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洛神董织成曹丕》第56章 对诗

    汉朝末年,天下大乱,正所谓“人相食啖,白骨盈积”“千里无烟,遗民困苦”,社会的巨大变动,也引起了社会思潮的急剧变化。
    自汉武以来一直处于独尊地位的儒学思想,也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人们的思想开始急于从儒学礼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其它学派中寻找思想支柱。
    所以名、法、道家思想都有新的发展,甚至外来的佛教,也在此时悄悄发展。也正因为此,方才乙大娘一番看似离经叛道,甚至直指儒学不在于为孔孟立祠而在于明理治世的言论,听起来才不是那样剌耳,甚至还得到了这些贵人们的默认。
    而在诗文一道,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曹操本人就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即使在戎马倥偬中,他也写下了大量的诗篇,何况他还有两个文学上同样出色的儿子,曹丕和曹植。有大批文人学士集中在了曹氏父子身边,正所谓“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也开创了新一代稳健质朴的诗风,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建安文学”。
    他们力求写实,不饰花巧,即使是翻写乐府旧诗,也是以旧题来写新辞,作为反映时代特征的真实记录。
    方才杨文修所言的“诗文一道,在于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也不刻意求工,能抒胸臆,真挚感人,方为上佳之作”的观点,正是代表了这一时期文人们的普通看法。
    甚至是这一时期,贤士文客们的为人处事,也多追求自在洒脱、真实诚挚,以至情至性来打动人心,隐然已经有了后世所称的“魏晋风度”的影子。
    所以杨文修的话语,何晏再也没有办法反驳。
    啪啪!
    只听主位处传来清脆的击掌声,却是先前那个中年男人脱口赞道:“在于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文修这两句话,说得真正是好!也罢,不如临汾就与平原侯以诗互论,如何?”
    “明公,”临汾公主娇嗔道:“妾生性愚钝,所长者,唯衣饰妆扮而已。若论诗文一道,便连平原侯的一根头发丝,都是远远不及的。但若说到‘造怀指事’,妾倒也有所长,妾身为一个女儿家,所谓的情怀就是描眉敷粉,以饰美色。恕妾自赞,妾于此道,遍观整个邺城,倒也为他人多有不及呢。”
    她声音妩媚,语气娇痴,说话间又带有三分顽皮,浑似一个闺中少女,向父辈撒娇弄痴一般,织成不禁想道:“若这公主再长有三分颜色,加上这样的性子,便我是曹操,也必得宠爱她了。”
    果然众人轰然一笑,纷纷道:
    “果然是各有所长,好一个描眉敷粉以饰美色,公主之美,何止是邺城,只怕天下美人都是不及啊。”
    “如此便设两局如何?一局比诗,一局比妆!”
    “平原侯敷粉之道,还需好好向公主讨教呢!”
    或许是生于乱世,朝不保夕的缘故,民间尽管困苦不堪,贵族对于生活品质的追求,却达到了极为苛刻的地步。时下男子也往往华衣美服,体薰名香,甚至敷粉弄脂,也不罕见。何晏的粉侯之名,便是因为他皮肤过于白晰,时人认为即使是别的男子敷粉,也多有不及,因此而得来的称号。
    曹操也朗声一笑,显然临汾这种顽皮灵动的话语,颇让他心悦,温言道:“临汾你不擅诗文,却可请在座的文士为你效力。方才文修也说过,只要以真挚感人即可,并不比较才华,有蔡大家评点,你又何惧子建呢?”
    他这番话语,对自家儿子十分了解,当然对其文学才华也是颇为自豪的。
    曹植只是挑眉一笑,对锦幛后的临汾公主,却是连瞥一眼也欠奉。
    临汾公主在锦幛后轻声一笑,道:“如此,便多承明公之言。那临汾便要大胆一次,出来亲点一位贤士了?”
    曹操含笑道:“允。”
    织成忽然想起,不知是历史还是语文课本上,曾经提到过赫赫有名的“建安七子”,指的便是以曹氏三父子为中心的邺下文人集团。据说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这七人开创建安之风,亦为天下文人中最杰出的代表。
    上一年的“敬神衣”之仪上,这些人第一次参加了聚会,并在曹操的带领下吟咏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文,才使得“敬神衣”的声誉达到了新的高度,引起朝野上下对于织造业的新重视。
    可见诗文名风,对舆论推动极大,甚至能够在这个以农耕为主的时代,影响到根基还相当薄弱的工商业。
    她不由得在脑子里把自己先前谋划之事,又重新过了一遍。对于临汾公主及接下来一男子的说话,就自动忽略了。正默默念叨时,忽听一个清柔的女声响起来:
    “既然公主认为徐北海的诗文最合心意,便请与平原侯以文相会罢。妾有一题,请二位静听。”
    织成只听这女声也来自主位,又听她自称要出题,自然猜出这女子就是这次宴会的主角蔡昭姬了。听她说话舒缓有度,入耳平和,果然是知识女性的风格。
    至于徐北海,织成对建安七子的资料早忘了十之七八,只依稀记得他们的姓氏,这个徐北海好象就是那个徐干,北海不象是他的字,倒象是他的郡望。
    她对建安七子的诗文,更是一头雾水。但能名列其中,这位徐干一定也是颇有真才实学的。
    曹植与那年轻男子一齐出列,向主位行礼道:“喏。”
    他们一为贵族,一为名士,但是在蔡昭姬前,还是要恭敬地执子侄礼。织成从这边张望过去,只见曹植今天的锦袍倒是穿得整整齐齐,头戴玉冠,发丝也是光洁不乱,显然是经过了一番认真整饬。只是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依然闪烁着不羁的光芒。
    说起来,他与曹丕最为相似的地方,也就是这双眸子了。都是黑白分明,神采逼人。不同的是,曹丕的多了一层淡淡的润光,而曹植的却是直慑心魄,咄咄逼人。
    而那年轻男子显然就是徐干了,此时只是安静地立着,不见骄纵,亦不见畏缩。他比曹植的年岁或许要略大,面相也老成些,双颊瘦削,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只听蔡昭姬缓缓道:“闻前朝元帝时,有宫人嫱,自请和亲。二位高才,不若就以此为题罢,格律不限。”
    她似乎是惜字如金,只说了这几句话后,又闭口不言。
    曹植与那名为徐干的年轻男子面面相觑,甚至连整座殿中,也是一时陷入了沉默。
    蔡昭姬所说的元帝宫人之事,就是后世传奇故事中常见的主角王昭君。昭君本是南郡秭归人,本名嫱,以良家子的身份被选入宫,但三年都没有机会见到汉元帝,自然也得不到宠信。后来匈奴的呼韩邪单于来朝见汉天子,愿以和亲,为汉家之甥。元帝选出五名宫中的良家子嫁给他,王嫱认为自己在宫中无益,于是自请嫁给单于。
    陛辞元帝的时候,君臣才发现王嫱是一个绝色女子,“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瞻徊,竦动左右。”但是也只能惋惜地让单于带走了她,昭君便是她的封号,后来因为避司马昭讳,才改称明君、明妃。
    据说昭君出塞时,曾弹起琵琶,思念故乡,其声之悲,令关外的大雁都纷纷坠落。后人称落雁之美,便是指的这个典故。
    她嫁给单于后,终身没有回到汉土,也生养了几个子女。她的后人始终将汉认为外家,与汉朝来往密切。
    蔡昭姬的身世,与这位王昭君,不仅是名字中都有一个昭字,甚至身世经历,都颇有相似之处。都是无奈之下流落异域,与蛮夷生儿育女,还要强忍那里的荒凉不堪,受尽苦楚。所不同的,是蔡昭姬终于返回汉土,虽有曹操的垂怜,但无论被怎样尊崇地对待,毕竟还要面对世人暗地里异样的目光。
    而王昭君与之相比更是可怜,据说年过三旬,便逝于异域的碧草白沙之中。
    所以蔡昭姬此时竟要求曹植与徐干,以昭君为咏,显然是大有深意。往深处来说,或许她虽然被以荣耀的仪式迎归,其实心中惴惴不安,想要知道在世人的心中,对自己这个曾失身异域、困顿不堪的女子,究竟有何看法;也想知道自己在汉地,是否真有容身之处吧?
    沉寂之中,只听曹操叹了一口气,道:“昭君出塞,也是千古的美谈。以一弱女之身,换得两国平安,可算是不让须眉的巾帼丈夫了。只是个中凄凉孤寂,毕竟难与人说。你二人以此为题,很好、很好。”
    他这一番话,相当于是定下了基调。首先当然是肯定王昭君出塞的重大意义,这在间接中也是安慰了蔡昭姬。其后表示,他对于昭君的心中情怀,其实是十分体谅的,暗示二人在诗文之中,最好也能贴切这样的心境,以慰藉蔡昭姬的不安。
    织成听到此处,不禁暗暗点头,想道:“这曹操身为一个男子,却能不拘女子所谓的节操贞德,说出这样安慰蔡昭姬的话来,倒也是个心胸豁达的丈夫。不象三国演义上那样,被说成个心胸狭窄之辈,果然野史是靠不得的。”
    有了曹操定下的基调,曹植与徐干便心中一松,双双应道:“喏。”
    早有内侍在殿中设下两张案几并锦褥之物,又在几上摆好两副笔墨,铺好帛书。
    曹植和徐干二人坐于案几前,略一沉思,便刷刷地在帛上写了起来。
    只是二人的神态,又有所不同。
    曹植是飞腕而写,且似乎已融入其中,一时皱眉,一时叹惋,意态洒脱,浑然已忘却了身在何处。
    徐干却始终是拔直了身脊,俯首而书。细长的眉眼微微垂下,整个人便如在书斋中一般,平静如亘。
    不到一柱香功夫,曹植先长身而起,向着主位一揖,道:“子建已写成杂诗一首,请诵。”
    曹操的声音传来:“可。”
    早有内侍躬身过来,取过曹植那张酣畅淋漓、满是墨字的帛书,又小心地退到一边,这才朗声吟道: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
    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
    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
    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
    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
    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好一个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一个年轻男子喃喃道:“昭君远离汉庭,万里凄凉之情,大概也只能凭借鸿雁才能传递罢,可惜她却不知,那雁也正如她一般,乃是一只孤雁,可怜、可怜!”
    看他穿着虽不华贵,但颇具情致,显然是贤客文士之流。而他这一番话,也顿时引得殿中一片叹息,连曹植本人脸上都有了凄凉之色,似乎人人眼前都飞过一只孤雁,哀鸣阵阵,飞往胡庭。
    织成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非矣,昭君既已离汉,必有毅然之志,岂会有孤雁之情?曹子建虽有才,却终是不明白女子情怀,非拘一家一室的道理。”
    槿妍在她身边,听得最是清楚,不由得望了她一眼。
    徐干也缓缓起身,将写满字的帛书递给另一个小内侍,又掸了掸袖,垂眼而立。与曹植的不羁相比,显得十分低调而且安静。
    小内侍朗声念道:
    “浮云何洋洋,飘摇不可寄。
    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
    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
    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讥。
    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
    “伟长此诗,可得感怀之三味也。”这次说话的却是另一中年文士,颌下三缕长须,面露沉思之色,缓缓道:“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昭君虽身在胡庭,心犹向着汉家,时刻都没有忘怀旧时的恩德,最后的四句,更是思念之中,犹有忧患。只恨此身不得已,可叹啊,可叹。”
    伟长是徐干的字,这中年文士称呼他如此亲近,或许也是邺下文人中的一员。槿妍听到此处,不禁又望向织成,果然她只是微微一笑,笑意中却颇有不屑。倒是明河在旁边咕哝道:“那元帝狠下心将她一个弱女送往胡地,便是心向汉家,也复杂得很,什么思念之中犹有忧患,忧何之,患何之?”
    “声音小些,莫叫人听到了,还以为你跟大名鼎鼎的徐北海打擂台呢。”织成含笑制止道:“没想到我们明河,倒是个爽利性子。这两首诗皆有华采,所比的地方,无非立意罢了。我们且听听,蔡大家是个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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