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秦孝公》第36章 秦公真是妙人

    苏胡回了忘忧居，依然是景监一路将他送回来的。苏胡和景监互相行了一礼，便自顾自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来服侍苏胡。
    苏胡作为一朝使臣，真的是一个人入秦，连个下属、连个侍从都没有。
    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
    景监突然觉得苏胡很寒酸——不，应该是周王室很寒酸，竟然连使臣所需要的一并人员都配不起了。
    可这寒酸两个字，景监还偏偏说不出口。苏胡的一言一行，明明还保留着周室的遗风，那扑面而来的气息，那伫立的风骨，又怎能让他好意思说“寒酸”？！
    “景监兄……”
    正在景监呆愣间他突然听到很熟悉的一声唤。在他的意识里这声唤不该出现在他的耳朵里，可他转过头去，偏偏就看到了那张脸：
    “卫鞅？！”
    景监惊诧的叫出了声：
    “你不是走了吗？”
    “回来处理一点麻烦事儿，明天就走。”卫鞅笑着如是说。
    “什么麻烦事儿？”景监问。
    “你想知道的话可以问问李郎官。”卫鞅回答。
    这时景监想起来了，李任似乎消失了好几天的样子，问这人去了哪里，人都说不知道，连君上都含含糊糊的不好好回答他，卫尉章华直接说他回家探亲了，叫自己不用管他，在他回来之前每天点名的时候跳过他就是了……
    这人，到底去了哪里？
    可是……似乎是昨天吧，李任突然又莫名其妙的回来了，却再也没站在殿前当值，见了君上和卫尉之后，没事儿人似的，直接回自己的屋子里睡觉了，见到自己冷着个脸连个招呼都不打，活像见了鬼……
    景监一直奇怪李任心里藏了什么鬼，可没成想卫鞅一席话，点醒了景监这个梦中人——
    他竟然是跟了卫鞅？
    难道是君上，亦或是卫尉，暗中派了李任，来保护卫鞅的一路安全？
    君上竟然对卫鞅如此重视？
    景监很快的做出了判断，他很惊讶，可脸上的惊诧迅速的被他所收敛，转而化作一片镇定，如是回答道卫鞅：
    “那我便去问一问他在和你搞什么鬼。”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问了也没什么意思。”卫鞅摊手，“倒是景监兄，刚刚送的那位是周使吗？”
    “周使苏胡。”景监也不奇怪卫鞅为什么知道那位是周使。
    “周使来秦作甚？”卫鞅问。
    “是天子赐胙。”景监答道。景监知道卫鞅听了就会明白。
    按理说这种事情不该告诉卫鞅的，但景监似乎已经将卫鞅当成了秦国臣子的一员，对着卫鞅就这样说了出来。
    不过这种事情，过几天就会天下皆知，告诉卫鞅与否，似乎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于是景监说了。
    卫鞅初听“赐胙”两个字，先是惊诧，旋即化作了冷笑：“周天子这棋走的妙啊。”
    “周天子？”
    景监听着卫鞅话里的鄙夷声音，疑问道。
    “这周天子看起来是对秦国好，实际上一肚子坏水。”卫鞅说着，“他就是想借这块胙肉引发秦国和韩魏的战争，韩魏和秦国打的越乱，他的洛阳城便坐的越安稳……”
    景监听着卫鞅的话，突然想起来苏胡在殿上说的话了：
    秦公怎知我家大王赐君胙肉就没有怀有煽动秦国与山东诸国的战争的心思？万一我家大王这一切，都是刻意呢？
    周使敢将这些事情全都在明面上说出来，那周王又怎么可能有这样奸诈的心思……？
    “但是周使都将这些东西一一摆出来了，如果周天子真的包藏祸心，他作为一个臣子不为君王遮着掩着，偏抖落出来作甚？”景监奇怪的问，“这不符合常理。”
    卫鞅看着景监，缓缓的摇了摇头，很不满的样子：
    “那景监兄，我问你，天子赐胙，是周天子的意思，还是他周使苏胡的意思？”
    “当然是周天子的意思。”景监答道。
    “那不就结了。”卫鞅说着，“周使无论怎么说话，他说出来的，也只是他的意思而已——秦国与日前这个周邦既不接壤，又无利害，周天子却平白无故赐秦以胙——你敢说这其中没什么蹊跷的地方？你真敢相信周天子一片好心就是想要赏识秦国？”
    “我……”
    景监听着卫鞅的分析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么……这么说，真的是周天子在给君上下套！
    景监的脸色开始变得不美妙起来。他觉得自己中了周天子和苏胡的计谋，是君上没反应过来，更是自己愚蠢，着了那坐在洛阳城里的天子的道！
    他突然就开始厌恶苏胡那个颇具古风的背影。他看着卫鞅，
    “这胙肉，对于强者是陪衬，对于弱者，却未必了。这毕竟是周天子的胙肉，一个失礼就会满盘皆输……周天子，这是刻意在坑秦国。”
    卫鞅接着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似，脸上露出了几丝好奇：
    “那么秦公是怎么应对的？”
    景监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他一看见卫鞅那清亮的目光，却突然感觉自己被洞穿了。他的眼睛不适应的望向卫鞅：“为什么要问这个？”
    “只是好奇。”卫鞅答道。
    景监知道自己也是多问，本来也不打算瞒卫鞅，就这样说了：
    “君上并没有当场收下周天子的胙肉。”
    “嗯。”
    “君上说要择日以国礼迎胙肉。”
    “嗯……？”卫鞅的嘴角巧妙的弯了起来。
    他在卫鞅的脸上，看到了与秦孝公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他就听到卫鞅保持着那个可爱的表情，笑着说出了那句话：
    “秦公，真是妙人。”
    景监看着卫鞅的脸，一脸懵逼：哪里妙了？
    他发出了与他心里所想一样的问题。卫鞅对着景监茫然的表情，并没有一起陷入茫然之中。他问景监：“你以为秦公真的那么天真吗？以为周天子不会拿这个事情做什么文章？”
    “难道不是……”
    景监话说到半天连忙刹住了自己的话茬。
    卫鞅这样问，那就绝不是君上天真了。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周天子丢了这块胙肉给秦国，就是要试探秦国对这块天子之礼的态度。”卫鞅对着景监说道，“秦国该如何拿捏这块胙肉呢？不收，那是轻慢周天子，会惹得周围诸侯以不尊天子的名义来攻秦——那么收了呢，秦公就是收下了于自己现在的地位不相称的东西，会让全天下以为秦公有称王的野心，照样会惹得邻国来讨伐。”
    “总之，不管怎样处理，这天子赐胙，于秦国一个弱邦，都非常棘手。”
    卫鞅最终下了定论。
    听着卫鞅的话，景监已然皱起了眉头：“那该怎么办？”
    “处理这种两难的问题，确实很不容易。”卫鞅说道，“这就是我说秦公妙的地方了。”
    卫鞅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与景监面前：“不收肯定是不行的，那样无论如何都会落得一个不尊天子的罪名，周天子稍加煽动就会惹得山东诸国共同讨秦……”
    “那你说，这问题该如何解？”景监问。
    “当然要收下胙肉，这样才不会在周天子这边理亏。”
    卫鞅说着面前的手指便直直的向下划去，景监的眼神跟着卫鞅的手指走着，直直望向地面。但地上什么也没有，他一抬头，却又对上了卫鞅的眼神，听见了卫鞅的说话：
    “但收下天子赐胙的时候，态度一定要低，越低越恭敬越好，对这块胙肉的态度一定要郑重，郑重到过分也没关系——秦公以国礼迎之，正好能表现出秦国对天子赐胙诚惶诚恐的态度，这样列国一看秦国将自己的位置放的如此之低，急切的表现出自己不配这块胙肉，谁会怀疑秦国有称王的野心？谁又会借着这件事情，向秦国发难？”
    卫鞅说着，发出一丝感慨，“就这样，周天子带给秦国的窘境就被秦公如此化解了，还趁机给秦国树立了一个礼敬天子的名号，秦公何其妙也！”
    “原来……是这样吗？”景监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在卫鞅的指引之下，他感觉眼前的迷雾被卫鞅逐渐剥离，直至见到真相——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秦孝公当时的举动看起来很天真，实则另有深意。
    景监一向觉得，自己该是最懂君上心意的那个人。
    可他却为什么在今日看不透君上的举动？卫鞅与秦孝公根本没见过几面，可他为何却能猜中秦孝公的心思？
    难道世间，真有天生的知己？
    【关于前文的注……其实没多大意思，以后随写随注好了：
    法以爱民：《商君书·更法》：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
    归心于壹：《商君书·壹言》：圣王之治也，慎为、察务，归心于壹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