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沈安平——那位他忠诚的下属,已经永远都回不来了。
不过此刻并不是他想这种事情的时候。章蹻很快的就将这位老朋友请出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而章蹻脸上的思虑也变得更多。
他想到了那位杜家的来使,一上来,直接就说,要和他们章家联手,一起反对变法,拒绝执行这一批从上面下来的法令。
章蹻拒绝了。
章蹻已经说过,拒绝执行这批变法法令,是在摔君上的脸、给君上难看——章家忠于君上,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
于是章蹻对着杜家的人,将这样的话,重新又说了一遍。
杜家的来使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们的家主可是信誓旦旦的对他说了:章蹻一定会同意这项提议——
可现在,章蹻直接拒绝了,没有半点犹豫。
语气很委婉,很平和,但是就是无法让杜家的来使开心。
他对着这位老将军,真的开始恼火了。
于是,他忘了这位老将军的身份,直接站了起来,质问着这位已经退隐的老将军:
“章家对变法就这么满意吗?难道章家真的这么忠于君上?”
“老夫愿不愿意执行变法,不关君上,更不关你杜家的事情——那是老夫自己的事情,他杜津也想管到我?”
章蹻冷冷的说着,身上一股若隐若现的威严直直的透了出来,令人发寒。
杜家的来使这才想起来面前的这位在秦国是只猛虎一般的人物——尽管已经老了,但依然是老虎。
然后杜家的来使匆匆的向章蹻陪了个不是,落荒而逃。
而章蹻却是毫不在意这些小人物的。他自从看了章华加急送给他的那套新法令之后,他完全不喜欢变法了,变法他也一定会反对。
但他绝对不会和杜津一起做傻事。
说句实话,章蹻对杜津这样从未做过一次正经官的老家伙心里是不屑的。这样的人,看起来圆滑,事实上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朝野间的大风大浪,没有体验过战场上的生死厮杀——这样的人,只会将平日里鱼肉百姓、挤兑其他世族的本事用在朝局上,看似心机深重,实则幼稚的可笑……
他从骨子里看不起杜挚,所以他也绝对不会学杜津的行事。
章蹻的心中,已经有了谋划。
虽然这样行事,很不符合他的身份,也不符合他的品性——但他现在不是秦国的将军,只是章家的家主,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大概是可以被理解的。
只是……可能会连累到自己的二儿子。
罢罢罢,章华也不小了,他不会不理解的。
想到这里,章蹻的内心安静了许多,也更加确定了:他一定要做那件事情。
现在,“那件事情”已经在悄然中间开始了。不过,他的内心总有一丝不安的感觉在心头缠绕着……
于是章蹻低声唤道:“章嘉。”
他的大儿子一直侍候在他的身边,此时听到父亲传唤他,连忙答应道:“父亲。”
“你说,‘那件事情’,可行吗?”章蹻问着章嘉。
“‘那件事情’?”章嘉疑惑的问着。
而章蹻看见章嘉这个样子,也不恼,提醒章嘉道:“没错,就是‘那件事情’。”
章嘉知道父亲指的是哪件事情。父亲早已经将那事情托给他暗中做了,章嘉向来只管做,也不管道理。
如果自己的幼弟章华在这里,肯定会说出答案,至于他,天资愚笨,解释不出什么道理,更不会回答那个问题……
于是章嘉摇头:“父亲,我不知道。”
章蹻也没指望着能从章嘉嘴里听到什么。自从身边少了章华之后,章蹻已经很少向周围的人参考计谋了——毕竟这天底下,在他身边的机灵人并不多;章华走了之后,更是近乎没有了。
他深沉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自己回答起来了那个问题:
“曾近有这么一句话:兵者,诡道也。”
“就姑且算我在战场上领兵打仗,奇袭击敌吧——这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章蹻安慰着自己。
“那件事情”,真的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但,他有充足的理由去做:
“这是对变法的一场战争,‘那件事情’,只是开始。”
这时候,章嘉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的父亲身上似乎又出现了往日的荣光——那属于秦国那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的、稳重而又不失张狂的光芒,此刻又回到了章蹻的身上。
章蹻如是想,章蹻如是说。他的眼睛里,只有一个信念:
“为了章家,老夫要打赢这场战争。”
他相信,他反对变法,就像他以往辅佐先君秦献公所打的战争一样。
没有例外,也不允许意外。
一定会赢。
……
甘龙的事情渐渐平息了下来。
秦孝公给了甘龙很大的礼遇,该赏的,秦孝公赏了;该有的礼节,秦孝公也做了。
除了不能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为甘龙送葬,能做的,秦孝公几乎都做了。
秦孝公对甘龙的葬礼这般重视,更是将所谓秦孝公为了变法顺利逼死甘龙的流言毁坏殆尽——外面,再也没有人敢这么说自己的君上。
但是秦孝公的心头还是很沉重。
原来的甘府,有一个人的债,他还没有还清。
就算甘龙不在乎他,她也绝对不会原谅他。
如果不求得她的原谅,他觉得,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安心。
这一天,秦孝公带着景监来到了甘府的门前。
甘府看起来似乎已经破败,一股阴冷的气息从院墙里透了出来,让人感慨万千。秦孝公已经看了好几遍这院墙。这个地方,实在是太不像那个曾经甘龙住过的地方,变得像座墓穴,让人看上去不是滋味。
然而,这确实是那座府邸。
景监轻轻的上去,推开那扇门。
门没有人看守。
然后秦孝公和景监就那样走了进去。
甘龙故去的日子并不长,他的尸体才刚刚入土,而就在这么几天之内,甘龙府邸内的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沧桑的颜色,仿佛已经与世隔绝。
在甘龙下葬之后,那些仆役就都被遣散了,府邸里连鬼影都不见,空的让人心里发慌。
但是对于这些,秦孝公统统不在乎。
他的动作放的很慢很慢,只是向前走着。
他不想那么快的见到那个人,毕竟以前他是多么不在乎她的存在。
但现在,不可能不在乎。
路不长,走了几步到了院子里,对着正堂,他终于看见了他所要找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一身的麻孝,头发有些凌乱,但看的出来是精心梳理过的。
但那头发却是没有一点精气神,黑压压的压在斯人的头上,让人心神凌乱。
斯人的背影,看起来很憔悴,特别憔悴,憔悴的让人心疼。
随着秦孝公的到来,斯人似乎是听见了秦孝公的脚步,她缓缓的扭过来,露出了一张不施脂粉却惨淡无比的脸。
是甘氏。
不得不说,甘氏确实是绝美的女子,不施脂粉也能透出一股雍容的美气——只不过这些美气现在全都被凄惨的白色所替代,暗暗的让人看着心惊。
景监看到甘氏,连忙避嫌朝一边走去,走出小院,远远的盯着。
甘氏先是茫然的看着秦孝公,然后没有血色的脸上涌现出几抹不健康的红色。
那是在生他的气。
“君上。”
甘氏生硬的叫着。
这是甘氏和秦孝公自栎阳宫之后的第一次见面。这时的她,只是直挺挺的站在那里,盯着秦孝公,然后就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是看。
秦孝公也不怪甘氏不向他行礼,伸出手来,向她示意:
“回家吧。”
甘龙不在了,甘氏的家已经没有了。
回家?回哪个家?
秦孝公自信自己能给甘氏一个家,但是他的家,能是甘氏的家吗?
“回家?”甘氏嗤笑了一声,“君上是想让臣妾回去那个坟墓一样的栎阳宫吗?”
“可是甘大夫已经不在了……”
“我为父亲守三年孝,难道君上有意见吗?”
甘氏的话极为尖利,听着直扎人心窝。
她笑了起来,笑中,似乎有泪滚动。
秦孝公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沉痛的情绪在他心中汇集着,然后,他终于还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终究还是恨我的。”
甘氏转过身去,低着头说着:
“我不恨你了。”“我心里,都是悲哀……”
她想在秦孝公面前大哭一场,但是她的泪大概已经哭干了,此时的她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秦孝公上前几步,但是他们中间似乎有一层无形的隔膜隔着,走了几步之后,便停在了那里。
甘氏没有动。
秦孝公想了半天,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于是他只能笨拙的劝说着:“走吧,留在这里守孝,甘大夫愿意看到你这样吗?”
“那我去见见父亲,问一问他,不就知道他愿意不愿意见到我这样了吗?”
甘氏低声说着。
秦孝公一听这话,急了。他看见甘氏的手微微举起,似乎是要做什么动作,连忙上去抓住了甘氏的手腕:
“你这是什么话!你要干什么!”
“放心吧。”甘氏将秦孝公的手甩开,“我怕死,还不至于就这样去找我的父亲。”
“但,总不能这样绝望的活着。”
秦孝公忧心忡忡的对着甘氏说着:
“且先回去吧,欠你的一切,我都会还。”
甘氏听到“还”这个字,神经猛的跳动了一下。
她相当反感这个字,连声调也因为这份反感变得沉闷起来: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姿态,明明只有二十四岁,却像一个大男子似的说出这样的话……”
“爱,也能还吗?你根本不爱我,为什么还要我回去,做你的夫人?”
面对着甘氏的话,秦孝公无法回答。
他又能有什么回答?
是的,他们夫妻四年,彼此之间,根本不爱。
甚至隐隐生恨。
这场由先君秦献公包办的婚姻,注定了就是这样的结局。
当秦孝公开始尝试补偿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显得来不及。
或许,用另外一种办法,可以稍微补上那么一点点欠债……
“你也不一定回去做夫人……你想嫁给谁?我帮你包办。”
秦孝公咬了咬牙,说着。
他费尽心思,也只想到这么一个办法。
“免了。”
甘氏终于回过了头,她的脸上,满满的全是寒霜:
“我不想再嫁人。”
“我和你回那个家,栎阳宫的那个家,继续做你的夫人。”
甘氏突然这样说,听的秦孝公整个人猝不及防。
她刚刚不还不想回栎阳宫吗?为何突然改变了决定?
而且语气听起来并不愿意,那她为什么要勉强自己?不憋屈吗?
正在秦孝公惊讶的时候,甘氏说话了:
“我想看看,你到底能补偿我多少。”
终究,还是自己欠下的债。
秦孝公看着甘氏的眼神很复杂,但就是没有爱。
而甘氏也看着秦孝公,杂乱的眼神里,奇怪的情绪在涌动着。
或许,她已如死灰的内心里,还在盼望着那么一点点——那么一点点快乐的生活。住进栎阳宫的生活,或许还能遇见快乐?
甘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想的,竟然会答应秦孝公回栎阳宫。
但愿,这之后不再是一段如同前面四年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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