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247章 老尽青山换明月(二)

    其实龙霄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接到了昭明剧变的消息。
    毕竟只是一山之隔。就在贺有光人头落地的同时,已经有人飞奔离去,趁着全城戒严的命令还没有传下来,紧着出了城门,隐入昭明山中。
    彼时龙霄尚在睡梦中,被青奴不管不顾地唤醒,正要发怒,青奴迎面一句:“昭明城反了……”就将他所有的睡意驱散。
    龙霄怔了怔,心中不信,冷笑道:“什么正了反了,你从哪儿听来的?传谣言要打二十棍。
    青奴跺着脚说:“我骗你做什么?这是余鹤年余将军亲口说的,他让我请你过去商议对策呢。”
    他神情真挚,确实不像作伪,龙霄迷惑地抬起头来皱眉沉思。白日耀目,刺得他眼前黑影浮动,然而青奴带来的这个消息却令他心头的迷雾比眼前闪烁的黑影更浓更重,更加令人迷惑不解。
    “不对啊,尧允那个人虽然心里面对龙城的皇帝不以为然,却一直万分谨慎,不肯在言行上给人留下半分把柄,更遑论居然敢杀督军造反。”他想不明白,便也不再非功夫去想,招招手对青奴说:“这么着,我去余将军那儿瞧瞧去。你去找方僭,把这事儿也跟他说说,让他也来。”
    青奴口中答应,脚下却不肯动,为难地问:“余将军请你商议,人家是主人,他不找方僭,我去找,咱们是不是有点儿反客为主啊?”
    龙霄不耐烦地摇头:“你只管去!这些事儿轮不到你操心,快去吧。”
    青奴无奈,只得飞跑去传讯。
    龙霄这才往余鹤年的书房走去。
    这是他来到落霞关的第十三天。来时路上他心中也十分忐忑,毕竟永德那封信是当初天极殿中秋之变前所写,上面盖的也是摄政长公主的印钤。这些年龙霄在凤都官场上打滚,又目睹了北朝的朝堂剧变,若说他有什么切身深刻的体会,也无非是人心难测四个字。
    当初永德写信的有六个人,可见这六个人都是永德在军中最为信任倚重的亲信,可永德败亡之后,其余五人都陆续遭到清洗甚至身亡,唯独余鹤年硕果仅存,既可以说是幸运,也可是说是可疑。也许是琅琊王没有来得及清洗余鹤年自己就已经被罗邂杀死,当然更可能的是在琅琊王的眼中他已经不是需要铲除的敌人了。
    尤其令龙霄狐疑的是,即使余鹤年已经投靠了琅琊王,毕竟还需要时间观察是否言行合一而不是阳奉阴违身在曹营心在汉,以琅琊王的忌刻多疑,如何还能让他在落霞关这样一个关键的要害之处掌控军权。
    出乎龙霄意料的是,当时余鹤年只是将手中的信浏览了一遍,便命人将龙霄安置在自己府邸的后院,甚至都没有多问两句话。倒是龙霄不爱这样忐忑的情绪,都被人带着走到了书房门口,跺跺脚又转回身问:“我已经是凤都的眼中之钉,将军收留我的消息若被凤都那边知道,只怕会有大麻烦。”
    余鹤年六十岁的年纪,须发皆白,身板挺直,双目炯炯有神,听了他这话才抬起头来,第一次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开口时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你说什么?”
    龙霄一愣,以为老将军年事既高,大概有些耳聋,清了下嗓子正要提高声音重复自己的问题,余鹤年不等他开口已经继续问道:“你说我收留谁?”
    龙霄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与立在一旁的方僭面面相觑,脑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想法,莫非老将军头脑不清楚了?
    余鹤年的目光晶亮,却全然没有昏聩的迹象,将自己的长随叫进来问:“我今日下午做什么了?”
    那长随十七八岁的年龄,一眼看上去就透着聪明。他眼珠子转了两转,目不斜视对龙霄等人视若无睹:“将军今日一直在书房内练字,并没有任何外客到访。”
    余鹤年指着龙霄问:“他是……”
    长随笑了:“这不是夫人母舅家二公子的同窗好友么?”
    龙霄那么精明的人,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连声符合,甚至又过去以晚辈之礼重新见礼,煞有介事地说:“在下离开太仓之前松山兄专程赶来相送,托在下问老将军好。”
    余鹤年见他如此省事,眼睛益发亮了亮,苍白胡须下掩藏的唇角微微翘了翘,便吩咐人将龙霄带下去休息。
    自是龙霄便以这样旁人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的亲友身份在余鹤年的官邸住了下来。
    余鹤年却并未再见过他,仿佛完全忘了自己家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倒是青奴很快与府中下人混得烂熟,每日里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带给龙霄。有时是听见旁人说起凤都发出对龙霄的通缉,有时是在落霞关看见了什么可疑的人物。
    最令龙霄疑惑的是,他还常常能带来凤都城中的消息:朝中诸臣联名上表弹劾罗邂独断专行残害大臣,但弹劾送上去往往石沉大海,倒是那些上表的大臣很快就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凤都施行起最严厉的宵禁,金吾卫每夜都会闯进大臣家里将人带走,这些人就再也没有了消息;朝中支持罗邂的人越来越多,而敢于与他对抗的人却越来越少。
    青奴一个小小侍从,结识的也都不过是写贩夫走卒和下面伺候人的仆从,这些朝堂上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龙霄很快就想出了大概叫青奴来询问。青奴经不起他的盘问吐露真情,果然都是余鹤年暗中透露给青奴,命他转述的。
    龙霄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确认了余鹤年的立场。他没想到即使在这样艰难的时刻,像余鹤年这样滑不留手不给人任何把柄的老狐狸,居然还愿意为了永德一封信而帮助他。这样的情谊令龙霄心中十分激越。
    这几个月来,他经历了各种以前无法想象的颠沛流离死里逃生,比从前更加警觉戒备的同时,也比从前更加能够领会到旁人善意的珍贵。若是以前的那个龙霄,大概只会欣赏老狐狸的不动声色,如今却知道余鹤年所作这一切是冒了奇大的风险,其背后必有非常大的目的和隐情。
    再次来到余鹤年的书房外,之前的长随早就看见他,连忙掀起竹帘说:“将军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请进。”
    龙霄点了点头,经过他的时候刻意停留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长随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颇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说:“将军叫我扬之。”
    龙霄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连这么个随从的名字,都要起得如此模棱两可,不明其意,却又十分上口令人觉得精神一振。
    “扬之!”他笑着赞叹,“好名字。”
    天气炎热,余鹤年穿着纱质的中单下身白绸袴褶,手里拿着一把团山正呼呼地扇着风,见龙霄进来,连忙口称贤侄将他招呼到自己身边坐下,关切地问:“落霞关比你们太仓还要闷热,你住得可还习惯?我这里有杨梅酥山,你吃一点儿吗?”
    殷殷切切的语气更像是在关爱地询问一个顽童。龙霄苦笑不得,只能继续扮演他“贤侄”的身份,连忙直起身行礼:“酥山最好,多谢老伯。”
    余鹤年装忙做样地朝着门口张望了一下,问:“你那好友呢?”
    龙霄知道他问的是方僭,连忙道:“我让青奴去叫了。”这就是他之前不理睬青奴质疑的地方,方僭与他同来,既然他要假装成是来投靠的亲友,方僭自然是他的客人,余鹤年没有道理直接接触。
    余鹤年见龙霄完全能够领回自己的用心,也十分欣慰,摆摆手说:“不等他,咱们先说。你听说了武都侯龙霄被罗邂逼迫逃离凤都的事情了吧?”
    龙霄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还有些不习惯,愣了愣才点头:“听说了。”
    “你觉得龙霄会去哪里呢?”
    龙霄心中暗笑,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事情他最擅长,只是不知道余鹤年的用意是什么,于是谨慎地揣度着说:“总不会去罗邂找得到的地方。”
    “聪明!”余鹤年一拍大腿,“我也这么觉得。”
    龙霄心中腹诽余鹤年狡猾,一边跟他说得如此热络,一边却又滴水不漏,见对方目光明亮地瞧着自己,一副渴切想要听到更多分析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胡编下去:“现在整个朝堂都在罗邂的控制中,他找不到的地方就只能是……”
    他正想说是沿江一带,余鹤年却用团扇的柄当当当地敲着桌案说:“对对对,只能是昭明!”
    龙霄眉毛一挑,知道他终于说到了要害的地方,便佯装不解地皱起眉头,捏着下巴说:“可是龙霄好不容易才从昭明跑出来,他回去做什么呢?”
    “那谁知道!”余鹤年打了个哈哈,用力扇了几下扇子,将自己的胡须扇得在胸前飞舞,这才又压低声音说道:“可是你看,龙霄刚死里逃生,昭明的尧允就杀督军自立,你不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吗?”
    龙霄心头一跳,隐隐有怒意在胸口跳跃:“怎么,你是说龙霄确实跟北朝勾结密谋反叛?”
    “那倒不尽然。”余鹤年大摇其头:“跟尧允勾结有可能,跟北朝勾结就肯定不是。你没看尧允不是也叛了吗。”他说到这里,连连赞叹:“这是一步妙棋啊。龙霄叛了南朝,尧允叛了北朝,他们两个人如果联合起来,占据落霞关和昭明,只怕南北两边都会头疼呢。”
    龙霄的心狂跳了一下。他听得明白余鹤年的暗示,但是这样的想法太过离经叛道,是他以往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方向。叛国自立这四个字离他太远太不可及,更何况是与北方的尧允联手,这样他们定然会招致南北双方的联手讨伐,如此一来,只怕等待他们的就只有灭顶之灾。
    余鹤年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突然摇头说道:“未必,未必。”
    龙霄皱眉看着他:“什么未必?”
    他眯着眼微笑,在龙霄看来,越发像一只心怀不轨的狐狸。余鹤年微笑:“你想什么,我就说什么未必。”
    龙霄再也没有耐性跟他打这样的哑谜:“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龙家受国朝大恩,几代忠良,怎么可能背叛朝廷,做出对不起先祖的事情?”
    “现在的朝廷还是老武都侯时的朝廷吗?你说龙家是该忠于帝室呢,还是该忠于罗邂呢?”
    “你说什么笑话,罗邂也配么?”
    “现在令龙霄有家不能回的是谁呢?帝室还是罗邂?”余鹤年一针见血地补了一句:“更何况,先帝所剩骨血,只怕就只有永嘉公主了吧?全天底下,只有龙霄有责任和理由替帝室出面讨伐奸逆了吧?我倒是觉得,龙霄如果真的把握住机会对抗凤都,不但不是叛国,倒是尽忠呢。”
    扬之送来酥山,余鹤年笑眯眯地将酥山推到龙霄的面前,见他被自己的话震惊得两眼发直,又用那种讨好顽童的口吻说:“这酥山很甜很香,你多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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