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岁冬里,注定是不平静的冬,至尊引李宗闵入相,李德裕出任山南西节度使,李相公见了面见圣上,君臣谈了良久,千秋节不久便又领兵部尚书之职。千秋节上,他以恩泽天下的名义,升王守澄为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看似官位虚升,实则已由皇帝收回兵权。不日之后,封仇士良为神策军中尉,至此,神策军的军权便落在仇士良手中。仇士良其人,早年顺宗皇帝在位时,一直在东宫伺候太子李纯,极尽阿谀奉承谄媚之能事,太子继位后,即迁升为内给事,而而监督平卢、凤翔等军。他自恃功高,嚣张气焰尤胜王守澄,曾夜宿敷水驿,与出任御史的元稹争住上房,将元稹打伤。中丞王播上奏说御史和中使应以到达先后来定谁住上房。要求宪宗按旧章处理,仇士良进殿哭诉,迷惑君心,宪宗不为元稹申理,反倒斥了他的官。自元和元年到大和年间,仇士良多次任内外五坊使,秋季到内畿试鹰,所到之处,要官吏供饷,其凶暴甚于盗寇,然各方虽有哀怨,碍其位高权重,不敢得罪,只得闷声吃亏。
千秋节上,皇帝不动声色升了一拨人,贬了一拨人,又调动了一拨人。其中宦臣变动最大,其余诸人,皆是略有调整。大内之中变数最大的还属金吾卫,金吾卫将军百里甫西迁为单于都护府大都督,韩约升任金吾卫将军,领大内巡护之职。韩约早年曾任安南都护,大和二年九月,安南军乱,惨遭驱逐,败北回朝,担任太府卿。同年与翰林院侍讲学士李训交好,深得其信任。最令人玩味的,莫过于这李训当年却是王守澄一手推举入宫。皇帝这一步,走得所有人都抚掌称好。明里升了仇士良,降了王守澄,暗中又将王守澄的门人升了起来,这一升一降之间,又处处制衡,不可谓不高。
百里甫举家皆要去往中受降城治下。
冬日夜里的凉风穿过檐角廊道,卷出了阵阵尖锐哨声。道旁点点宫灯几乎燃成这夜里仅有的光亮,绮罗从未觉得这长夜如此寂静,笼罩着整座大明宫幽深宁静。行过绕廊,正要出殿,匾额下的阴影里忽然冒出丝声音:“绮罗。”她半月不见凤歌,且他是在那阴影里站着,着实不惹眼,此时才微微掀出一丝袍角来,只柔言答了声:“阿兄。”
那混夜长鸣的画眉低低掠过林梢,引得枝头残雪簌簌下落,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春花不堪守,一时落败。凤歌不说话,她也只静静站着,怀里抱着琵琶,手臂酸涩,心中却比这酸更要苦上几分。鸟儿低吟,声声似泣血,绮罗开口打破沉静:“什么时候离开?”凤歌低声道:“下月初。”她恍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颗心缓缓的,像是静悄悄的沉入水底一般,却又不敢挣扎,慢慢低下头去,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好。”
凤歌听她吐出这个字,心里错综复杂,难以言喻,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总之却是一种不能细思的慌乱。四处安静得可怕,她耳上戴着一双碧玺珠子耳坠,在宫灯下闪着幽幽的光。叫他想起小时候,夏末时他们总在暖阁的凉榻上,一盘冰梅子,一碗湃得凉丝丝的绿荷水,就着一盘棋,廊外槐树串儿叶绿得灼人眼,窗下是生了浮萍的水,亦是绿得无际无边。那时的日光啊,一晃就过去,偏偏他以为,能这样过一生。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辗转几个春秋,便看上不是山,看云不是云,眼前的人似乎也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人了。
绮罗见他久久不作声,换了只手去托怀中的琵琶,指腹轻轻摩挲着琴头的如意花纹,木质的琴头由她几年来不断抚摸,平滑无比,慢慢向下滑了一圈,又再滑了过去。他说:“父亲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出宫,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听了这样的话,不知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可她从来就是无畏的,她十岁就敢独自往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明宫里钻,还有什么好怕的,过不了片刻,她抬起眼,笑了笑,柔声说:“我不愿意。”
凤歌不假思索,问道:“为何?”她站在那里,仿佛置身冰天雪地,如履薄冰置于其中,走一步,那薄薄的冰便被隔开,黯影下冰沁入骨的水涌了上来,直把她淹没。她脸上慢慢浮起笑意来,说:“阿兄,你可知道?我原有这世上最好的阿爹阿母。”停一停,又说:“那日阿爹抱着我坐在膝头,一遍又一遍地说‘皇上登基,我们马上就能回长安’,至死他都对长安怀着渴望。你问我为何?我也想知道为何?究竟是谁人在后面捣鬼?皇上为何会突然赐死阿爹?凤歌,我也想知道为何,可是这么多年,阿爹连梦也未给我托过,我什么都不知道。”胸口的刺痛一直眼神到天灵,像是有人拿剪子将身子对半裁去一样,一路撕心裂肺的剧痛。凤歌心中砰砰直跳,一时心思繁杂,向后跌了半步,半倚在石兽之上,只理不出思绪。泪盈于睫,她掉头望着他,一字一句问道:“凤歌,若你是我,你会装作不知,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吗?”凤歌神色微变:“你要报仇?你不要命了?大明宫磨去你的半条命,也磨去了我的半条命。若是你连剩下半条命也不珍重,便将我的也拿去算了。”
绮罗不防他突然说出这番话,只见他眼中一片灼热,似是熊熊燃烧的烈焰般,她本来站得与他两步之遥,他却伸手就抓住她的肩头,她大惊失色,便由他揽进怀里,他的气息密密匝匝扑面而来,琴轴横在两人之间,猛地落了地。她怕到极处,又冷到极处,伸手去推他,却被他箍得越紧,手上失了力道,琵琶轰然落地,琴弦扑空,泠然作响。她无力地攀援在他的臂弯里,指尖划过他的脸,他这才缓缓松开手。
她一向胆子大极,此时也忍不住颤抖,心里慌乱到极处,只是轻轻喘着气。他低低叫了声:“绮罗。”她微扬着头,避开他滚烫的双眸,只叫他嘶哑而压抑的声音入了耳:“绮罗,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此去都护府,前路漫漫,或生或死,何生何死,皆是未知之数。若是相别,今生今世,相见却难。”绮罗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既不安,又惶恐,凤歌残存的气息如同点燃她生命最深处的隐秘,竟不敢细思,只是迷惘地说:“阿母说过,将门的女子,此生的宿命都是等候,等捷报,等归人。离去之后,我会日日为你和阿爹诵经祈福,愿你们顺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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