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304章 南枝方红香别离(三)

    平宸不在延庆殿里。
    好容易天晴了,连他这样不喜见太阳的人都没忍住,吩咐高悦去将湖畔一处视野开阔的水榭收拾出来,自己带着一群宫女内官浩浩荡荡地搬过去,一面看着新雨初晴后天光水色一线之隔的景色,一面人搬来一张琴,让教坊女子来弹上两首古曲。
    他毕竟是崔晏的学生,虽然平日对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兴趣不足,但真到用时,却还知道个好歹。这一日他又兴致极高,索性伴着琴声,自己手舞足蹈,载歌载舞了起来。
    晗辛被高贤引来觐见时,正见平宸玩闹得正凶。她心头一片寒凉,冷眼看着少年人的热闹,却仿佛自己是一个垂老之人,全无半分参与进去的欲望。
    还是平宸先发现了她,笑道:“秦王妃来了。她可是朕的姐姐,长公主,来来来,长公主是南方人,定然会唱几首曲子。”
    晗辛将全部情绪压了下去,微微笑着迎上去,笑道:“既然陛下有命,少不得是要唱一回给陛下取笑的。只是今日这样风雅,怎么可以没有平中书呢?秦王总说平中书雅擅音律,今日怎么能少了他?”
    这话倒提醒了平宸。他连忙对高悦笑道:“去,去请阿若来,就说这样的好天气,朕让他切将天大的事都放一放,来陪朕喝杯酒,吹支曲。”
    高悦领命去了。平宸这才上下打量着晗辛,笑道:“阿姊好歹是新婚,怎么面色这么差?”
    他叫阿姊,连同晗辛在内,所有人都怔了一下,还是高贤反应敏捷,拽拽晗辛的衣袖冲她使了个眼色。晗辛这才意识到这声阿姊是在叫她,登时有一股莫名的暖意从心底泛上来。
    此时阳光渐渐破云而出,落在尚带着潮意的大地上,雨后的沁凉之意渐渐被一股闷热所取代。晗辛身着亲王妃的大礼服,里里外外套了十几件,来时尚觉手脚冰凉,到此时才算好了些,笑容便也真切了许多。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掩饰道:“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好,所以今日脸色看上去有所亏欠。”
    平宸负着手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吩咐:“都出去!”
    他这些日来将延庆殿里的宫人内官调教得无比乖顺,一听这话,所有人都不肯耽误,以高贤为首,立即撤到水榭外面十丈之外远远等着。
    一时水榭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平宸走到晗辛身边,缓缓绕着圈仔细将她一身上下的点滴都打量清楚,忽而低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呢。”
    晗辛低头不吭声。这少年的目光中有一种令人心惊的东西,竟然让她一时鼓不起勇气去面对,她敏锐地发现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用朕,而是自称我。
    平宸又笑道:“你来都来了,却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做什么?你放心,你不说,我就不问。”他像是十分满意晗辛沉默的反应,向后退了两步,“朕以后都叫你阿姊好不好?”
    这回轮到晗辛真正惊讶了。她抬起头朝平宸望去,不知道他到底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平宸却以孩子气的一笑回应她惊奇的探询,“你都是长公主了,朕叫你一声阿姊也不委屈。”他长叹了一声,“先帝一共七位公主……安阳王之乱,先帝的大部分子嗣血脉都死于非命,只有朕……”他微微苦笑,“只有我被晋王救了出去。怕是你们都觉得朕是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人吧,不管怎么说没有晋王,朕连今日都活不过去。但你们可知道,如果晋王回来,朕一样活不下去?”
    晗辛打定了主意不接他的话,平宸自己说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趣。于是坏心眼地要撩拨一下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问:“这个你还想不想要回去?”
    他手心摊着的正是那个白玉兔子。
    晗辛眼皮微微一颤,愈发不肯说话。这是她出嫁前被平宸拿走的。平宸的原话是:“朕什么都不勉强你。你自己想清楚,若真愿意跟着秦王,就把这兔子拿回去。否则,不妨放在朕这里,朕替你保管。”
    平宸没有忽略晗辛这片刻的沉默。但他终究不敢太过冒险,没等晗辛真的有所回应,就又将那玉兔子攥在手心收回去,笑道:“这么说你是没什么要对朕说的了?”
    “妾进宫前,秦王嘱咐妾说,陛下但有垂问,让妾知无不言,不得有所隐瞒。”
    平宸一怔,年轻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羞恼,半晌凉凉地笑了笑:“这么说他是连你都防着了,才能如此有恃无恐。”
    “秦王一介残疾,又大病初愈,只怕一时半会也没有人会拿要紧的事情来烦他。”
    “那你为什么睡不好?”少年的问题突兀又直接,眼睛像刀子一样直直看入晗辛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带着些得意笑了起来:“我还当你真那么死心塌地跟着他呢。也不过如此。”言罢便不再理睬晗辛,径自回到水榭栏杆边上,从盘中捻起一枚樱桃放入口中慢慢品味,眼望着外面水色天光,面色却比云影还要阴晴不定。
    一时平若来了,平宸叫进众人,又重开舞乐,逼着平若吹了一支箫曲。晗辛也打醒精神,唱了首幼年家乡人人传唱的采菱歌,惹得众人纷纷喝彩。
    平若牵挂着政务,勉强陪着玩了一个时辰,便告罪要回中书府去。晗辛便也趁势告辞,只说随平若一起走,就不需要内官引路了。平若本有些意外,正要拒绝,不料平宸大手一挥:“也好,阿若比这些人要可靠得多。你跟他走我也放心,阿姊。”后面这声阿姊叫得意味深长,令所有人都确认了晗辛在宫中的地位。
    平若只得遵命。
    走了一会儿,见晗辛跟在身后不远处,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心中奇怪,便没话找话地打破尴尬:“七叔身体可好?这几日一直说想去探望,又怕他新婚事烦,不敢打扰。”
    晗辛突然停住脚步,抬头望向平若:“世子方不方便说句话?”
    她之前一直随众人叫他平中书,此时突然改口世子,平若心头无端一震,点了点头:“好,这边来。”
    他曾长居大内,宫中各处无不熟悉,带着晗辛东一拐西一绕,便走到了一处被假山的顶上。这里视野开阔,周围情形一览无余,却处在人迹罕至的宫苑背阴处。平若说:“这里绝不会有人偷听,王妃想要说什么,尽可放心说。”
    晗辛一时却没有说话,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要从他的眉目间看出些端倪来。平若平白就被她瞧得后背一阵汗毛乍起,不由自主向旁边侧身让了让,笑道:“王妃是要从我脸上看出琼花开吗?”
    晗辛不理睬他的调笑,突然问:“两个月前晋王与叶娘子从穹山一处深谷中刚一出来,就遭遇刺杀,此事与世子有关吗?”
    平若一时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这样的话,又如此直接地质问,呆了一呆,突然反应过来:“你是如何知道我父王行踪的?”问完立即自觉愚钝:“是了,定然是那个女人告诉你的!”他向后一步,冷笑道:“没想到王妃身在龙城心在漠北啊。”
    晗辛不理睬他的讥讽,追上一步,毫不放松地逼问:“是不是世子派人去刺杀晋王与叶娘子的?”
    平若面露厌烦之色,冷冷道:“我就算是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对父王下手。”
    晗辛仍不放松:“那为什么世子竟不问一句晋王安否?”
    “父王若是有个好歹,龙城早就闹翻天了。王妃不一直与他们有联系吗?若真是刺杀成功,王妃就不会这样问我了。”
    他回答得越无可挑剔,晗辛的心就越是重重沉下去。她仍旧不肯死心,又问:“可是那个地方据说只有世子知道所在,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呢?”
    平若一怔,“父王竟带她去了日月谷!”
    晗辛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地方叫做日月谷。但此时她完全顾不上追究名字,只是问:“世子知道那个地方,除了世子,可还会有人知道那地方的所在?”
    平若并不笨,不需细想也能明白晗辛找自己盘问的意思:“你是觉得既然只有我才知道,他们遇袭定然是我派人去的?”
    晗辛沉默了一下,才说:“世子说不会派人去刺杀晋王,我信。但有没有可能是你无意中泄露了具体地点,所以旁人得以找到他们呢?”
    “这还用我泄露吗?”平若像是听见了好笑的话,嗤笑了一声:“那地方就在穹山之中,穹山也不过六七百里长。你们外人进去自然昏头胀脑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如果是漠北草原出来的人,只要肯用心去找,最多不过个把月,总是能找到的。”他笑了笑,遥想幼时随父亲进山的情形,神色缓和了许多:“那个地方是我阿公当年迎娶祖母时,按照漠南丁零的习俗为她选址修建的。按照漠南丁零人的规矩,只有至亲之人才能进去。那里的确去过的人少,但知道的人却不少……”他回头看了眼晗辛,诧异地问:“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晗辛的心沉下去就再也没有能顺利地呼吸,听他这样说,只觉胸口又闷又痛,烧灼得几乎要令她的心脏破胸而出。她勉强笑了笑,却觉自己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缓缓摇了摇头,转身扶着山石坐下来,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你可知道晋王并非你的亲生父亲?”
    平若面色刷得一下变得惨白,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腕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随即也就醒悟:“是那个女人告诉你的?”
    “你阿娘说漏嘴的时候,我也听见了。”晗辛有些诧异:“原来你是知道的。”
    平若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攥着她手腕渐渐用力,眼见她痛得紧蹙起眉头,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这才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晗辛艰难地笑了一下:“我如今的身份,你想要杀我灭口已经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要提醒你一下。”
    引他到这里来,又如此直接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就是为了让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会被人看见失态的样子。平若仔细打量她,半晌终于决定相信她的话,这才甩开她的手腕问:“你到底想做什么,直接说清楚。”言罢又觉不妥,追上一句:“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灭口。”
    晗辛冷笑了一下,问:“既然我知道了,旁人也有可能知道。世子想过没有,如果晋王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这个问题平若已经想了很久很久。尤其是之前曾与平衍讨论过,晋王如果回到龙城,很有称帝的可能。届时他将如何应对?
    见他不吭声,面色却一时阴一时晴,晗辛点了点头:“想来世子是想过了。不知世子有什么打算?”
    平若侧头朝她看过来,目光中惊疑之外尚有一丝期望,“你到底想说什么?”
    晗辛于是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龙城已经在分崩离析,又是晋王根本之地,你们既然守不住,何不换一处能够长相抗衡的地方?”
    平若只觉后背冷汗涔涔而下,一颗心怦怦直跳,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朵里呼啸,他在胸中盘桓良久的谋算被蓦地揭穿,竟有一种憋闷已久之后终于得见天日的畅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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