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第十一章 朕本昏君

    大赦天下!
    此言一出惊了满堂!
    大赦乃新皇登基、立后立储等重大喜庆亦或天鸡星动才会颁布,且赦令应在朝中颁布,仪式亦该在朝中举行,这般在奉县县衙宣布大赦实不合朝制。
    有朝官欲谏,尚未拜下便被人按住衣袖,那朝官转头看向一旁,见同僚摇头,目含深意。
    陛下已开金口,大赦未必有害,抚恤银两一案可……
    那朝官忽明,暗暗收手,直当方才欲谏之事未曾发生。
    堂外,百姓尚且无声,崔远已露狂喜之色!
    天下大赦,娘有救了!
    堂内,暮青望着步惜欢的背影,眉头微皱。古来大赦,形同灭罪,未追诉的不再追诉,已追诉的撤销追诉,已受刑的归于无罪。她知道大赦乃帝王示以仁政笼络民心的手段,但实不赞成天下大赦,因牢狱之中确有恶徒重犯,赦免释放于民有害,于被害者及其亲眷不公。
    这时,听步惜欢又道:“方才,英睿将军曾言,士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以为此言差矣。庶民犯法,斗杀一人十人。士族犯法,戕害万民。似泰和殿大学士李本、奉县知县之流,贪赃枉法,伤及边关将士家眷,动摇军心祸及国本,其罪难赦!贪官犯法,虽不见血亦甚于民,罪当重处!朕大赦天下,乃为施仁于民,而非施仁于脏吏,是而吏犯赃罪,不赦其罪!十恶犯科,不赦其罪!自朕之一朝起,为官贪赃罪同十恶,不赦!”
    狂风起,大雪纷飞,这一日,大兴元隆十八年腊月十四,帝于越州奉县县衙宣见百姓,不设门槛,大赦天下,立贪官不赦、十恶不赦之政,止百姓暴动于衙门口,百姓沐浴天恩慑于天威,跪伏而拜,三呼万岁。
    崔远率先跪拜,“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恶之罪,谋反、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娘皆未犯,其罪可赦了!
    县衙门口,此一声惊醒了百姓,一时间呼声迭起,跪拜如潮,“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随风雪传入长街,远处涌来的百姓不知出了何事,见前头跪拜高呼,亦跟着跪拜高呼,呼声层叠传入县衙,步惜欢负手,仰望云霄,日出云层,一片雪花沾落男子眼睫,片刻融作了珠光。
    十八年了,这一日竟等了十八年。
    大堂里,朝官们惊望步惜欢的背影,嗡嗡议论。
    “陛下!”算盘落空,众臣纷纷进谏,“县衙内颁布赦令不合朝制,此事应回朝中再议!”
    谏言被万民呼声盖住,其声为送出堂去,却依旧送入了步惜欢耳中。步惜欢负手望着衙门外跪伏的百姓,未回身,声已凉,道:“朕金口玉言,诸位爱卿是劝朕失信于万民?”
    “臣等不敢,陛下金口玉言,自不可失信于民,但亦不可有违朝制。我大兴自高祖皇帝起,便有大赦之制,新皇登基、立后立储及天鸡星动皆赦天下囚徒,其余重大喜庆时赦天下皆死罪者减为流放,流罪以下者一律赦免,不曾有十恶不赦及贪官不赦之制。臣请陛下遵祖制!”
    即便是死罪者减为流放,流罪以下者一律赦免,也比贪官不赦强。再者,抚恤银两一案牵涉众多,若朝中一致反对,陛下要查也是查不下去的。怕只怕元大将军不肯罢休,要为边关将士讨个公道,那此事便有些麻烦,只怕到时会推出几个替罪羊来。因此,此事不提早打算不成。
    “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众臣齐谏,步惜欢回身,袖扫寒雪,笑意不辨喜怒,道:“高祖至今六百余年,旧制当破,新政当兴。”
    “这……”
    “爱卿们以为呢?”步惜欢不看那些跪着的,只笑着扫一眼站着的。
    刘淮似因暴民受了惊,自被从屋顶提回来便失了魂儿般瘫坐在地,大堂里立着的尚有元修、暮青和季延。
    元修深望步惜欢一眼,跪道:“旧制当破,新政当兴,陛下圣明!”
    暮青也道:“陛下圣明!”
    季延望着步惜欢,只觉今日圣上之言与往日判若两人,一时诧异不解,但想起家中小妹,不得不附议道:“陛下圣明!”
    “这、这……”众臣皆惊,不可罢休,“祖制乃先祖所定,怎可称旧制?我朝以孝治国,陛下教化万民,当为表率,如此轻忽祖制,实非明君所为!”
    暮青闻言顿时面冷,说此话者为列九卿,乃司掌诸侯及少数民族事务的大鸿胪,姓范名高阳,亦是朝中议和使团中的人。九卿乃朝中正卿,与外卿相比皆出自门阀大族。但即便门阀士族势大,臣就是臣,当众指责帝王,此人也确是不将帝王放在眼里。
    盛京究竟有多少这等臣子?
    这等臣子若是刚正不阿的谏官也倒罢了,偏是自身不正为己谋利之徒,步惜欢在朝中究竟有多艰难?
    “哦?”步惜欢不怒反笑,惯常的散漫不经,只俯身时面容覆上层阴沉之色,笑望范高阳,不怒亦慑人,“爱卿难道不知,朕本就是昏君?”
    范高阳一怔,步惜欢已长笑一声,转身出了大堂,直出了县衙。
    县衙门口,百姓们跪着,见帝王缓步而出,皆自发地让开。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高呼之声仍存,大雪如鹅毛,覆了长街,步惜欢走上长街,百姓分如潮水。只见如鸦人头分作人字,路上有人独行,雪路,鲜衣,衣袂猎猎如画。
    百姓们回头,望男子背影,见他路行得缓,却也渐渐去得远了。
    这一日对奉县来说是漫长的一日,夜里朝中二品大员被杀,清晨尸体被发现,晌午县衙堂审,一件朝官被杀案牵出抚恤银两贪污案,险些酿成乱民暴动,后帝王颁布大赦才止了暴乱。
    事后,留给奉县百姓的是那雪路鲜衣人独行的记忆……
    这日,暮青等人跟在步惜欢身后出了县衙回了客栈,范高阳等人却在县衙内不敢出去,直到百姓都散了才敢偷偷出来,由龙武卫护着回了福顺客栈。
    元修因抚恤银两之事心中不平,关在房中半日未出,到了晚饭时分,跟店里要了坛酒,抱着酒坛去敲暮青的房门,敲了半晌无人开门,那店小二在楼下愣了愣,报道:“大将军是找英睿将军?”
    “她午睡尚未起?”元修皱眉问,心中又觉得不对,暮青有午睡的习惯,但从不会睡到傍晚,他面色不由一变,“她可是染了风寒?”
    今日查了一上午的案子,雪打风吹的,莫非是寒症又发了?
    元修抱着酒坛子便要撞门,小二挠了挠头,道:“风寒?没有吧?出去时瞧着好好的……”
    “出去?”元修转头看向那店小二,问,“去了何处?”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元修自楼上纵身一跃,落地时已在大堂门口,掀了帘子便走了出去。客栈门口,两队亲兵正站岗,元修问:“英睿去了何处?”
    “哦,英睿将军说是有事,去了杨氏家中。”
    杨氏?
    “何时走的?”
    “刚走,也就一盏茶的时辰。”
    元修听了,大步便往客栈外走,走了两步又回来,将怀里的酒坛子往那站岗的亲兵怀里一塞,道:“不许喝,送回去。”
    亲兵抱着坛子,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咕哝笑道:“要俺喝,俺也不喝!谁不知道是水?”
    话刚咕哝完,忽闻怀里有酒香,不由鼻子凑去那红绸包着的酒塞上闻了闻,诧异抬头。
    真是酒?
    杨氏家住城北,一间独院儿,颇为偏僻。暮青来时正值傍晚,晚霞映红了院墙茅草上的厚雪,屋瓦上的烟囱里正生着炊烟,暮青一时有些恍惚,江南没有雪,那独院儿炊烟却让她想起了爹爹在时。
    崔远来开的门,见是暮青,不由怔住。
    “唐突来访,望莫介怀,在下有话想与崔夫人一叙。”暮青道。
    崔远闻言眼底生出些戒备,他本不该戒备,这位小将军是西北军出身,与朝中那些狗官不同,若非她出言斥朝官,百姓闯入县衙杀官惊驾,莫说娘死罪难逃,他们一家都难逃死罪,这位小将军对崔家其实有恩,但娘刚被赦了罪回家,她就到了家中,他实在怕出什么变故。
    “大赦天下乃圣意,谁也改不了,我有别的话与崔夫人说。”暮青一瞧崔远的神情就知他心中所想。
    崔远这才松了口气,觉得方才失了礼数,忙将暮青让了进来请去了屋里。
    崔家只一间主屋,两间厢房,东屋窗子半支着,可瞧见里面是书房,西屋旁边辟了间灶房,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围着灶台转,一个烧火,一个踮着脚往锅中添水,见有人进了家中,蹲着烧火那个歪着头瞧人,小脸儿被火烘得红扑扑的。
    “哥哥,有客来?”那添水的小姑娘嗓音脆生生的,笑起来眼弯得像月牙儿,模样儿玉雪可爱。
    暮青身后跟着月杀,两个小姑娘见是男子,起身福了福,小脸儿微微低下。
    “远儿,何人来访?”这时,杨氏的声音自主屋里传来,声音落下,人已走了出来,见是暮青,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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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普:
    天鸡星动——天鸡星属斗宿,共两星,在人马座位于银河系最亮部分。它和政事毫不相干,但是封建统治者很巧妙地把它与大赦联系了起来,以体现天寿皇权的威力。天鸡古人称之为瑞鸟,即凤凰。凤凰乃古人心中的仁鸟,因此天鸡星动时,要有大赦。
    十恶不赦——首出自一曰反逆,二曰大逆,三曰叛,四曰降,五曰恶逆,六曰不道,七曰不敬,八曰不孝,九曰不义,十曰内乱。由于“十恶”之罪危害了封建制度的核心——君权、父权、神权和夫权,自隋中确立“十恶”之罪后,历代封建法典皆将之作为不赦重罪,帝王大赦天下常不赦十恶,这便是“十恶不赦”的由来。
    不赦贪官也有史实,通观大赦历史,罕见有赦贪官污吏的,基本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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