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449章 得从鸣珂傍火城(一)

    平衍坐在用二十四人抬举的步辇上,举头看着雒都城头的大火在风势助力下向四周围蔓延开去。火光熊熊,映在他的眼眸中,遮掩了他心头的焦虑。
    派去昭明方向的斥候陆续回报,平若已经从昭明撤军,他这围魏救赵之计起了作用。但落霞关的局面却仍然暧昧不清。罗邂被平宗掠走之事已经传遍了各处,南朝军队六军无主,赵亭初年老德薄,不足以服众,此时的南朝军中将帅反目,彼此之间争斗不已,四分五裂。
    龙霄则在尧允五万大军的帮助下东山再起,一举将刚刚攻破落霞关的南朝军驱赶到了长江一线。
    平衍明白,龙霄目前的优势完全是倚靠尧允而来,一旦尧允撤兵,他便无能为力。而罗邂的势力正在分崩瓦解,凤都皇位空虚,迟早要有人来代替。与其让南朝故老再选出个远支宗室来,不如就扶持龙霄。一样是傀儡,罗邂还是龙霄,在平衍心中并无不同。
    但是这样的话只能平宗去说,而平宗到现在一直都不见踪影。
    平衍知道平宗受伤的事情,但以他对平宗的了解,平宗一旦知道了雒都这边的局势,一定会飞快赶来。到了如今都不见人,只有一种可能,平宗伤势太重,无法上路。
    只要有这一样担忧,平衍就无法在雒都城下安心围城。他心中焦急,不得不往最坏的局面去想。如果平宗真的伤重不治怎么办?按照之前的安排,无论如何都应当是阿戊继位。而阿戊甚至还不满周岁,一旦阿戊继位,那么随之而来的就必然是叶初雪登上太后之位。
    自从叶初雪产下阿戊随平宗回到龙城,平衍一心一意想要阻止的,恰恰正是这样的局面。为此他甚至不惜与平宗反目,甘愿承受叶初雪这样的人将自己当做仇人,也绝不能让皇统和帝国最中心的权力落入那个女人之手。
    南朝局面的瞬息万变,和龙城未来的隐患,此刻都远远超过了平衍对眼前战局的关注,让他实在无法在战火面前兴奋起来。
    “阿屿!”平衍喝了一声,将第一次上战场,盯着大火目瞪口呆的侍从叫了过来,“拿酒来!”
    “酒?”阿屿有些意外,“殿下,御医吩咐……”
    “这里是战场,我是主帅,御医的话只在龙城王府有用。”
    “可是……”
    平衍扭头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快去!”
    阿屿无奈,只得遵从。
    北朝军队,自平宗以降,历来有不得在军中饮酒的规矩。纵有人随身携带粟米酒,也多数是为了治伤用。阿屿担心粟米酒太烈,终究还是不敢拿给平衍,只得四处去寻更温和的黄米酒。
    酒一时送不上来,平衍愈加烦躁,正要发作骂人,突然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有人指着雒都城墙的方向喊:“快看,城门开了!”
    火光熊熊,将城门下照得亮如白昼。只见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清瘦锦袍的文官从城中出来,立时引得众人喧哗了起来。
    崔璨久在龙城执政。他的风格一向是带着丞相府的幕僚在龙城街头巡视处置,因此龙城百姓,军中士兵对他都不陌生。自北朝分裂之后,众人久已不见崔相,此时一见之下各个都兴奋非常。也不知道是由谁先开的头,口中欢呼:“崔相,崔相……”
    继而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呼喊了起来:“崔相,崔相,崔相,崔相……”
    呼喊之声渐渐蔓延开来,平衍带来的大军倒有一半都加入到欢呼的海洋之中,音声震天,动人心魂。
    平衍皱眉紧紧盯着崔璨,一时之间一言不发。
    他的身前身后都有人在高喊崔相。
    厍狄聪有些慌张,过来请示:“殿下,现在怎么办?”
    平衍摆了摆手,示意步辇向前,走到队伍的最前方。厍狄聪立即指挥士兵手执盾牌围在平衍周围保护。平衍突然怒喝了一声:“让开!”
    他一贯给人体弱多病的印象,如今阵前于山呼海啸的高呼声中突然爆出这样一嗓子,却令在场所有人都清晰听入耳中,登时惊得所有人闭了嘴。
    盾牌军让开,平衍与崔璨面对面看见了彼此。
    那一片山呼海啸也令崔璨意外非常。
    战场之上,两军对垒,纪律严明的北朝军队却对着敌军的首领欢呼,这样的事情即便是熟读史书的崔璨也是闻所未闻。他在片刻惊讶之后便不顾身边护卫的阻挠,驱马向阵前走去。
    在被平宸指着鼻子喝骂,让他自己上阵迎敌的时候,崔璨虽然心中毫不恐惧,却多少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打算就此战死城头,身国同葬,也不枉此生了。
    他就像是走在一条通向深渊的悬崖独木桥上,如履薄冰,步履维艰。却没想到等在桥那一头的,却是这样一份丰厚的盛情。
    崔璨已经因为平宸而枯败的心头,突然生出了一眼泉水,泉水喷涌滋润,令他对今日之战的结果,突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期待。
    所以当他面对平衍的时候,整个人从内到外都仿佛被泉水濯洗得焕然一新,以至于能抢在平衍开口之前,当先说道:“秦王殿下,好久不见。”
    平衍的脸绷得紧紧的,点了点头,努力云淡风轻:“是啊,当日龙城一别,没想到要到今日才能重逢。”
    “世事弄人,当日别后,我与陛下都没想到过,还有重逢的一天。”崔璨仍然记得在鹤州驿馆所遇的袭击,他的亲近幕僚在那一役中全数遇难,即便是自己,若非晗辛鼎力相救也早已死在了灰衣人的刀下。
    以崔璨世家子弟的涵养,他不会当面与平衍计较这件事,但同僚的遭遇,晗辛的危险,以及那一个清晨的激荡心情都在刚才那山呼海啸的呼喊声中发酵膨胀,让他如果不略微讥讽一下,难以消遣心中澎湃之情。
    平衍倒是老实,点点头:“的确没想过。”他坦然笑了一下:“崔相当然是听过卞和之玉的故事的。和氏美玉,若不为所有,宁愿毁了,也不能馈赠敌手。崔相家学渊源,想必能理解我的为难之处。”
    崔璨淡淡地说:“今日你我城下相逢,既非叙旧,也犯不上谈心。”
    平衍和言道:“的确用不着说这些。崔相,你我既然已经打过了招呼,请崔相回去,两军交战,刀剑无眼,崔相多保重。”
    崔璨点了点头,一时却没有动作。直到平衍身边厍狄聪等人耐不住朝刀柄摸去,才突然抬头道:“平中书正领大军从昭明赶来,秦王殿下,昭明之围已解,你我两朝本出自同根,又何必相煎太急。莫非你真的愿意让这些大好男儿毫无意义地死在这城下吗?”
    平衍眼中光芒闪动,笑意却更加深沉:“怎么,崔相是不相信我能攻破雒都?”
    “如今南朝局面晦暗不明,你我两家合则两利,战则两败,又何必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彼此攻伐,自相残杀呢?”
    平衍哈哈笑了一下,转头向身边一众将领笑道:“刚才还在说崔相是和氏美玉,谁知道他其实还是蔺相如,这番话倒是颇有纵横家的味道了。只是,”他转向崔璨,笑容背后闪过一抹凌厉:“可惜崔相错生在了如今。如今的世事,也不容崔相再来玩合纵连横这一套了。雒都我是势在必得的,崔相我也是势在必得的。请崔相保重身体,我带你回龙城面见陛下之时,当指日可待。”
    崔璨心头如明镜般清楚,他刻意当众说出这样轻慢的话羞辱自己,就是为了摧折自己的傲气,令自己因愤怒而失态。
    “多谢秦王厚爱,崔某今日在丹陛前叩别陛下时就已经打定了主意,雒都在,崔某在。也请秦王一切多加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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