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403章 玉帐匆匆草木衰

    凤都城中此刻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凤都封城已近三月,中秋以来更是对各个出入的河道城门严密管控,别说寻常百姓,就连公侯重臣没有罗邂的手令,金吾卫都不让出城半步。
    城中日渐萧条了起来。起初尚有人想办法从城外弄来肉米河鲜之类暗中兜售,虽然价格是以往十倍有余,总算砸锅卖铁质押家中宅地总能吃上一口饭。渐渐的,就连这样的黑市私贩也被禁绝。城中河道里的鱼虾都被捞得吃尽,人们饿得很了,就连自家宅院中池塘里的鱼卵也都挖出来吃了。
    如此仍是不够。
    入冬以后天气寒冷,街道上日日都有倒毙的饿殍。城中人心浮动,怨声载道,无奈金吾卫无孔不入,只要听到有人口出怨言便将全家缉拿下狱。但也有人为了一口饭吃故意犯禁,只图进了牢狱好歹能活下去。谁知牢狱中也是人满为患,每日一盆掺沙子的饭,上百人一拥而上,饭没吃到一口,每天倒都有人被拥踩而死。
    离音听到这些话惊骇莫名,却不知道外边已经乱到了这种地步。文山侯府中日常用度饮食与以往一点都没有差别,以至于她听旁人说起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夜里罗邂在她房中过夜,事毕见她似乎有心事,便问:“又怎么了?”
    离音的手在他身上慢慢揉弄,惹得他舒服得轻声哼哼,这才说:“我想去看看永嘉公主,也不知道她这一向过得如何。”
    “你要想见她,将她接来便是。何苦亲自跑一趟。”
    离音便不说话,只是伏在他胸前,用牙齿轻轻咬他。两人闷声不响地斗了一会儿法,罗邂终于认输:“罢了,要去就去吧。”说完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重又动作起来。
    自孩子满了百日后罗邂又时常来离音房中过夜,仿佛将此前两人的所有憎怨全都忘却了一般,每次来都缠着离音缠绵不休。次数一多,离音自己也渐渐搞不明白他的心意,只能一味逢迎。吃过了那么多的苦,总算学会了不去激怒他,学会了用女人的方法与他打交道。
    在旁人眼中看来,却都觉得罗邂对离音是恩爱情笃。每日里不停地往她房中送去各式珍玩锦缎珠宝补品。他对女儿虽然从来不闻不问,但只要离音为孩子求到他什么,也总是全力满足。离音有时候自暴自弃地想,也许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只是她仍然对女儿爱不起来。她可以用罗邂那些珠宝首饰来骗自己说一切看上去很好,但那女儿却是她一切不堪疮疤的见证。每次乳母将女儿抱来,离音看上两眼便心生不喜,找理由让从她的眼前抱走。
    府中乳母私下都说,这初生小娘的爹娘都不喜爱,以后只怕命途多舛。好在那婴儿软糯甜美,下人们都十分心疼,照顾时也万分用心,像是要将亲生父母对她的冷淡都补偿回来。
    离音得了罗邂的首肯,第二日便让人带齐了各色食物生鲜,又因知道永嘉一贯喜爱女儿,让乳母也将孩子抱上,一路浩浩荡荡七八辆车向公主府进发。
    出了文山侯府离音才知道情形之严峻远比她所耳闻的更甚。一路所见,街边瓦下横竖倒卧的到处是人,有的人闭上眼便再没有睁开过,也有的人还挣扎着想要向路人处讨得些可以入口的东西。
    离音看得不忍,命人将所带的食物取出些许施舍给路边之人。不料旁边已经倒下的人看见有人施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便纷纷相扶着站起来一起朝车队涌来,将离音的车围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离音吃了一惊,又害怕起来,便催促车夫快走,然而四面八方成百上千的人闻讯赶来,哪里还走得出去。
    不一时已经有人发现车中装着食物,几个力气大的男人与护送的金吾卫纠缠到了一处,其余人趁着金吾卫无暇分身,一起冲上来,有人爬上车顶,将车中所载食物抢下来抛入人群之中。底下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随着食物抛下,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又涌过去。
    离音的车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孩子吓得尖声大哭。乳母怎么哄都哄不好。离音只得将孩子接过来,自己抱在怀中轻轻拍着。
    车子被推挤得左右晃动,也不知如何车夫已经被人拽到车下。突然整个车身向前一倾,车厢里所有人都向前扑倒。
    离音一声惊呼,摔倒的瞬间本能地护住怀中的孩子,自己翻过身将孩子护在胸口,后脑却一下子磕在了前面的矮几上,登时只觉眼前一黑,金星乱飞,耳边嗡嗡作响。车中杂物犹自不休地向她跌落,仿佛整个天地都被翻覆。白银细碳落在她的裙裾上,登时引起一片明火。
    乳母惊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拿着锦垫隐囊过来扑打,总算未伤及皮肤。只是脑后似乎伤到,一股热流顺着脖子留下来。
    乳母探出头去惊呼:“娘子受伤了,快来人呀……”
    离音艰难地坐起来阻止她喊叫:“阿嬷,没事,不要喊。莫让奸人发觉。”
    乳母惊慌失措地过来搀扶她坐起来,离音要缓一缓才发现原来是前面拉车的马被人解了牵走,哀鸣着死于乱民的刀下。一时间所有人都涌过去抢马肉,倒是没有人来找她们的麻烦。离音接过乳母递过来的手帕往脑后按了按,忍住一阵刺痛后倒是好了许多。这也得益于之前初入罗邂府的时候,每日身上各种伤早已经习惯。
    她这才去看怀中幼儿。却见那孩子正趴在她胸口上仰望着她咯咯地笑。
    离音一怔,猝不及防地被柔情击中,仿佛一记惊雷在头顶响起,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游走。她怔怔看着幼儿肉呼呼的小拳头在自己胸前奋力抓挠,仿佛那一张一合的小手抓在了心脏上,让她突然心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阿怀,阿怀……”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心如刀绞,泪水怔怔落下。
    半年时间里她可以蒙蔽自己的双目和眼睛,却终究躲不过去。这是她的血肉,纵使她再痛恨那人,再不肯去面对这孩子代表的她的全部屈辱和苦难,她都无法对这孩子视而不见。这是她的女儿。“阿怀,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她抱住自己的女儿泪流满面,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担忧孩子的未来,还是自伤身世。
    然而外面愈演愈烈的动乱却容不得她再多做考虑,离音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她从未曾想过的一条通路。
    离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推来了乳母,抓起重锦风氅披在身上,将孩子紧紧裹住,飞快地从车上跳下去,只是一瞬间就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乳母半天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是,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尖声喊起来:“娘子,离音娘子不见了!”
    然而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人声鼎沸喧哗,根本没有人听得见她在喊什么。没来及分到马肉的人们愤怒地开始推挤车厢,那一叶孤舟没有多久就被推得掀翻倒地。人群中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来。
    离音在远处遥遥看着马车覆没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地转身挤开因为饥饿为所欲为的人群向远处走去。
    当罗邂终于率领五千金吾卫赶到时,整整一个车队已经被拆得只剩下两个轮子了。车身木板被拆去做柴烧,车中装饰被抢走当做铺盖御寒。随行的人多数被踩踏而死,现场惨不忍睹。罗邂大怒大悲,号令手下对参与作乱的乱民格杀勿论。
    然而人实在是太多,即使是金吾卫也没有办法将所有人杀尽。赵亭初等几个老臣拼命地劝解,罗邂才收回了成命,抓了上百个领头闹事杀马抢货的人当众腰斩,才逐渐将这事压制了下去。
    然而离音和孩子却一直找不到。罗邂疯了一样不眠不休,命令手下在凤都城中挨家搜索,永嘉公主的公主府自然是重中之重,然而府中被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离音的蛛丝马迹。直到三日后在一处流民聚集的窄巷内寻到了离音身上那件重锦的风氅。罗邂将周围的人抓了几十个拷打审问,最后只问出是在某处河边一具女尸身上扒下来的。罗邂这才真正死了心,便将那风氅在府中湖边一处山坡下埋了,权作是个衣冠冢,祭奠一番,从此再也不提离音一字,仿佛此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此刻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应付。
    小皇帝已死的消息不知不觉在各处流布。罗邂将这个消息隐瞒了大半年已经实在无法再隐瞒,于是与几个心腹商议后索性选了一日将满朝文武全都召集到大殿中来。
    南朝自永德时起就没有朝议的惯例。各部之间文书往来,重大事宜全由相关几个重臣商议决断。只因当初重要位置都由几个有数的高门子弟掌控,国事便是家事,如此行事居然也畅行无碍。
    因此罗邂突然召集朝议,重臣们都心怀疑虑。但凤都闭城日久,民生潦顿,城中金吾卫横行,文武大臣受其制约竟无力相抗。众人心生不满已经由来已久,但却始终连接近罗邂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即使心中戒惧不知罗邂用意何在,众人还是决定来看一看。
    金吾卫主力中多数是罗家旧臣,思虑周详,早就做妥了安排。一期群臣进入大殿,立即将大殿团团围住,大门紧闭,各个重臣府外也都重兵把守,连一只飞鸟都逾越不了重重关隘。
    重臣惊惧不已,心中也都有所预料,因此在看到罗邂黄袍加身,身着冠冕衮衣出现在御座之上时并不算太过惊骇。
    罗邂眼看丹陛下目瞪口呆的群臣,说道:“先帝久病不治,已经殡天。临终前将国玺传与我,我三谢不受,先帝却拟定了遗诏。如今先帝已去,遗诏不得不遵,朕在先帝灵前继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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