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秦孝公》第195章 你搞错了(上)

    自那次之后,卫鞅和他带来的人就在杜地暂时住了下来——他住在杜津单独安排出来的杜家府邸中,住的还算舒坦。
    程式等人也搬到了里面,终于不用再挤那个把他们压抑了一冬天的馆驿了。
    李任相信,再在里面住下去,说不定他们会疯掉……
    这次轮到杜家的人被限制自由了。这次卫鞅来杜地带的人手其实也不多,如果杜家闹事,他没有把握去平息。
    可杜家的私兵试图想要反抗卫鞅,却被杜津压了下来。
    卫鞅的手中有定秦剑,他来到杜地代表的是君上的威严,如果杜地的私兵在此时起事,那就相当于脱离秦国造反了。君上的手里握有全部秦国的兵权,到时候直接派兵扑灭杜家,那是名正言顺地去消灭反贼——对一群已经叛离秦国的人,他不会有任何压力。
    而且,杜津也不想做反贼。
    但如果任由卫鞅这么查下去的话,也很糟糕——说不定真和卫鞅说的一样,按照新法,他会身死族灭……
    “大不了,真就反了?”杜津喃喃道。
    但他又不能造反。
    卫鞅那天和他辞别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对了,我提醒你不要存有反心。”
    “老夫不是反臣。”杜津说道。
    “那就好。”卫鞅淡然说道,“秦国三万军队已经驻扎在杜地封地周围了,只要你敢轻举妄动……杜家会落得什么结果,你应该很清楚。”
    杜家的私兵,是绝对没有这个数的。
    三万军队,剿灭杜家绰绰有余。
    “你,乱说的吧?”杜津问。
    “不信你可以派人去查,我不拦你。”卫鞅说道。
    不用去查了,卫鞅这笃定的语气,是不会骗人的。
    杜津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你这是要下杀手?”
    “这你得去问君上。”卫鞅答道,“你不会还指望着让君上心软吧?”
    杜津沉默良久,说道:“老夫没有想要让君上心软。”
    “你想要胁迫君上做出对你有利的举动。”卫鞅确定道,“现在一切都没用了。”
    杜津望着卫鞅:“对啊,只要你随便动一动,杜家就会消失,消失的干干净净。”
    接着杜津感慨道:“没想到,君上真敢给你这么大的权力……给一个小小客卿。”
    卫鞅看着杜津如此推搡,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因为杜家,该。”
    怎么该?杜家什么时候该得如此下场了?
    只是在和变法的角力中失败了而已。
    败了,惨败了……
    杜津坐在自己的书房内,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清楚什么事情。
    虽然卫鞅的人把杜家府邸上上下下都看的死死的,不过卫鞅还是让杜津派了几个人出去查驻扎在杜家封地边缘的秦国军队了——当然,这些人后面都有禁室的人看着。
    杜津还是希望没有那三万军队的,哪怕卫鞅骗他只有万一的可能性呢?他也希望那万一是真的……
    他被禁足了。
    卫鞅手下的人,杜家的那点私兵的武器全都被缴了,包括杜家府邸那些个威风凛凛的家仆,卸下了腰间的剑,绵软的似乎随时都会倒地。
    “主君?”
    “走开!”
    有个不长眼的家仆上来自讨没趣,被杜津狠狠地骂开。
    独自茫然地坐在书房里,望着灯台上燃着的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灯光,杜津此时的脑袋在发蒙……
    该怎么办呢?他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困境……
    他从来养尊处优,作为秦国第一世族的大家主,只有自己玩弄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自己被别人所玩弄了?
    他觉得自己被卫鞅玩了个够呛,然而却依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为何该得如此下场?
    只是因为挡了变法的路了吗?变法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反而会妨害他的利益,他不执行变法有何错?
    至于那些贱民,成天就知道闹事,没有一个贱民的本分,自己亲手让杜家的私兵去镇压,那是为国平乱,又有何错?
    如何该得如此下场?
    以前秦国的世族不都这样治理自己的封地吗?自己如何错?自己又如何该?
    变法?杜津认为那是不存在的。
    那只是变法者的借口,是变法者欺骗君王的幌子——变法者在国家里靠着变法排挤别人欺世盗名而上位,被这样的人所打败,怎么会“该”?
    他好像听见了卫鞅和他那群手下在清点竹简上记录的杜家往事、在聚集证人,在一一核实杜家的罪名,他的耳边甚至响起了翻动竹简清脆的响声……
    而他却无可奈何。
    他放弃了反抗的机会。
    他以为他有资本反抗变法:杜家是秦国第一世族,朝野那么多人,谁不听他一句话?他以为自己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难堪的境地,所以他没有小心翼翼,他公然反对变法,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既然如此,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然而他忘记了秦国的国君是秦孝公,而不是他;他也忘记了秦国的全部兵权都在秦孝公手里,而不在他这里;他更忘记了,自己这样做,是将自己主动置于死地。
    没有任何一个君主愿意容忍这样狂妄的一个封地领主,哪怕这个君主在他自己的眼里还只是个娃娃。
    ……
    这时候的卫鞅正在审阅程式搜集的杜家变法不作为压榨生民的证据,景监统计了杜地带剑私兵以及私铸兵器的数量送到了卫鞅的面前。
    卫鞅接过景监的统计,原来淡然的神色消失了,换在脸上的,全是沉重与压抑,似乎连身上的衣服也跟着变重了,压的他动弹不得。
    李任带了萧三等人来到了卫鞅面前,萧三三人一一描述了他们的经历,全程卫鞅都在认真倾听着他们的话,听着听着,神色更加凝重。听到最后,卫鞅猛地将手中的竹简一掷,什么话都没有说。
    “你真的是客卿吗?”田仲不相信地问道。
    “我是。”卫鞅回答道。
    “你真的能救我们吗?”田仲再问。
    “我会依法办事。”卫鞅的声音很冷。
    ……
    再然后,卫鞅见到了杨安——这就是之前那个陷害他差点让他前途尽毁的栎阳令。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这个人。
    他听见杨安对他说:
    “卫鞅,我恨你,刻骨的恨你。”
    “我恨你让我丢掉官职,作为一名官吏,我恨你让我永远也无法做官——所以我想要报复你,回到杜地没有选择归家养老,而是到了杜家忙活,为了报复你,看你身败名裂的样子……”
    “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根本不恨你。”
    “那你恨谁?”卫鞅问。
    “我其实恨的是自己,无能的自己。”
    杨安低头说道:
    “我恨自己被杜家随意摆弄,我恨自己惧怕杜家‘秦国第一世族’的名头。”
    “然而我没有办法面对这一切,这才掩盖自己,转而去无理由地恨你——明明当初不让我做官的是君上啊?”
    “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报复你,为了掩盖这副皮囊下懦弱的自己,可是有什么用?”
    “这样的我接着被杜家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到现在……现在,我大概要死了吧?”
    卫鞅沉默地听着杨安的话,没有说话。
    杨安说着,话锋一转:“杜地的暴乱是杜家治理不善才引发起来的,三年前是,去年也是,这我知道——杜地的百姓被这样搞,太苦,我也知道,客卿看看外面是个什么样的景象?”
    “可你还是去镇压百姓了。”卫鞅插话道。
    “我不是去镇压百姓了。”杨安突然道。
    卫鞅隐隐然感觉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但是,话还是要问的:“那你认为你是干什么去了?”
    “我是……去给杜家家主背锅了。”杨安的声音有些颤抖,“一旦出事,所有事情杜家家主随便往我身上一推,自己干干净净,而我……死定了。”
    “不是吗?”杨安问着卫鞅,目光犹如一潭死水。
    ……
    原来是他狂妄了。
    这局棋,他输了,输了个彻彻底底。
    杜津很久没有下过棋了,他觉得,下棋,劳神。
    而且麻烦。
    他现在不想看见任何麻烦。
    可偏最大的麻烦偏偏自己找到了他面前,直直地看着杜津,问道:“杜家家主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还不是因为客卿来了杜地?”杜津反问道。
    “不是。”卫鞅否认。
    “除了客卿,或者是君上,我想不到其他的人能把老夫害的这么狼狈。”
    杜津的话像是调笑的话,但是却一点调笑的语气都没有,死气沉沉。
    “卫鞅说过,这是杜家该的,不是谁害的。”卫鞅回答道。
    “老夫倒是没觉得杜家该了什么。”杜津叹了一声,“无非就是成王败寇罢了——”
    杜津接着说道:“行,老夫输在你手里,服气了。”
    卫鞅没有再否认杜津的话,尽管他心里极度不认可杜津刚才说的,但他想要看看,杜津还想要说什么?
    杜津说:“只是可惜,老夫的命就要折在这里,不甘。”
    卫鞅看着杜津摇头,疑惑道:“有何不甘?”
    “恨不能寿终正寝,却要狼狈的死去,换作是你,你能甘心吗?”杜津问。
    “人生在世,总有一死——至于我如何死、何时死,皆是身后之事,自己无法把控,又何必强求、自寻烦恼?”卫鞅答道。
    杜津起身,前去关上书房的门:“你这样的小辈可以不在乎自己怎么死,但是,人越老,就越惜命啊……”
    随着书房门的关闭,这整间书房瞬间暗了下来。
    杜津又去关窗户。
    卫鞅警觉起来,走到杜津面前,问:“这是作甚?”
    “想和客卿单独聊聊,可以吗?”杜津回头问。
    卫鞅沉默片刻,答应了杜津的请求。
    无所谓,只不过是和面前的老人聊个天罢了。
    ……
    窗户一片片地被关上了。
    当最后一扇窗户被关上的时候,书房内一片昏暗,只剩下书房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杜津坐在主席上,请卫鞅坐下。
    卫鞅警戒地坐下,睁着眼睛看着周围。
    周围的黑暗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不过还有灯。
    卫鞅身边也有灯,灯光映的他的脸庞微微发红——
    就算有灯,他也不喜欢在这么黑的环境里和人谈话,这里微弱的灯光甚至照不清杜津的脸。
    但杜津却好像很喜欢的样子,对卫鞅说道:“之所以这样和客卿说话,是因为有些话不方便让外人听见……”
    “不知杜家家主想和卫鞅说什么?”卫鞅问。
    “前面老夫说过了,自己很惜命——所以我不想死,我想活。”
    “然后呢?”
    “客卿能否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让老夫活命的办法。”
    “你说什么?”
    卫鞅反感地站起来,盯着杜津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在秦国的功名和老夫的人并不冲突,所以能不能放老夫一马?”杜津直白的说。
    “怎么放?”卫鞅干脆坐在了身前的案上,对着问道。
    这样的卫鞅看上去比刚才认真了一些,然而……却有些不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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