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桃之又觉着眼皮重了起来,她一手支着脑袋,手肘搁在桌上便重新阖上了眼。
不知是怎了,厅里陆陆续续开始掺杂起人说话声。
“首轮的佳作在此,殿下请过目。”还没睡上半柱香的时间,蒟蒻便将几张薄宣纸摊平在桌边,小声唤她。
她素来浅眠,其实蒟蒻摊宣纸时她已然惊醒。
原来第一轮时间过去大半,交了诗文的文士都不禁在一块唠嗑自己抽取到的签条,或是欣喜庆幸,或是懊悔郁闷。一时间这堂里又热闹了许多。
目光看向桌上诗文词稿,颜桃之的声音如同天际之交的水平线般不起波澜,“谢门主这怎么敢当。”
话虽如此,但颜桃之可没有叫蒟蒻把诗文退回去的意思。
蒟蒻松下口气,还好殿下没有因为他贸然叨觉而怪罪。
谢归温煦笑罢,“你我均是会凌阁主之友,他也有嘱托我审评时一并算上颜姑娘。”
“这些诗文上怎的没有署名?”会凌阁的文会每年都有,她也应邀来过一两次,怎这回所有文士上交的诗文都没有名字?
谢归别有深意地瞧向江浮碧,遂飞快拉回视线。
“阁主说,此次为了公平起见,参与文会之文士一律将抽取签条的编排号写在纸上即可,无须写上名字。这样一来防止偏见,二来也可方便对号入座。”
的确,如此只需核对事先编排之序号,省了完整姓氏及名,也不会让人浑水摸鱼,替代魁首。
“那首轮评定规则为何?”颜桃之试着看了几篇,又问谢归。
“颜姑娘手里的这些是谢某挑出来的,姑娘若觉着好便留下,若不好便分出一沓,于第二轮无缘。”
若蚊蝇般的哄哄声再一次响起。在座的都是心高气傲的读书人,不少更是通过了朝廷的选拔只等殿试过了便可封官。而现在他们文章好坏却交由一个女子来评定,这是不是草率了些?
碍于会凌阁主的威慑,无人敢说什么,但明星无一人是心服的。
“这几篇不错,剩下的搁置罢。”她又将顺序排了排,将她认为最好的那一张放在了最上面。
颜桃之的才华在谢归眼里毋庸置疑,总之他认为和他一样心怡道家学说之人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的。
可他既然答应了江浮碧主持文会,必然要将其操办好。他礼然令童子取了颜桃之所指不错的几篇,又让童子端上几碟子小菜与女儿红,打算趁着众人中场休息间再审一审诗稿。毕竟,首轮的进制极为重要,若是真有才华之人第一轮便被唰了下去,会凌阁金子招牌也就毁了大半。
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他在意的是江浮碧这个朋友。
况且他既然允诺下的事情,就该全力以赴办好,不是么?
“谢门主再看看罢,我一个女子,不懂何为好诗好词。”颜桃之看出他的意思,倒没多想什么,顺着他的意说道。
她自谦的话语让那些个轻视女子的文士嗤鼻,一时三五成群,作势又要讨论开来。
谢归淡漠朝下位扫去,无形的制压让一众读书人恐慌不已。那原本柔光四溢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阴与燚交织,恍若来自雪域苍山毒辣的鹰隼,疾如烈火又冽似寒冰。
厅里又是寂静一片,下位的文士大气也不敢出。
谢归闭了折扇,笑望向颜桃之轻点首,目光里哪还有半分阴暗。
果然不亏是他看中的同道中人,善解人意,无寻常女子小肚鸡肠,甚好甚好。
颜桃之勉强回他个笑。
为何她刚刚会感觉到有杀气?
颜桃之摆弄长袖下十指单丹蔻,江浮碧神不知鬼不觉飘到她边上。
“殿下觉得很无聊?”
她轻敛了墨丝拢之莹莹玉耳,“不然呢。”
“那殿下为何要来呢?”
“为了挖金呀。”她又朝那洛姓文士处瞄瞄,复才回眸定在江浮碧身上。
江浮碧悲情长叹一声,再次抬头他脸上已经是笑意连连,“殿下是在说我么?”
厚脸皮。颜桃之脑中冒出三字。
“殿下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朗月回风轻轻笑罢,动动唇正又要说些什么,却是被小童截断。
“阁外有个公子姓秦,说是颜姑娘家奴,特来请示可要领他上来?”
谢归看向颜桃之,她没细想便能猜到那人定是秦艽,遂连忙点头。
不过多时,小童便带着秦艽上了会客厅。看着他慌张的模样,江浮碧微微皱了眉,莫非宫里出了事么?
事态紧急,非同小可。但秦艽见在座之人太多,这毕竟是宫中秘事,不易在坊间流传。他还是忍住走到颜桃之身侧,俯下身在她耳旁才将前因后果道出。
颜桃之听完后虽神色不变,但江浮碧还是从她眼神里捕捉到了许些担忧之色。
听力极佳的他听见颜桃之故意压低了声音问:“白故宇被辞氏带走了?”
秦艽含泪应是,“帝君和皇后娘娘都不在宫中,温贵妃又并非是个能管事的主。安良人本就狠厉,再加之殿下在红绫轩不留情面公然挑明与她为敌,这下白统领进了天牢想必是不死也得掉层皮。”
“天牢那倒不至于。”颜桃之冷静道,“辞氏就是承了帝君天大的恩宠,也绝不可能在无旨意的情况下,直接把人捉进天牢。”
蒟蒻也是心慌极了,“那会带去哪呢?”往日在小倌阁所受的刑一幕幕又重现在眼,他与白故宇虽然情分不深,但出于同情,加上感同身受,蒟蒻也是挺担心他的。
“这些倒不重要,只愿那白家的次子皮糙肉厚,能多熬些时。”
“还要熬?我们现在不回宫么?”本来被带走的人应该是秦艽,白故宇不过是替他挡了刀,教他怎么能不着急不心愧?
颜桃之无奈摸摸他的头,“现在回宫也于事无补,辞氏顶多闹个擅闯灼华宫、擅挟宫侍之罪。本宫出宫出得勤,往后若再发生此事该怎么办?”
可辞氏要是真对白故宇动了刑那就不一样了,她是时便能有理一举将她扳下。
只是苦了白故宇那愣头统领。
“秦艽明白了。”
白故宇在关键时候护住秦艽这并不奇怪,他乃灼华宫统领,保卫的不光是颜桃之,灼华宫上上下下也都是他的责任。只不过他居然没有向辞氏带来的人出手,反而是顺从地跟着他们离了灼华,这一点令颜桃之很是惊异。
她没想到他看起来毛毛躁躁的,竟然能沉住气。
“好了,他不会白吃这个苦的。”颜桃之用安慰的口吻对秦艽说道。
她灼华宫的人,谁若动了,她必然让那人付出代价。
会凌阁举办的诗会一共三轮才能决出胜负,前前后后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走到了第二轮,颜桃之不禁觉着墨迹拖拉了些。
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送着果干,窗外月上西头,也不知白故宇现在怎么样了。
谢归拿着一张质地略厚重的纸张站起了身,颜桃之想着这回终于要公布第二轮晋级名单了,真是等到花都凋了。
“殿下觉得江某会在名单之内么?”
一颗脑袋靠在了她肩上,颜桃之当即伸手朝江浮碧脑门一拍。
“你本就文采不差,会晋级也非什么稀奇事。”她想起皇宫御花园小诗会那次,江浮碧所写的那首诗。虽然她不待见他,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诗是真的不错。
江浮碧一听,唇如莲瓣绽开,漪妩茹美优胜潘安宋玉。
“这么说殿下是认可江某了?”
颜桃之也回了笑意,漫漫扬眸。
江浮碧的诗是写得好,但写得好不代表她就一定喜欢。正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以,对不起,这种调调她还真喜欢不起来。
“江公子之诗作细腻得不像是一男子所写,倒像是出自女儿家之手。”颜桃之摇摇头,这样的诗她欣赏不来,这样的心境她也难以琢磨。
这不是变相地在说他像女人么?江浮碧就是再好的心性也承受不了。
他浑身一僵,显然是没想到颜桃之会这么评价他,随即又强颜欢笑,“那殿下也写上几首,也让江某看看这真正的女子所写之诗是何样的,可好?”
“呵。”颜桃之不置可否。
“真正的女子所写之诗”,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别扭。
毫无意外,江浮碧晋到了第二轮。谢归最后公布的名单其实和颜桃之起初选的没什么大的变动,只不过增添了两个而已。
原本三十来个文士,这下只剩下不到十个晋级,可剩余的文士却没有急着离开。这也对,这些个心高气傲的读书人自然是要看看到底魁首是何以夺得这个魁首的。
第二轮的规则也与首轮大同,都是抽签条决定文体,只不过这一轮的主题不再是“美人”,而改为“景物”。
谢归见众人重新提笔,轻松地笑了笑,神色欣喜地望向江浮碧。
意思是说,看,小爷帮你把诗会打理得多好。快夸我!快夸我!
“怎了,谢门主?”颜桃之见谢归又一次从上位走下,问道。
谢归忆起江浮碧先前嘱托的。一定要假装他与江浮碧从未相识,这下怕颜桃之看出端倪,赶紧收回目光。
“颜姑娘可是觉着无趣了?要不也一同参与第二轮的逐鹿?”
颜桃之本想婉拒,毕竟她一个皇亲贵族,去和老百姓抢魁首宝物也太掉面子了些,这边江浮碧已然看出她心中所想。
“夫人就随便写上几首,若真赢了就当夫人因未有参与首轮之争,最终魁首之宝则由第二名夺得如何?”他言语间不忘多叫上几句“夫人”占她便宜。
颜桃之反正也无聊得打紧,这也就同意了,问过谢归的意思后方才坐下开始酝酿起来。
谢归暗自给江浮碧竖个大拇指。
老兄,你泡妞的高招弟弟我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但就你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本事,这颜姑娘八成是要被你给攻下了。
他用内力传音给江浮碧,江浮碧回他一个承蒙夸奖。
“殿下可想好要写什么了?”江浮碧扭过头,又有些欠揍地靠近颜桃之,伸长了脖子瞅着。
颜桃之面色清冷,通身气派不怒自威,可这却半点没影响到江浮碧的嬉皮笑脸。
“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江浮碧跟颜桃之的相处的模式一直都是他问她答,或者干脆他一个人在那干嚼,颜桃之已经很无语他的话唠了。
“能闭嘴么。”
气氛冷了下来,秦艽担心这样下去二人之间会吵起来,却听得江浮碧爽朗笑声。
“好好好,在下闭嘴就是了。”
他这语气怎么像是在哄小孩?明明他们家殿下那么“高大威猛”,蒟蒻一脸便秘似的看着江浮碧。
“殿下可曾好奇过在下首轮的诗?”
“不曾。”颜桃之想都没想便道。
“殿下说话这么直白,江某的小心脏承受不了呐。”他浮夸地说道,颜桃之只觉手心传来一丝温暖,她一惊,甩掉他的手。
眉心蹙起,颜桃之僵硬着面上干笑,“直言不讳而已。”
她这话没掺半分假。不好奇不是因为她有多厌烦他,而是颜桃之早已在方才谢归将诗稿交到她手时便以猜出哪篇是出自江浮碧之手的。既然已经猜个大半,好奇自然也就淡了。
“本宫不是那个意思。”她看他仍旧沉浸在无可自拔的黑洞里,无奈解释:“猜都猜到了,还好奇个什么。”
连颜桃之自己都没发觉,她竟然有些在意他的小情绪。
秦艽跟着颜桃之也有好些年了,她的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们家殿下虽然逢人笑脸相迎,但那只不过是出于自幼良好的礼节而致,即便是对着最最厌烦之人,譬如辞氏,他们家殿下也是一直笑意不改。
那张善意微笑的假面,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江浮碧。
她对他从来都是冷眼相待,好话没个一句,还时不时来个刁难。
秦艽自我安慰,这也算是区别对待,好歹在殿下心里,江阁主是不同的存在。这也就是他私下与江浮碧“同流合污”,将颜桃之一言一行都完完全全告知江浮碧的原因之一。
离陛下赐婚已经过去三月了,可颜桃之与江浮碧之间还是毫无进展。秦艽都快要放弃自己的坚持了。
难道殿下与北冥将军才是良配?是他乱点了鸳鸯谱?
一直到刚刚颜桃之开口,秦艽才又重新打起精神与希望来。
他们家殿下竟然会主动开口解释。
辞氏到皇宫围猎场告她的状,她闭口不言任何,若不是帝君信任,只怕她早已身首异处;她明知弦月青月长公主对她的恨,却毫不在乎,数年来聚寿与灼华的宫人水火不容,姊妹反目;嫡长公主追着北冥将军不放的流言,宫里上上下下宣扬得似真非假,她亦不去过问。
这么多年来,她何曾向谁解释过什么?
秦艽心里美滋滋的,果然,殿下心里还是有江阁主一席位置的。
蒟蒻看着他神情一会愁苦一会欣然,摸不着头脑地皱皱眉。
皇宫湍御河。
辞氏一身红锦缎宫装在夜色下骇人十分,她面上笑靥如花,所出之话却狠辣犹如毒罗刹。
“白统领,本嫔也不想多为难你。你只肖在帝君面前指证嫡长公主私用污蛊之术谋害宫妃,本嫔便可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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