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248章 九万风云海浪深(一)

    平若一进延庆殿,忽觉迎面一阵疾风袭来,他本能侧身歪头,只听身后内官一声惨呼,被一只笔架砸中眼角,捂着脸摔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平若压住心头的惊怒朝殿中看去,平宸叉腰站在桌案后面,手中犹握着一条大理石镇纸,在手中如同匕首一样挥舞着,冲他怒吼:“当年太武皇帝规定群臣无禄,你们非说无禄百官生活无着只能靠贪腐,受害的是百姓。如今朕高官厚禄养着你们,你们干什么了?还不是一样庸碌无能,不但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连朕也不能安心过上一天。”
    平若趁他开骂的时候目光飞快将殿内情景扫过,见严望也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任他叱骂,知道这回平宸是真的震怒了。原因他倒也能猜得出来,定然是与尧允反叛有关。
    直到平宸骂的告一段落了,平若才不动声色地去将扔在地上的笔架捡了起来,吩咐其他内官将受伤的内官扶起来送出去医治,这才走过去将笔架放回到平宸面前的桌案上,向后退了两步,与严望并肩跪下。
    平宸黑着脸瞧着他做完这一切,才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平若知道他是故意要在严望面前给自己难堪,在心中叹了口气,说道:“前日亲王府门外的守卫换成了玉门军,听龙城尹说,是陛下的旨意,臣特来问问。”
    平宸冷笑:“怎么,朕要做什么事情还要给你交代不成?”
    “臣自然不敢质问陛下的决断,也并非求陛下给臣交代。”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着平宸:“臣是来问严将军的。”
    平宸久久凝视他,冷笑道:“命令是朕下的,你却当着面要问太宰,这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咯?”
    这话问得十分歹毒,平若要勉强稳住情绪才能不发作出来,反倒微微一笑,微微抬起头来:“请陛下准许臣问询严将军。”
    “不必了。”平宸想都不想就拒绝道:“此事你来问朕。”
    “那么就请严将军回避。”
    平宸却被他这话激得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朝严望看了一眼,干咽了一下,才说:“严将军乃忠勇之臣,没有什么不可以当着他说的。”
    平若强硬地不肯妥协,只是冷冷看着平宸。
    严望到了这个地步再不能装聋作哑下去,只得抬起头缓缓道:“臣府中尚有要事处理,若无别的事情,请陛下许臣告退。”
    平宸沉着脸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严望等不到他的回复,便只好叩头起身,向外面走去。平宸平若俱都一言不发,目光追在他的身后,仿佛四道几乎能将后背灼穿的火引子,令他如同芒刺在背,却无法回头。
    他走到门口时再也忍耐不住,正想回头,不料高贤却为他推开了门:“严将军,请。”
    严望到这时已经明白,平若平宸不过是做了一场戏,为的就是让自己主动离开。他略带不甘心地回头,却恰巧遇见平若朝自己看过来的目光。两人视线相对,电光火石间,他确信自己看见了平若眼中的奚落讥讽,登时感到了双耳残疾处一阵烧痛,恼恨地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平宸仍然盯着平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人都走了,还不说么?”
    平若神色平静,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表情。但平宸还是看出了他的意思,吩咐道:“高贤,你出去。”
    “是。”高贤挥挥手,将殿内伺候的内官宫女们都赶了出去,自己亲自从外面关上了门。两扇门阖上时发出喀的一声。
    平宸登时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松懈下来,一下子在软垫上坐下,将头上的梁冠摘下来掼到一旁,抓起一颗枇杷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平若仍然面罩寒霜,问道:“你居然让玉门军去看守亲王府?你到底什么意思?”
    平宸将口中枇杷核吐出来,冷笑道:“这还用来问我么?我问你,最近出入亲王府的人怎么突然多起来了?”
    “他身体好转了呀。”平若理所当然地回答:“大病初愈,自然会有不少故旧前往探望,莫非这样也不准么?”
    平宸冷笑:“你是不是忘了他还在囚禁中。我答应你的请求,不把他关入大牢,他身上毒发你把他放出来我也没多说什么。但如今他是病大好了,却开始搞小动作,这我就不能容他了。”
    平若瞪着他,各种委婉的劝说在齿边百转千回地转了几转,终于还是没忍住,脱口骂道:“蠢材!”
    平宸被他骂得一怔,登时跳起来目露凶光地喝问:“你说什么?”
    殿中已经没有别的人了,平若根本不怕他这幅模样,有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是蠢材!”
    平宸气得浑身哆嗦,卷起袖子道:“好好好,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我都敢骂,你是不想死……”
    他的话没说完,平若突然上前,一把捉住他的腕子反方向一扭,平宸吃力不住,哎哟了一声,被平若将他整条胳膊都按在了桌案上。
    平宸怒道:“不算!你突然袭击,我没准备,不算,重来!”
    平若恼了,将他挣扎着欲脱开的腕子猛力又往桌案上一按:“重来?咱们打架可以重来,你要是把这皇位再弄丢一次,还有机会重来吗?”
    平宸本来正咬牙切齿地挣扎,听了这话神色一肃,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平若冷哼了一声,放开平宸的手:“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你信任严望,那就是与虎谋皮。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分不清谁敌谁友,就是昏聩!”
    平宸抚着腕子退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恶狠狠地瞪着平若:“你敢说我昏聩!”
    平若冷笑:“你很英明吗?你再这么下去,只怕连眼下这晃晃悠悠的皇位都保不住了。”
    平宸张嘴想要驳斥,却被他凶狠的神色镇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说:“你懂什么?”
    “我知道你跟严望是怎么回事儿。”平若这话说得痛心疾首:“你委身于他,是因为我父王掌握军政大权才能够擅行废立的前车之鉴。你既不想倚靠贺兰部,又不信任严望,所以只能以这种办法令他为你效力的同时,平衡贺兰部和高车人的势力。这些我都明白。”
    平宸被他说中了心思,冷哼一声,只觉面目无光。
    身为一介帝王,却只能靠委身于人来获得皇位的安全,这种屈辱深植于他的内心深处,却不肯让任何人知道。然而平若毕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知己,一切的算计谋略自然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这样的话由他说出来,却彷如被人用最粗暴的方式将最不可见人的疮疤揭了出来,登时恼怒羞惭一起涌上来,令他羞愤欲狂,猛地甩开平若的手,大声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是你的父王将我逼到了这个地步!你根本不知道他当日是如何羞辱于我,他当着我的面,视我于无物,擅自将我的印玺拿出来盖在他代我所拟的退位诏书上。当日我就发誓,绝不让人再让人如此羞辱我,绝不!”
    “所以你就让严望压在你身上羞辱你?”平若冷冷的话语如同锐利的箭,只一招便将平宸的愤怒戳得消散不见。
    “根本不是这样,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磕磕绊绊地说:“是我利用严望,怎么能说是他羞辱我?”
    “你利用他什么了?”平若冷笑不止:“你说你想用他压制平衡贺兰部,但其实他的玉门军如今横行龙城,不但贺兰部,就连禁军都不敢招惹。你别忘了禁军是你皇帝的亲军,而玉门军是外镇军,这还不算羞辱么?”
    平宸犹自不肯认输,梗着脖子道:“我就是要给他这样的地位和权威,他才能保护我的安全。”
    “你是皇帝,保护你安全的应该是禁军。”
    “那群叛贼!”平宸咬牙切齿地冷笑:“他们该保护我安全的时候都投靠了晋王,为那个伪帝效忠。这样的人我信不过。”
    “龙城朝堂上下,宗室里那么多的宿老子弟,他们都做过伪帝的臣子,莫非你都信不过?”
    平宸却冷笑起来:“我不但信不过,我都记着帐呢。迟早有一天,背叛过我的每一个人,我都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平若心头一冷,知道这个话题上平宸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只得换了个角度说:“即便如此,严望也不值得信任。”他举手阻止平宸开口,“我知道你今日发怒是因为尧允在昭明反叛。但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严望派去的督军逼反了他。严望的野心是将所有边镇军力收入自己手中,那些派去边镇的督军在他的授意下对驻军将领百般挑剔,罗织各种罪名,这才是尧允杀了督军的起因。不但昭明的尧允,到今日为止,长江一线临江,青堰,湖阳三镇也都杀了督军响应昭明,长江一线已经全都失控了!”
    平宸一呆,脱口说道:“不可能!”
    他突然跳起来,推开平若跑到墙边,拉着从房梁上悬下的一根绳子将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拽下来垂挂在自己面前。平若过来,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这里,长江一线。”
    “不可能……不可能……”平宸震惊地喃喃自语:“逆臣,全都是逆臣!”他双目通红,转向平若:“他们都是晋王的余孽!他们早就有不臣之心。我就说要将这些人全都除掉,你们却说什么要怀柔要平定人心。如今人心没有平定,连那边关键的边镇都反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想说什么!”
    平若皱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平叛。他们杀的是太宰府的督军,打的旗号是清君侧诛奸逆,你只要杀了严望,那四镇就没有道理再反叛。”
    平宸冷笑起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要除掉严望。这个主意你最好趁早别打,朕不会放弃严望,你们都背弃朕朕也不怕,只要他不背弃朕,就没人能将属于朕的皇位夺走!”
    平若看着他,只觉无比陌生:“你搞明白,最有可能夺走你皇位的就是严望。”
    “不可能!”平宸冷笑:“他一个汉臣,能有什么本事?倒是你!”平宸瞪着平若,神态激狂:“还有其他姓平的,你们才是最大的奸贼。你们想杀了我篡位,想都不用想,有严望保护我,我绝不会让你们得逞。”他双目冒出癫狂的光芒,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是回身将悬挂在墙上的剑猛地抽出,用力将桌案一角斩下:“你们谁要觊觎我的皇位,就让你们如同这个案子!”
    平若完全愣住,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只怕已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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