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平宗》第166章 满朝谁信语堪听(一)

    一只手用力砸在朱漆青龙纹的案上,将上面的杯盏茶碗震得跳了几跳。“谁给他们的命令,谁给他们的胆子,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敢擅自行动?!”平宸声嘶力竭地喝问,太华殿空旷广大,他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益发令人听着胆寒。
    玉阶下群臣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平宸看见这幅模样,越发气得冷笑起来,“崔璨,你是丞相,朕将文武内政全都交到你手上,这才不过三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来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崔璨向前走出一步,跪在地上叩首:“是臣无能,此事全是臣失职,请陛下责罚。臣愿辞去丞相之职,自降为庶人。”
    “你!”平宸怒视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冷笑:“你这是在威胁朕?”
    平若看不下去,起身来到崔璨身旁:“陛下,崔丞相履职不过三日,四镇远在黄河边上,即便是快马加鞭,千里加急也不可能与边镇互通消息,要查知那边的消息,实非崔丞相所能为。”
    平宸冷笑:“四镇三十万人一起出动,这么大的事情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筹备好的,你说他来不及查知动静,这么大的事情莫非之前伪朝诸臣也全无所知?莫非平宗平衍也毫不知情?还用得着千里迢迢地往诸镇派遣人马去探知么?”
    平若一阵语塞,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本来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在掌握了太宰府的时候就已经知晓。即便太宰人选因为一直悬而未决无人主事,那崔璨作为总揽文武事务的丞相,总应该从别的途径听到些风吹草动。但这事竟像是全然没有任何风声一样,突然就发生了,以至于初闻此事举朝震惊,竟然连一个能说出门道的人都没有。
    平若不说话,崔璨跪在地上一副承担责任不肯认错的模样,倒是将平宸晾在了玉阶上。这是他回到龙城后第一次召集群臣在太华殿朝议,眼见阶下稀稀拉拉十几个官员,都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甚至有几个人低头不语,平宸胸口就有一股邪火往上冒:“怎么都不说话了?不是都口口声声说要为朕尽心竭力出谋划策么?如今却一言不发,你们的心力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平宸重回帝位,将平宗所任命的三品以上官员一律免职锁拿,又将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分别升一级,命这些人上表表态,凡是愿意申明自己拥戴新朝,为平宸所用之人一律提拔到各官署的主官之位上来,一时间朝堂翻覆,人心惶惶。一群平日不得志的庸常官吏突然得到提拔,便开始清算以往得罪过他们的同僚,更加要对已经倒了霉的前上司们踩上两脚,一时间各个官署中乌烟瘴气,整日吵闹不休。
    平宸对这个局面始料不及,他本意只是要清除掉平宗的势力,因为事出紧急,他担心平宗的人不能及时清理干净,会影响之后的施政,便将甄别举证之类的事情推后,先一刀切地换了血再说。不料却惹出这些不必要的麻烦来。这事儿虽然平若崔璨等人不说,他自己却十分懊丧,此时再看这群人一个个噤声不言,心中不满的同时又不禁怀疑这群人也许是故意与自己作对,也许他们低低埋下去的脸上露出的是讥讽嘲笑幸灾乐祸的表情。也许他们才是平宗埋在龙城的钉子,自己这一番清洗却正好中了计。
    就在他狐疑心惊地打量着阶下群臣的时候,殿外传来皮靴敲击地板的声音,一队士兵大步过来。平宸心头一颤,昔日延庆殿之变那一夜,楚勒带着贺布铁卫冲进来的记忆又涌了上来,平宸面色剧变,大声问:“你们要干什么?又想造反不成?”
    众人被他的失态唬得一愣,全然不知这句话又从何而来。只有平若一直与他相伴,深知他心中的恐惧,连忙安抚道:“陛下,是严望将军来了。”
    平宸这才恍然回神,见众人面带惊诧望着自己,干咳一声,沉下脸道:“即便是严将军上殿,又岂能带甲兵?还有没有规矩了?”
    立在他身后的高贤低声提醒:“陛下,甲兵护朝是您前日刚下的旨意,就是要防备逆臣作乱。陛下放心,这些人都是从崇执大人从他手下选出来的精锐之士,忠心耿耿,勇武过人,十分安全。”
    平宸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风阴沉,却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这才扶着案子坐下。
    平宸低头与跪在他身边的崔璨互望了一眼,各自眉心有解不开的忧虑,却又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仍旧在原处钉住。
    严望一直站在门口处,到了这时才将佩剑解下递给一旁的宿卫士兵,自己大步进来向平宸行礼。
    平宸喝了口茶略缓了缓一直紧绷的精神,和声问道:“严将军伤势好些了么?这几日你巡查诸坊,辛苦了。”严望因破城有功,声望大涨,即便平宸与他说话也好和声细语。
    “谢陛下关心。微臣的伤不妨事。”他行过礼起身看了跪在地上的崔璨一眼,问道:“崔相这是怎么了?”
    崔璨却十分讨厌他首鼠两端坑害不少同袍的行径,压根不愿意扭头作答。于是平若只得替他回答:“陛下在问责四镇取河西牧场之事。”
    严望诧异:“柔然人利用河西牧场所产军马与我朝贸易,每年咱们都得看他们的眼色买军马,如今抢过来是大好事儿啊,以后咱们再要用马就不必受制于人了,陛下何苦烦恼?”
    这种质问本来就逾越了君臣之礼,平宸碍于他的功臣身份不好作色,却也不肯回答,只是冷着脸哼了一声。平若便只好再代替他回答:“此事事发突然,朝中全然未闻,陛下惊怒的是边镇诸将胆大包天,竟然擅自行动。”
    “这也怨不着崔相吧。”严望到底是个军人,有话直说,全然不顾上位者的心情,“攻取河西草原这件事情我倒是有所耳闻。不过玉门镇此次并无军命,因此才有余裕驰援龙城。那四镇也并非擅自行动,作战时机方案将领人选和补给早就定好了,朝中虽然天翻地覆,但四镇没有接到朝中命令,自然还是按照原来计划行事。其实即便是龙城易主,陛下荣归,攻取河西牧场的计划也不会改变,大概也就无人想到还要再等朝廷的命令吧。”
    平宸被这番话说得无话可说,但胸口那股火却无论如何也要发出去,左右为难之下,猛地一拍桌案:“够了!不要再说了!”
    严望愕然望着他,似乎不明其意:“陛下?”
    “这分明是逆贼平宗操控四镇做反……”
    严望顿时觉得可笑:“当初决定要打河西牧场的人是平宗不假,但他如今一败涂地,生死不明,哪里有能力操控四镇?何况四镇即便是反,也应该转过头来打龙城,哪里还有向外去打柔然的道理?万一柔然反击,龙城这边军队在过去讨伐,四镇腹背受敌就是自寻死路。这说不过去。”
    平宸瞪着严望:“你这是要替平宗开脱?”
    严望皱眉,正要开腔反驳,却觉手腕一紧,低头去看,原来是平若拉住了他。平若冲他缓缓摇了摇头,严望猛地明白,此时并非与平宸讲道理的时候,只得闭嘴。
    平若这才缓缓道:“陛下,平宗是严将军亲自打败的,举朝这些人里,最无可能替他开脱的就是严将军,非常时期,陛下不可胡乱猜疑。”
    他这话说得极重,语气也有些不善,平宸一愣,偃旗息鼓:“崔璨,你起身吧。”
    崔氏家风严谨,崔璨从小背不出书都要罚跪,到了如今跪这么一会儿到也不成问题,听见皇帝叫起,便手脚利落地起身谢恩,又道:“陛下,此事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端的揣测,不如派人去查明情况,调查清楚了再做处分。”
    平宸神情阴沉地靠在御座上,冷冷地说:“不够。”
    刚才平宸与严望之间一番对话崔璨听得无比明白,点头道:“诸镇在外不受统辖的确是肘腋之患。这些将领又多数与平宗关系密切,现在平宗是生死不明,可是万一……”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平若,神色中多有抱歉尴尬之意,但话总得说下去,于是道:“万一平宗没有死,迟早会要寻找夺回龙城的机会,届时如果诸镇落到他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句话才说到了平宸的心头。其实他何尝不知严望之言有道理,只是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所以拼着与严望当堂反目,也要把话头引到自己想要的路子上来。“你继续说。”他吩咐崔璨。
    崔璨点点头:“臣回去拟一个办法出来,将边镇外军的军权收回来,这才是头等大事。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个要紧的关键,便是太宰的人选。”崔璨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平宸:“太宰府统领中外军事,不能一日无主。太宰人选还请陛下速速定夺。”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平宸语气冷淡地说:“把你该做的做好,便是不辜负朕对你的期望了。”
    崔璨当日回去连夜将外军诸镇的档案调来翻阅了一遍,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总算厘清了西路,南路十三镇军力部署与官员的背景。眼看着天色大亮,正要叫伺候笔墨的书童去将丞相府的属官请来商议,突然宫中内官匆匆上门,穿平宸的旨意命他火速进宫。
    崔璨不敢耽误,连忙更衣出门,皇宫里派来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崔璨这才诧异,皇帝显是十分焦急。他索性弃了车,命人牵过马来,一路打马飞驰,穿过龙城的街巷坊里,朝皇宫而去。
    一路只见满街服饰各异的各部牧民席地而卧,也不管天气寒冷,露天聚集。甚至有人还带来了毡帐穹庐,就在通衢大道两旁安营扎寨。以往龙城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满街都是牲畜粪便,生活杂物。不远处就是被焚毁的一座坊里,烧得炭黑的墙垣残塔在蓝天白雪的映衬下分外刺目,令他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揪痛,随即高高举起马鞭,正要抽下去,突然一个人影冲到马前一把拽住了缰绳。
    崔璨的坐骑受惊,惊慌地嘶鸣一声就要立起来,却被对方狠狠拉住,竟然动弹不得。崔璨吃了一惊,仔细看去,拉住他马头的是个面色黝黑的老头,看上去十分眼熟。他分辨了一刻,终于认出来,大喜地跳下马来:“你是那天晚上要送我出城阿翁!”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错,他是苏翁……”
    崔璨惊喜地回头,脱口唤道:“晗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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