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洛神董织成曹丕》第136章 人间

    注:烂柯山似乎有两处,一处在浙江衢州,一处在洛川。前者烂柯故事发生在晋朝,后者就年代不可考,故用之。
    墓穴飞快合拢,那裂缝越来越窄,且有无数碎石从四方滚落。
    即使是自己要跳进去,换了她出来,也是来不及了。
    曹操手指几乎要掐入了岩石中,指尖已经磨出血来。他咬紧牙关,紧紧看向墓中的织成,那满面血痕的女子,仍是自若地微笑着,手指死死地按住墓顶机括,保持着凝固般的姿势,在纷落如雨的碎石中,被无边的黑暗,一口口吞啮。
    地底之中,笛声悠悠,再次响起,却也深情如初: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仿佛是二十余年前,年少的左慈,银冠白衣,斜坐在长安桥头、垂柳之下,于那初春时节,鹅黄嫩绿的柳影之间,含笑着转过头来,引笛而吹。
    不远处,是男装俏丽的阿宜手掐着柳枝,有一下、没一下,抽打在倚靠的柳干上,笑靥如花,娇声而唱:“上言加餐饭,下言……”
    轰隆!墓顶石板终于合上,笛声蓦地断绝。
    而曹操似乎并未察觉,依然轻声吟唱出最后一句:“……下言长相忆……”
    世事多变,人生艰难。当所有人都无奈地改变后,唯有左慈,仍保持着少年时的纯真,固执地留在了原地。
    衣袍猎猎,山风寒冽,忽然心中有如万箭攒射,曹操以袖掩面,潸然泪下。
    桐干高秀,紫凤栖枝。幽静怡然的桐花台,忽有“呛啷”一声,遽然响起。
    盏子跌落在石地,瞬间四分五裂,碎屑乱溅。
    槿妍脸色煞白,再也顾不得丝毫仪态,猛地推开门扇,跪仆在地,哭道:“少君!你们方才所言……难道竟是真的?”
    陆焉的脸色,比起她来也强不了多少。先前是白玉般的光润,此时失了那光润,便如一张苍白的帛纸,墨裁般的眉色,便分外多出了几分怆然之意。
    他一手扶住伏于足前的槿妍,从席上跪直身子,看向眼前端坐的锦袍男子:“子桓,你……你所言难道当真?织成她……”
    曹丕一向端肃的脸上,也不禁有了黯然之色。他叹了口气,道:“阿父岂是妄言之辈?他令我郑重行事,安排人前往烂柯山,将甄娘子……从墓中掘出……另葬……”
    槿妍听到“墓中掘出另葬”这六个字时,只觉一阵霹雳在眼前炸响,全身便如抽去了所有力气,已哭倒在陆焉臂弯,而陆焉自己亦如木雕泥塑一般,仿佛凝固在了那里。
    那日曹操陷身于左慈的道术之中,“误”从草庐堕入地底时,虽然众人惶然找寻,但陆焉的心中,其实并不怎样慌张。
    他自小便在曹操身边,对其颇为了解。以曹操心性,绝不至于如此轻易便堕入左慈设下的陷井之中,此举必有后着。故此他虽然令虎卫们在草庐所在探寻入地的通道,但心中笃定,甚至对于先前被左慈所挟的织成,也并不是十分担心。
    只是以他年纪,又岂会了解当年曹操与万年公主等人之事,更低估了左慈的执念之深。
    分布开去搜寻曹操的虎卫中,有一支恰在烂柯山下,撞见了衣袍破裂、仓皇逃出的曹操,赶紧护送其回到了邺城。
    曹操一回邺城,便召来曹丕,告知其织成已葬身于烂柯山中。
    而曹丕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奔回桐花台,把这个惊人的消息,亲口告诉给了陆焉。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破裂开去,化为万千齑粉,纷纷扬扬,缈缈茫茫,陆焉虽然僵了一般地端坐在此,但整具躯体,都似乎已不是自己所有。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他强自稳住心神,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槿妍,哑声道:“子桓可愿带焉前去?烂柯山中那桃花洞,乃是个传奇的所在,万年公主既择墓于此,不知可还有什么古怪。焉不才,或可助一臂之力。”
    曹丕垂下头来,过了良久,点头道:“可。”
    建安十七年,一个深秋的正午。
    严才之乱已平,铜雀台巍峨如初。数天前修罗阵一般的情形,连同那些血污腥气,已经在明爽的秋风中消散得干干净净。
    铜雀台的大门忽然洞开,锣钹齐鸣,哀乐震天,一队奇怪的队伍,约有四五百众,自城中迤逦而出。
    远远只见那些人众,皆是衣冠胜雪,连马匹也皆是白马,高举起一排排素幡银幔,密密沓沓,远望如雪山倾颓。
    幡幔之后,又有十八人肩负绫带,抬起一具巨大棺椁,瞧他们行走的步伐虽然沉重,但也颇为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抬丧的白丁。沿途又有数十人手扬纸钱,纷洒漫天,几乎遮蔽了两旁道路。
    如此排场,盛大仪仗,只将一个明净爽利的秋日,化作了白雪千里的寒冬。
    更奇怪的是,在这队伍之后,还随有百余名方士,依然穿着方士独有的那种宽袍,但袍色雪白,连冠上都蒙了一层白绢,人人脸色肃重,似乎沉痛之极。
    而令人咋舌的是,这支队伍的最前方,那为首的黑马玄衣者,正是曹操之子、五官中郎将曹丕。
    一个丽人立于铜雀台一扇琐窗后,已经观看多时。此时不禁拧起眉梢,恨声道:“不过一个贱奴,也配有半副亭主丧仪!还要劳动子桓!”
    东汉皇室的仪制,皇帝之女可封为县公主,其待遇等同列侯。诸侯王之女,称为乡公主、亭公主,简称乡主、亭主,虽远远比不上公主,但也算十分尊贵,分别相当于关内侯、大上造。
    也就是说,亭主相当于有二千石俸禄,为十六等爵,即使只有半副亭主丧仪,也相当于给了爵比公乘、四百石俸禄的少使之职。
    临汾公主身边的何少使,在宫中侍奉多年,方有了这样的爵禄。更何况这半副亭主丧仪,比起少使来,又要更为尊贵。
    想那织奴当初不过是侥幸得了个视同斗食的家人子封诰,如今竟青云直上,连升了四级,虽说只是身后哀荣,但想起那张可恶的倔强面孔,仍是叫临汾忿忿不平。
    她身后不远处,放有几张华丽的榻子,一个美少年卧于榻上,手中把玩一只琉璃盏,盏中美酒鲜红似血。
    旁有数名美姬为其轻轻捶揉肩背,他眯起眼睛,显然舒适之极。
    此时听那丽人发恨,不禁扑噗一笑,道:“听说她舍命救了丞相,故有半副亭主丧仪,但横竖都已死了,临汾你又何必这样在意?”
    那少年肤色如玉,容貌鲜艳,正是富安侯何晏。
    临汾公主呸了一声,道:“那些方士们倒也可恶,全是赖着陆焉,才从严才之乱中拣了条性命,却还有胆来凑这个热闹!”
    何晏一把推开一个媚笑着贴向他颈后的美姬,曼然应道:“陆焉既表明不要了仕途,丞相怎样都要为他保留天师道的根基,何况他平严才之乱有功,这些方士们才能活下来。那织奴据说是他们什么夜光神女,如今死了,送上一程也在情理之中。”
    临汾公主蓦地转过身来,怒道:“我与你一向同气连枝,今日你怎的也给这贱奴说话?难道在凝晖殿中,还嫌丢脸不够么?”
    说到凝晖殿三字,何晏的脸上也不由得浮起一抹愠色。他向来是被曹操宠爱惯了的,如何肯被临汾公主如此指着脸子揭短?当下索性冷笑一声,举起琉璃盏,一边欣赏盏中酒色,一边凉凉道:
    “谁不知道你是金枝玉叶,我岂敢与你同气连枝!又不曾挟持了人家幼子,又不曾放下身段,竟与个织奴争锋!”
    “你!”
    临汾公主勃然大怒,正待要发作,遂又强行忍住,冷笑道:“我便是做下这些事情,又怎样?如今还不是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只要我与曹氏婚约尚在,丞相就不得不容着些我。瞧着罢,等我下嫁曹氏,瞧那小儿又能逃往哪里去!”
    何晏懒得理她,慢慢起身,披了件纱罗袍子,也踱到琐窗前来。瞧着那如雪的丧幡冠服,向着城外一路而去,眼中不禁也掠过一抹怅然之色。
    且有心气一气临汾公主,便叹道:“那织奴,啊,如今倒要称一声少使了……倒也真是不同于寻常女子,被左慈所掳,却临危不惧,还能救得丞相,此勇也。”
    临汾咬了咬唇,却听何晏又悠然道:
    “我等虽不知当时内情,但那许多虎卫都救不得丞相,想必当时情形无比凶险。她却胜过那许多虎卫,必智也。”
    “但凡为人,谁不贪生惧死?这少使肯舍了自己,去救丞相性命,真义也。况且丞相何许人?乱世之英雄,治国之能臣。少使救他,心中必然也是念着社稷苍生。实忠也。”
    “既智且勇,忠义双全,这样的奇女子,便这半副亭主仪仗,难道还受不起么?且有多少女子,平生全无所长,只不过投了个好胎,顶了些名份,却为了保全自己,智勇全无,忠义殆尽,倒是工言善媚,长袖善舞,便自以为高人一等,这才叫苍天不公呢!”
    “何平叔!”临汾公主怒喝一声,泪珠盈睫,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向来聪明,当下强行忍住,冷冷道:“这大汉宗室如此衰微,多少英雄含恨折戟,我一个弱质女子,便是求得曹氏庇护,又有何不可?你莫以为自己比我强出多少,你既姓何,又为何做曹氏之子?”
    何晏平生,最得意的并非是时评的“明慧若神”,而是得到曹操宠爱,甚至超出诸多亲子。然最为遗憾之事,也是因为被曹操收养,不能恢复何氏昔日的荣光。
    他本是汉朝大将军何进之孙,何进之妹便是灵帝皇后,何皇后生下了少帝刘辩,被立为太后。可叹后来何进在政乱中被阉宦所杀,董卓入京后又迫杀了何太后,少帝被废,到了何晏长大成人时,何氏门庭早已凋零。
    当初曹操是有意让他改姓曹,那时何晏年幼,却已颇为聪慧。他故意在地上画了个方框,自己坐在里面。旁人问他这方框是什么,他回答说,是何氏的门庭。曹操这才做罢。
    此时听临汾提起此事,正好戳中了他心中隐痛。但他为人一向隐忍,当下也只是冷笑一声,道:“你自以为攀上了曹氏这棵大树,也要瞧瞧子桓的意思!想想你姑姑万年公主,当年是何等才貌,丞相尚且不肯做驸马。你说丞相允了他尚主,可子桓他今年已有二十五岁,若是当真喜欢你,为何至今不提亲事,致使府中空虚?我虽不才,但将来求娶的女子,却必定是我真心喜欢之人!”
    当下衣袖一拂,竟自带着数名美姬,摇摇摆摆地去了。
    临汾公主为灵帝女,何晏又是灵帝何皇后的侄孙,说起来辈份要低了一辈,但他二人年幼相识,岁数仿佛,如今处境也相似,都要依附曹氏生存,所以一向还算来往密切。
    只是没想到今日为了一个区区织奴,何晏竟然与她翻了脸。可见这个织奴,当真是处处该死,时到今日,便已算死得迟了。
    临汾公主咬紧了朱唇,唇上牙印深刻,隐有血丝渗出,她竟也不曾察觉。
    烂柯山,桃花林。
    先前曹操沿着洞壁攀爬出去的痕迹,还宛在眼前。桃林依旧,只是洞窟底部,那些被水波冲得乱七八糟的碎石,和水流冲刷而出的土沟,仿佛在提醒来者,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惨烈的场景。
    曹丕令随从放下那些丧幡灵幔等祭奠之物,拿出铲锹等工具开挖下去。
    陆焉不忍围观,也害怕看到织成最后的惨状,闭了闭眼,看向那些云霞般的桃花,并另一边山崖下已结了青果的桃树,竟也有了一刹那的失神。
    一时感慨,向身旁的曹丕叹道:“‘花开幽涧,果结深崖,一边开花,一边结实,四季循环,花果不断。’没想到这桃花洞的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此地胜境,便是仙界也不过如此,怪不得出洞之人,会有烂柯之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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