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234章 碧湖清风梦天涯(三)

    阿斡尔湖的水面上泛着粼粼星光。水浪温柔地拍击着岸边,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水边的滩地地上通常不会有人驻扎,夜里湖边一片寂静,只有星光为他们引导前路。平宗纵马到了水边,并不停下来,而是沿着湖水继续向远处奔驰。
    他发出长长的尖啸声,很快听见一声狼嗥从左近传来。叶初雪一惊,那一夜被狼群围攻的恐惧始终不曾消散过。
    也许是察觉了她突来的紧张,平宗笑着安抚她:“别怕,是小白。”
    果然暗夜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如闪电一样瞬间从远处飞袭了过来。叶初雪惊喜地喊道:“小白!”
    小白欢悦地追着马绕了两圈。
    平宗并没有让马停下来,仍旧一路飞驰,白狼便发足狂奔,一步不舍地在后面追着。叶初雪忍不住提醒他:“你慢点儿,天都马的速度小白追不上。”
    “你当它还是当年的小东西么?”平宗笑了笑:“现在把它丢到狼群里去,说不定就能打败赫勒敦了,你别替它担心。”
    他们一路飞奔,一直到了远离平安苏毗大营的地方,前面是一座山壁挡在路上,奇峰突起,山顶向外斜突,临空俯在湖水的上方。
    眼看没了去路,平宗并不稍停,一拽马缰,飞步跃上山壁,一直奔到了最顶上横临出去的巨大石梁上才停下脚步。
    这一场狂奔,就连天都马都跑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气,腹部剧烈起伏。
    平宗将叶初雪抱下马背,拉着她来到石梁边上问:“敢不敢上去?”
    叶初雪看了一眼,那石梁不过两尺宽,像一柄从山体伸向湖面的巨剑,高高悬在水面之上。从上面看下去,远比在下面看起来要高得多,叶初雪走到石梁的头上,刚踩了一只脚上去,便觉得迎面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几乎将她卷下去。
    她惊呼了一声,连忙后退,后背撞到平宗,被他紧紧用手臂环住。他在耳边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她回头白了他一眼:“你是因为我猜出你的计划带我到这里来杀人灭口吗?”
    平宗被她气得笑了:“叶初雪,你真是不识好歹。我是带你到这里来散心。”一边说着,抓起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走:“来,跟我走,放心,有我在呢,你掉不下去。”
    “你又不是神仙,你这么拉着我,我掉下去只能拽着你一起。”她口中虽然这么说着,还是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踏上了石梁。
    他笑嘻嘻地说:“那好啊,你要掉下去,我便与你一同去便是。不能同日生,同日死也是好的。”
    叶初雪心头微微一紧,明明知道他是在说笑,却仍然觉得如同喝了一罐蜜一般,从耳朵一直甜到了心底下。
    平宗带着她一直走到石梁的尽头,拉着她在石梁背上并肩坐下。他们的脚下便是万顷波光,水声在四面八方涌动。头顶群星璀璨。叶初雪的头发一直披散,这时被风呼啦啦地吹着,在她的身前肆意地飞扬。
    平宗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真的怕她掉下去似的,问道:“还怕吗?”
    远山的影子在夜色中层层叠叠,山顶的白雪依稀可见,而水面开阔,身前身后都浩荡无边。他们的脚垂在石梁下,晃晃悠悠,没有个着力点。她问:“如果这石头突然断了,咱们是不是就掉下去了?”
    “是。”他笃定地回答:“咱们会随着这石头一起沉入水底,上不来。”
    “骗子!”叶初雪突然笑了,斜瞟了他一眼,眼风所到之处,几乎让平宗酥麻了半边身子,“到时候你就沉下去吧,我可不等你。”
    平宗被她的眼神勾得魂不守舍,要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拽着她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会游泳?”
    “嗯。”她得意地将颊边乱飞的头发用手拢起来,“我在落霞关的时候学过。”
    女子下水游泳,即便是在北朝也是被视为有悖妇德的举止,只有乡鄙粗野的渔家女子才会游泳。平安可以跟着贺布铁卫们一起学弓马搏杀,却绝不可能下水去游泳。因此平宗听她这么说,一时震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吁了口气,摇头道:“以后要是咱们生个女儿,绝对不能让你养,好好的小娘子都被你教坏了。”
    叶初雪板起脸来戳他的胸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很坏吗?”
    “不,你很好。”平宗哈哈笑了起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笑道:“可是咱们的女儿若是像你,你让我到哪儿给她找一个我这样的夫婿啊。”
    叶初雪从没有这么双腿凭空垂着坐过,大觉又去,两只腿一直不停踢着,越来越适应这种居高临下凭水临风的感觉,一味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全无约束的感觉中,整个人的反应都迟钝了许多,都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品出味来,扭头瞪着平宗:“你说什么?你是说我除了你就找不到人嫁吗?”
    平宗调戏了她之后迟迟得不到回应,正在沮丧,听她这样说,得意得哈哈大笑,一把搂住她的腰令她往自己身边又偎靠了些,说:“我是说,除了我没人配得上你。”
    叶初雪却被他这话惹得又烦恼起来,盯着脚下丝绸一样反射光泽的水面,良久才问道:“你真的要娶我吗?”
    这是这长久以来,她第一次正面说起这个问题,平宗惊喜自是难以言表,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那是自然!”
    她不敢去看他,知道一定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无论如何都要问出那句话来,这是一个坎,能不能迈的过去别人都帮不了她,她只能靠自己去亲口问出来:“如果我嫁给你,你能答应不攻打江南吗?”
    平宗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卷过全身。经过了这么长久的等待,虽然等来的只是一句探问,对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但狂喜过后,平宗才发现这个问题自己实在难以回答,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丁零历代先祖百年来的努力,挥师南下,统一天下,这是每一个有志儿郎的心愿,他不会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改变这心愿,即使那女人是她,也不行。
    他字斟句酌地说:“现在我一无所有,说这些不是太远了吗?”
    “你看那山远吗?”叶初雪指着远处的山影说:“但只要你朝着那边走,总会走到。再说夺回龙城是迟早的事儿,届时你坐拥河西牧场和江北广大疆域,没有人能再阻止你的野心。”
    他拖延不过去,只得笑了笑说:“那样我才能给你弄来鄱阳湖的黄鸡啊。”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叶初雪低下头去,柔顺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苦笑。她的声音从头发后面传出来:“你就不怕我为了阻止你而杀了你?”
    平宗的笑容彻底敛去,严肃的目光落在她的侧影上。他用手将她的头发拨开,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过来面对自己,“叶初雪,你的匕首呢?”
    叶初雪怔了怔,伸手从怀中抽出匕首递给他:“你要现在就杀了我以除后患吗?”
    平宗笑了笑,将匕首接过来仔细打量。那是当初睢子交给叶初雪防身的匕首,后来平宗将刀刃上的毒洗掉,仍旧给她,让她不分昼夜随身携带。他拿起匕首看了看,看见刀柄上镶嵌的红宝石突然怔了怔,然而此刻没有比叶初雪更重要的事情,他将脑中突然冒上来的杂念拂去,将比谁倒转刀柄交到她的手中。
    “叶初雪,我跟你说过很多次,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你给我听好了。我的命是你的,你要想拿走我的命,随时动手就是。不管是现在,以后哪一天生我气了,还是你觉得我即将挥师南下毁你家园了,你都可以动手,我绝不会躲闪反抗。我没办法承诺你不去完成我的使命,但我给你这个能力让你能护你的家园。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但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她怔怔看着那把匕首,仿佛它正在绞动她的心扉。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能理解她的担忧。强者通常是不会体谅弱者的委曲求全和心惊胆战,叶初雪可以在他面前用全力维持自尊,但她背后的家国在强大的北方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以至于他甚至没有余地向她撒谎。
    但他还是体谅她的。叶初雪记得当初他们曾经在晋王府的冰面上吵过一架,那时平宗责怪她遭到家国背弃还替南朝那些人考量,因她不顾自己对她的包容却一味为南朝谋划而恼怒。而如今经历了离乱和背叛之后,他也已经能够理解她心系故国的情怀了。
    叶初雪眼睛渐渐变得湿热,看着他的目光模糊起来。她忍不住伸手去抚上他的面孔,感受他面容的棱角在自己掌心中起伏转折。她刚刚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她总是自苦于家国与私情不能两难,为此辗转悱恻,黯然神伤。但在不知不觉见,她实际上将他也推上了同样的处境。
    他们无法改变彼此,所以只能改变自己。她变得柔软,而他则坦然地将匕首交到了她的手中。叶初雪闭上眼,感觉到滚烫的水珠划过面颊,顺着下巴跌落。她想,如果这还不够的话,还有什么才能证明她在他心中的价值呢。
    一无所有的,从来就不只是她一个人。
    平宗叹了口气,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声音无比温柔:“你哭什么?我还没让你做寡妇呢。不过叶初雪,其实如果你不杀我的话会更好。等到我将江南收入手中,便带你去豫章老家吃黄鸡去。你要相信我,我不会把江南变成牧场,我能让你的家乡故老们安居乐业,我会让他们觉得我们丁零人跟汉人没有区别。你们姜家除了你,没有人能支撑起那片江山,我替你撑着,照你想要的方法去经营。好不好,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叶初雪想说什么,一开口便是一串啜泣之声。她推开他,抹了抹眼泪,十分难为情:“跟你在一起我都快变成爱哭鬼了。”
    平宗爽朗地笑起来:“你看,女人就应该哭一哭嘛。你是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叶初雪掐他一下:“你又骂我!”
    小白好不容易追着来到石梁的头上,远远看见那两个人相拥高高坐在孤石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气味。它哼哼了一声,跑到天都马的脚边趴下,安稳地闭上眼睛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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