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洛神董织成曹丕》第122章 金盒

    “你们先退后十丈。”
    曹操的令声响起来,织成又听见一阵簌簌轻响,似乎无数人踏着长草向后退去。
    “我非是惦记你,只是惦记阿宜。”
    曹操并不动气,道:
    “二十多年前,阿宜正当芳华,荣宠无极,名满洛阳,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为之颠狂。当真如李延年歌中所唱,‘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可是春去秋来,斗转星移,那些人都烟消云散,唯有你左元放,二十多年始终专注如初,用情之深,世所罕见,我不如矣!”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显然出自肺腑,便是对其深恶痛绝的左慈,此时竟也无法发作,只顿了顿,方冷笑道:
    “你这样薄情寡义之辈,自然不懂什么叫做一往情深!”
    “元放兄错矣。”
    曹操不知不觉中,对左慈已经改了称呼:
    “操在邺城,明知阿宜葬于城郊洛水二十余年,却始终未曾前来祭奠,这一点的确是不如兄多矣。然丈夫情怀,唯心知尔,这二十余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阿宜,没有一天不曾想她。”
    织成听到最后两句时,只觉当中似乎蕴含无限沧桑之意、缱绻之情,不知怎的,心头一热,忽然想起那日摘星楼曹操的宫室之内,他于头痛发作后的颠狂中,叫出的“阿宜”二字。
    当时以为是“阿姨”叫变了音,没想到在他忍受着最痛苦的身体折磨时,他心中所想的,不是天下亦非江山,却是那早已埋骨黄土的万年公主。
    所谓丈夫情怀,唯心知尔,便是说以他的骄傲,虽然很少将这段情意放在口中,但那样深刻的思念,却并不会亚于左慈。
    织成暗暗想道:“这万年公主名满帝都洛阳,喜欢她的人的确很多。听他们这说话的口气,似乎当年拜倒在其裙下之臣,便有左慈、陆彧、曹操等人。只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她却远遁江湖,嫁给了天师道的嗣君张衡。可是为什么她又离开张衡,且将自己的儿子交给陆焉养大?都过了二十多年了,左慈又为什么现在来算这个旧帐?曹操既然这二十多年都未来祭拜过刘宜,今天怎么倒来了?”
    隐隐约约,只觉那“回雪锦”三字,在当中浮沉不已。
    “是想她,还是想那回雪锦?”
    左慈冷然讽道:“恐怕你心中,还是想那回雪锦,要更多些儿罢。”
    “即便如此,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曹操不急不躁,冷静地答道:
    “阿宜当年携带回雪锦出宫,不就是想要找到一个英雄豪杰,并将回雪锦赠赐予之么?如今放眼天下,东吴割据已久,巴蜀亦有盘踞之心,其余各处英雄,无不是目光短浅,争权夺利;唯有我尊汉室、正朝纲、供奉宗室、牧养百姓,除了我曹孟德,又有谁能达成阿宜之遗愿,成为回雪锦真正的主人呢?”
    “口是心非!”左慈毫不客气地喝道:“若你当真是这样的人,那陆文若又怎会自刎而死?”
    这一次,曹操许久没有答言,甚至陆焉也没有出声。
    织成凝神聆听,只有洛川山风,呼啸着掠过长草,又盘旋着卷下洛水中去。没有其他的声音,可是仿佛剑将拔、弩已张。
    “建安十二年,本相亲率兵马,北征乌桓。瑜郎,那时你还刚及弱冠之年,文若管教甚严,你偷偷翻墙从陆府跑出来,央我带你出征柳城,你还记得?”
    曹操忽然开口,说话间的口气却很随意自在,还带有几分长辈慈爱的口吻。织成没想到一向雅静修仪的陆焉竟也有那样叛逆的时候,遥想那个尚存稚气的紫衣少年,是怎样慌慌张张地翻过陆府高墙,不禁嘴角露出了笑意。
    陆焉叹了口气,道:“是,丞相待焉如子侄,焉一直铭记在心。
    曹操道:“攻占柳城后,我班师回朝,正值七月,当地暴雨甚多,路面泥泞难行,以至于大军滞留于无终,而不能进屯于肥如、海阳等地。那一次,我带瑜郎你去了碣石山,观沧海之水。”
    陆焉顿了一顿,似乎也在回忆那段往事,方才叹道:“是,焉从前就读过董子在《春秋繁露观德》所写‘故受命而海内顺之,犹众星之共北辰,流之宗沧海也。’然只到那次见着沧海之水,才终于懂得其中真义。不知丞相是否也是想起了董子圣言,才有了今日之治呢?”
    他所说的董子,正是西汉著名思想家董仲舒。
    这几句话说出来,似乎也别具深义。织成苦于自己古文不佳,一时也难以弄懂,只听曹操呵呵一笑,道:“当时我写下的诗句,你还记得么?”
    未待陆焉回答,他便长声吟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这还是当年读书时,织成从课本上读过这首诗。当时只为功课烦恼,并不曾在意,此时听曹操吟诵出来,虽只听了四句,并未吟完,
    却已觉气象辽阔,豪迈壮丽,心中不禁激荡起来,久久竟不能平息。那浩浩荡荡的沧海之水,宛然便在眼前奔涌,再从窗中看那玉带般的洛水,忽然觉着未免失之小巧;她心志坚毅,原就不同于寻常女子,此时不由得想到那人生苦短,自当如沧海横流一般,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即当毫无顾忌;便越发觉得曹操这首《观沧海》一直写进了自己的心坎之中。
    她纵是在摘星楼中对曹操的多疑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也知道自己终将死于他的手中,此时也不禁油然而生钦敬之意,只觉此人虽也颇多缺点,但就胸怀格局而论,倒不失为一个大英雄、真豪杰!
    不知左慈等人是否也被这诗中情怀所感,一时竟然无人应声。
    只听曹操朗声道:“我曹孟德年少怀志,誓要平定宇内妖氛,还一个玉宇澄清。董卓之乱后,天下群雄蜂起,而唯有我多年来南征北战,历经千辛万苦,迎皇帝于许,安汉室宗庙,平定朝纲,安抚四方;左兄,瑜郎,我曹孟德,当真便是个奸贼,不算个英雄么?”
    左慈哼了一声,道:“你纵是有些胜绩,那又如何?”他虽仍对曹操颇有敌意,但这两句话却有些底气不足,显然即使是他,也无法否定曹操的这些功绩。
    织成蓦地惊觉:曹操这一来,不过轻轻巧巧几番话,无形中便将左慈的话题带开,且令得左陆二人对他的许多话语,竟有些默认的意思,的确有着超人的掌控能力甚至是人格魅力。
    “丞相自然是英雄,”陆焉淡淡道:“但不知丞相所为者何,当真是为了汉室的天下么?”
    织成心中一跳:陆焉这句话,当真问到了点子上。
    左慈似乎也反应过来,冷笑道:“正是!若你当真为了汉室天下,又何必以丞相之尊,秘密追到此处,难道你所为的,不是要夺得回雪锦么?”
    又是回雪锦!
    再精致,也不过是一幅锦而已;况且以曹操之尊,便是再贵重的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若说是怀念万年公主刘宜之故,但曹操为人洒脱,多年来尽管相思绵绵,却连她的坟丘都没来祭拜过一次,又怎会做出这种借锦思人的酸腐之举来?
    曹操缓缓道:“不错,我正是为了回雪锦而来。”
    他一字一顿,似乎说得非常沉重,但也透出强大的决心:“刘氏能得,我为什么不能得?”
    虽然织成在千年之后,早就知道他觊觎汉室神器已久,也早就知道他的儿子曹丕终于还是废汉立魏,并尊他为了魏国的开国皇帝,但此时真真切切地听他说出来,心中仍是重重一荡。
    “你果然说出了真心话!叛臣贼子!”
    左慈厉声喝道:“当初你接近阿宜,便是为了这回雪锦罢!只是你煞费苦心,仍然发现只得到一只空盒。阿宜假死,远嫁巴蜀,便是为了远离你的势力范围,没想到你还是找到了她的踪迹,且用了计策,令她与张衡反目,不得不携子离开阳平!你以为这样你就会夺得回雪锦么?你自然也绝不会想到,阿宜早就看透了你的用心,什么与子失散,都是骗你的鬼话!她偏就将儿子托付给了文若,让他生活在你的眼皮底下!而回雪锦,”
    他古怪地笑了一声,道:“你起初以为在阿宜的手中,可惜她只到死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你后来怀疑到陆焉的身世,又以为在文若的手中,所以才用那只金盒去逼他拿出来!”
    “什么?”陆焉似乎是悚然一惊,出声道:“左先生!你是说……我驰援铜雀台之前,丞相便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世?”
    “洛水之中,玉印出世!”织成心中念头电闪而过,已经想到了这一层:“阳平治都功印不是凡物,当时在洛水中曾引来无涧教的妖人,曹操是何等势力,无涧教都能知道的事情,他又岂能不知?恐怕曹氏兄弟瞒着他去找袁氏族人为甄洛报仇,他一定也是清楚的,不过是假装不知罢了!”
    此时陆焉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轻轻道:“原来如此,父亲落到这样的下场,原来……原来是我的过错……我还曾想,丞相待我如子侄,我却隐瞒了自己身世,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又听说铜雀台告急,这才点起亲卫,杀奔而去……”
    他苦笑之中,已带了伤心之意:
    “我还曾想,我这一去,公布身份之后,丞相纵然惊我厌我,恨我憎我,亦是我应当领赐的罪过。所以……所以……可是我没有想到,原来丞相,你是当真早就知道了这一切。你……你……”
    织成默默地在心里帮他补了一句:“你……演技真好……”
    可不是演技好么?
    便是曹丕兄弟和自己,在摘星楼中可不也是上了当?以为曹操知晓陆焉身世之后,痛恨之极,甚至自己拖着重伤的身体前去摘星楼,也不过是为了要给陆焉做证。
    而陆焉,在敌阵中浴血奋战,几乎丧命,也不过是因为对曹操的愧疚。
    可是谁能想到,这老谋深算的奸雄,站在那摘星楼上,看的却是一片最得意的风景!
    “你说文若是自刎的,其实是被曹贼害死!”左慈冷冷道:
    “曹贼以空空如也的金盒示他,是以为阿宜既将儿子托付给文若,那盒中的回雪锦也一样会交到了文若的手中,想要逼文若交出回雪锦。可是文若一见这只金盒,却以为曹贼已经得到了回雪锦!”
    “如果得到回雪锦……”陆焉声音冷冽,如霜华剑锋,咄咄逼人,第一次露出了森然之意:
    “那么丞相你,便要占了这大汉江山么?”
    曹操长笑一声,傲然道:“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这锦绣江山,那窝囊废坐得,为什么我就坐不得?”
    “原来父亲是早就看清了丞相你的用意。”陆焉冷冷道:
    “我父出身颖川陆氏,少有高名,德才俱备,以举孝廉而入守宫令、亢父令等职,董卓之乱时他率宗族避难冀州,被袁绍招揽。初平二年听闻丞相英名,便不顾袁氏苦留,千里投奔您的麾下。
    兴平元年,您征徐州牧陶谦时,我父留守衮州,恰逢陈宫等人叛迎吕布,当时各郡县纷纷响应,多亏了我父处置及时,坚守鄄等三城,才使您最终平定叛乱,保住了兖州之地。
    您迎皇帝到许都后,但凡出征,皆由我父主持朝政,百事顺通,使您绝无后顾之忧。
    您出征在外,但凡军国决策,亦使人千里驰奔告知我父,我父更是为此竭思竭虑,谋划筹措。
    我父又善识才爱才,且全无私心,世人皆知的戏志才、郭嘉等人,便是由我父举荐给了您,终成大用。
    我的父亲跟随您二十余年,屡立功勋,这件件桩桩,不知丞相心中可还记得?”
    他辞锋毕露,言之有物,便是曹操也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方长叹一声,道:“我常说,文若于我,当如汉之子房。我有今天,文若居功甚伟。”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