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秦楚木梅月清》第22章 复仇与生命

    从红袖招后院离开后,洛木青照着梅月清所说的住地,将她安全送回烟雨客栈,去到时还被她的几位师姐师妹当成了无耻恶徒,差点大打出手,解释几句后,仍然取不来信任,最后烦不胜烦下,他只好施展无上轻功溜掉。
    之后,他寻思着,偷偷潜入半月湖边上,远远看到大群的士卒成群结队地来回巡逻,尤其是岸堤边上的一排木屋四周,持兵的士卒排列一队接一队,队形交错,整齐有素,方队之间,仿佛结成某种奇妙阵势,隐隐传出一股肃杀的气息。防卫之森严,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蓦然,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最靠右的一个木屋前,手里拿着一卷卷宗,在湖边来回走动,看上去神情严肃,身边有几个将领模样的中年男子围着。
    林凡也在?
    洛木青摸摸下巴,想必是听说了昨晚盗徒潜入的事,这位将军担心会有变故,准备加强防备了吧。
    经过破庙大战后,他深感若想盗宝,必须要将这位年轻将军和半月湖营地隔绝,此子武功高强,又深谙领军之道,有此人在场的话,决计会难上加难。
    略略想了一会,他便悄悄退走了。
    一炷香后,洛木青回到同福客栈,直奔房间,刚一打开房门,他放眼一看,登时大惊失色。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白衫少年,背对着房门环抱周身,弓着腰像煮熟了的龙虾一般,整个身体颤抖不停,口中发出一声声无比痛苦的吼叫声,身上的白衫被撕成了破破烂烂的一条条碎布,最触目惊心的是,整张床鲜红一片,包括地板、墙壁、被褥、床沿……滴滴鲜血溅得满床皆是,乍一看,还以为身处人间炼狱,恐怖十分,一张白色被褥褶皱无数,都快被撕烂了,印上了数个夹杂着血迹的掌印。
    “楚木?”
    一向处事不惊的洛木青,彻底被这一幕惊住了,快步走到床边,翻过身子一看。
    “咝……”
    他倒抽一口冷气,眼前这个满脸鲜血的少年,还是认识的那个小乞丐楚木吗?
    “我……我一定……一定要学武!”楚木牙关打颤,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说着,双手交错,死死地抓着双肩,略微尖锐的指甲生生刺入了血肉躯体中,用力过度,竟是划出一条条血痕横列肩上,他整张脸因为极度的疼痛都快皱到了一块,唇角渗出的血一滴滴流淌到床上,额头的条条青筋如虬龙卧岭般暴起,眼角迸出的血丝,一丝丝如同血虫,狰狞可怕的眼神,竟比血魔子的一双血眸还要恐怖三分!
    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痛苦,才会引发如此可怕的模样?
    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抑或是抽魂炼魄?还是炼狱中上刀山下火海?
    “胡闹!”
    洛木青气得面色阴沉无比,瞧这吓人情形,这小子修炼长生诀恐怕已有不短工夫了。
    当即,他簌簌出指,快速封住楚木身体数个要穴,成功中断练功过程,一掌抵住胸口,真气汹涌汇去,将其丹田中的狂暴剑气徐徐镇压下来,直到剑气重新回归丹田安稳下来,方才收掌,而后,又取出一粒疗伤的丹药,撬开楚木的嘴巴,将丹药喂入喉舌,指尖拟作银针,在楚木身上的要穴或轻或重地按压揉捏,如此这般,反复数次才满头大汗地停下。
    做完一切,洛木青才解开了穴道,拉过一张凳子坐下,面对着楚木,一言不发,神色冷峻。
    好一会,楚木终于感觉到疼痛减轻了许多,这才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洛木青神色冰冷,心知自己鲁莽练功,让洛大哥生气了,他本意是想遵从洛大哥的叮嘱,可站在窗前胡思乱想的时候,心底总有一股强烈的渴望,愈演愈烈,最后一时忍不住练功,想着及时停止就会无恙,哪知后来控制不住真气流转,让丹田剑气一下子狂暴起来,造成了这番局面。他缩了缩身子,不安道:“洛大哥,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错在哪?”
    “错……错在不该鲁莽练功。”
    “练了多久?”
    楚木深低着头,“大……大概……一个时辰……”
    “很好!很好!”
    盛怒之下,洛木青的声音都变得极度冰冷,如千年不化的积雪,“你明知一练功就会如此后果,我再三叮嘱,除非我在身边,否则绝对不可以私自练功!你不要命了是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条命不值钱,可以随意挥霍、随意轻贱?你对不起的是我吗?你死了,我至多发发善心帮你收尸,眼泪也不会为你掉一滴。你对不起的,只是你自己!是你这条命!”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上扬至顶峰,厉声怒骂之下,差点没把楚木的耳朵震聋。这辈子,他极少有情绪波动这么剧烈的时候,实在是被楚木方才的模样惊住了。
    若是他晚到一刻钟,楚木决计会被变得狂暴的剑气活生生折磨至死!
    楚木往后一躺,抵住墙壁,深埋着头,沉闷着声音:“洛大哥,是我错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少年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半响说不出话,抬起头时双目通红得可怕,宛若一个厉鬼,竟是流出了两行眼泪,滴答滴答滑落手背,鲜血与泪水交融,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泪,“我一定要练成武功,一定要!如果我一点武功都不会,如果我以后还是像过去十年一样一事无成,那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我怎么报仇?拿什么去找那个人报仇?从十年前开始,我就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忍了十年当了十年乞丐,苟且偷生活只是为了报仇,这辈子,我没想怎么活下去,也没别的了,只有这个心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做到!要是做不到,爹和娘会失望的!会失望的!失望的……”
    多少年没流过眼泪了?
    从十年前那个杀戮的月夜开始,他已经下定了决定从此不再掉一滴泪水,然而此时,他再也忍不住了。泪眼朦胧,诸多幻想丛生,恍惚间仿佛一个俊雅的青年站在面前,一如从前那般,轻抚着自己的脑袋,一双洞察世事的眸子里,严厉中带着一丝柔和。
    “木儿,不准哭!男儿有泪不轻弹,楚家孩儿只会流血,不流泪!”
    他总是这样,明明对孩子的爱疼入骨髓,在孩子面前还是摆出一副严厉的模样。
    严父。严父。
    年轻而漂亮的女子,熟练地将自己的孩儿抱在怀里,耳边的一声声呢喃是那么的温柔,“木儿不哭!乖!不哭啊!听爹爹的话,知道吗?”
    一声严厉、一缕温柔,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长河,在耳边回响,撕心的痛楚交织成烈火,灼烧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双手在脸上胡乱抹着,使劲抹干净眼角的泪水,瘦瘦的身子紧紧缩成一团,嗓音嘶哑透着绝望,“那个狗贼害我父母惨死,害我家破人亡,偏生留了我在这世上孤苦一人,狗贼不仅毁了我的一生,还留了一道剑气折磨我,让我这十年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世上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吗?如果不是为了亲手报仇,我早就自行了断了。洛大哥,我好害怕!好害怕自己练不成武功,好害怕这辈子都报不了仇,好害怕那个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蓦然,黑影遮空,颀长的身影笼罩着这个角落,楚木缓缓抬头,只见洛木青的右手抚上了他的脑袋,动作轻柔,轻柔得可以感觉到掌心的灼热。
    “傻孩子,有我在,别怕!相信我,你一定可以报仇,一定!”
    楚木吸吸鼻子,心间一颤,他仿佛感受到了父亲的影子,也是这般,温柔地抚着他的头顶,渐渐地,身子停止了颤栗,一颗心安定了不少。
    洛木青心头一叹,涌起一丝苦涩,正是大好年纪,膏粱子弟鲜衣怒马,公子书生意气风发,哪怕是普通家庭的孩子,也该是与喜欢的姑娘情意绵绵的青春年少,可怜的小乞丐,心里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
    卸下填积在胸膛本欲发作的怒气,他轻轻地将楚木拉起来,拉着他走到窗边,凝视长安街上的喧闹盛景,道:“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楚木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看到长安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公子小姐携伴游玩嬉闹,走卒贩夫吆喝声不绝于耳的喧闹盛景,他不明所以,半响,疑惑道:“人很多?”
    “然后呢?”
    “很……热闹,很……繁华?”楚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试探着说道。
    “你看那里!”
    随着方向望去,不远处的街口暗巷里,两三个大汉正在围殴一个瘸腿的乞丐,拳打脚踢,下手凶狠,任凭那乞丐的求饶声如何凄厉,也不肯罢手,直打得那乞丐鼻青脸肿,倒在地面上的一摊血泊中微微喘息。
    “你再看那里!”
    转眸再看,一位街边上摆摊的老妇人跪在地上,摊位上货物四散,一片狼藉,她扯着一位华服公子的腿,哭着喊着,老泪纵横,那华服公子怒骂连连,身后的恶仆用力扯开老妇人的手,最后华服公子不耐地伸脚一踢,将老妇人一脚踢飞,带着恶仆扬长而去。一些来往的行人,瞧了几眼后,就被主仆几人凶狠的眼神盯着,只好害怕地埋头走过,视若无睹。
    楚木疑惑不解,这些情形在雍州城里再正常不过,每天都有发生,甚至他亲身经历过不少,有何出奇?见洛木青不出声,他只好安静看下去。
    片刻后,暗巷里的乞丐缓缓从血泊里爬起来,颤抖着双手拿起地上一块沾染着鲜血的肉,狼吞虎咽往嘴里送,丝毫不在意那块肉已经沾满了灰尘鲜血。摆摊的老妇人一瘸一拐地走回摊位上,默默地拾起地上散落的货品,每一个好心的路人帮忙捡起递到她的手里,她便一一鞠躬道谢。
    看到这一幕,楚木心间突兀一颤,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十分怪异。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难,他们难道比你更幸福?也不尽然,乞丐这样子活了多久?十年?二十年?抑或更久?老妇人经营小本生意,在这里被恶霸地痞欺负了多久?十年?二十年?抑或更久?”
    洛木青顿了顿,悲凉道:“他们这一生何其凄苦?但他们放弃了生存的希望了吗?没有!为什么?或许那孤苦无依的乞丐只是单纯想吃上一块肉苟延性命,或许那老妇人家里有个可爱的孙儿在等着她回家喂食,有太多的或许了……哪怕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人就该顽强的活着,人活这一世,命就这么一条,在万千苦难中挣扎着,为了什么?”
    见身边的少年神情怔怔,洛木青又拉着他走到桌前,坐下淡淡说道:“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有个小孩,他生在富贵人家家里,自幼锦衣玉食,活得无忧无虑,直到有一天,他家里犯了事,爹爹被人陷害,全家被官家满门抄斩,全府上下一百二十七人尽皆斩首,小孩一夜之间从天堂掉进地狱,幸好他爹的一位故人顾及旧情,设法保住了他,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小孩最后被发配边疆,才八九岁的年纪就饱受苦难,在那个人间炼狱里,三天才能吃上一个馒头,别说肉了,连菜是什么都不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被子,只能挨冻整个夜晚,干活的时候,戍兵的鞭子永远对准他,在那里,戍兵欺负他,同伴欺负他,身上的伤永远只有一道接一道的增加,从来没有片刻好过。”
    楚木浑身一震,心神震动,用力咬着嘴唇。
    自幼遭劫,沦为孤儿,他觉得世间没有比自己更悲苦的人了,可与故事中的小孩相比,他至少有老李头在关心照顾,再怎么冷,再怎么饿,至少老李头的家是一处避风的温暖港湾。
    可是,故事中的小孩能有什么?
    “你猜后来怎么了?”
    “怎么了?”楚木脱口而出,即便只是一个故事,听着一颗心仍然忍不住砰砰砰乱跳。
    “就这样过了整整八年,小孩一直默默承受着,从来不自怨自艾,也不愤世嫉俗,甚至,连一次寻死了断的念头都没有过,每到夜里,大家伙都睡着了,他冷得睡不着,就爬起来在角落用石子在墙壁上画一株半枝莲,知道半枝莲代表什么吗?”
    楚木下意识地摇头。
    “半枝莲,寓意生命!小孩告诉自己,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活下去,起码还会有希望……”说着,洛木青的眼神意味难明,唇角勾起一丝嘲弄的笑意,“或许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在他十六年那年,有个好心人路过,把他从地狱里捞了上来,不仅帮他报了血海深仇,还传授一身武艺,教导小孩,让小孩从此不再过着凄惨的人生。”
    洛木青的语气云淡风轻,可整个故事听在耳中,却是那么凄苦,又是那么的感人,感同身受之下,楚木整个人呆呆愣愣,一颗心似乎被什么颤动了。
    “我说这个故事,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报仇是你活下去的信念,那就保持这个信念,不要轻贱性命,父母之仇未报,你若是死了,九泉之下你有何脸面见双亲?”
    洛木青扶住楚木的双肩,眼神中闪烁的坚定光芒,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惧,一字一句道:“我会教你武功,我会帮你复仇,但你记住,以后这种危险的事,绝对不能做,人这辈子,死的方式有很多种,而这种死法,最不值得!”
    仿佛有什么重重地锤击在心头,拂扫了一片灰暗,如拨云见日般,楚木深吸口气,重重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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