼谷子的话里透出森森的寒意。
    你救不了。
    卫国衰弱如斯，你救不了。
    而且卫国根本不需要你救。
    你的想法是多余的。
    你……也是多余的。
    公孙鞅再张开嘴。
    他的声音已然沙哑：“我救不了？”
    “你救不了。”鬼谷子肯定地答道。
    “骗子。”公孙鞅说道。
    “我从来不骗人啊，小公子。”鬼谷子如是说道，又笑了笑，“怎么样，你要这部《法经》吗？”
    “不要的话，我就自己留着好看。”鬼谷子用手扇了扇风，悠然说道。
    “我是不会答应你的条件的。”公孙鞅这样说道，语气生硬。
    “是吗？”
    鬼谷子的眼神有些失望，片刻后又饶有兴致地看起了公孙鞅。
    这样的公孙鞅，反而更有趣了。
    公孙鞅刻意避开鬼谷子的目光，显得有些心烦气躁。
    “或者你当我徒弟的话，我也愿意把我的《法经》给你哦？”鬼谷子试探着说道。
    “不要。”公孙鞅断然回绝。
    鬼谷子瞪着公孙鞅：“我可是那个传说中的鬼谷子啊，鬼谷子。”
    “骗子。”
    又被这两个字堵了回来，鬼谷子想要说什么和公孙鞅较劲，却听见公孙鞅说：“虽然你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但是，就不要拿鬼谷子的名号骗人了。”
    “本人听到这个话并不高兴啊……”
    鬼谷子小声说道，最后摆了摆手：“罢了，过段时间，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