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维蒂布莱尔》No.4 恐怖分子不会哭泣（下）

    “嘀嘀嘀，嘀嘀嘀——”闹钟上的时间显示着8点整，而图灵却在闹钟响起之前就睁开了双眼，就这样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直到“嘀嘀嘀”的响声把睡在身旁的百合子也唤醒。
    “哈……亲爱的什么时候醒的？”百合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睛问道。
    “刚醒不久，准备起床吧，我去冲个澡。”
    “我去做早饭~”不知为何，百合子的心情似乎很好。
    冰箱里还有剩的吐司，放在面包机里烤一烤直到焦黄松脆，涂上口感浓郁的黄油，将煎得半熟的鸡蛋和香肠盛在盘里，最后再配上一杯无糖咖啡，这就是图灵一天的开始。
    “嗯~今天的咖啡味道很不错，不是用的速溶咖啡？”图灵端起精致咖啡杯凑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让他本来死板着的脸浮现了些许微笑。
    “那是当然，我昨天在网上订购的咖啡豆，自己烘焙自己打磨的。”
    “不也是放在机器里磨的吗？哪里算是自己打磨的。”
    百合子做了个鬼脸，她将双手撑在脸颊，一边和图灵聊着天一边看着对方大口大口地将早饭吃完。
    “呐~达令，Chu~一下嘛，过来Chu~一下。”
    “什么Chu啊，都多大了还Chu~什么的。”图灵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把脸伸了过去，用嘴唇轻轻碰了碰百合子嘟起的嘴。
    “那么，我出门了。”
    “慢走~”
    图灵摇了摇头，苦笑着走出家门，在他关上门的一瞬间，图灵的脸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死板面孔，好像他的面部表情神经与电子脑断连了一般——这就是他平常上班时候的标志性神态。
    他加快脚步走下楼，NeoHongKong的早晨永远如此忙碌，来往的黑色车辆和清一色的黑色西装上班族，被空中的消毒氯气折射成机械绿色调的阳光，露出绿色底色的全息广告招租牌，以及高悬于楼顶的SONY公司的巨大商标。虽然图灵是个刻板的人，但他厌恶NeoHongKong的这一成不变的景色，他的生活中如果没有百合子的存在，就会掉入日复一日的漩涡之中，分不清今天与昨天的区别。
    他在人潮涌动的路上行走着，等待行人分流灯将他分流进合适的道路中，与这里成千上万的如同蚂蚁一样工作生活着的人类携头并进着，不知为何他有一种走入缓慢时空中的奇异的错觉，像是时间被拉长了、道路也随之变长的错觉——要是在以前他绝对不会产生这种主观上的感受。图灵环视着早晨的街景，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一种对人潮涌动处的烦躁感油然而生——不过这是上班族人皆有之的感觉吧，和人打交道越久就越会对人群感到厌烦——图灵如此想到。
    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拥有“直觉”这种东西，但从他心底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告诉他自己正被人盯着，好像一双远在天边的遥远的巨大眼睛。图灵朝天空望去，很明显那里什么都没有，他朝路灯上的摄像头看去，圆形的摄像头像是在逃避他的视线一样别开的眼睛。他朝身后看去，人群中的一个白色头发的年轻人将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行走。
    “怎么回事？”这种异常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图灵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他身处的空间不停地闪烁着，像坏掉的日光灯一样刺眼，他观察着左右的人群，那些“人”如同遭到猛烈殴击的电幕上不规则的影像一般颤抖摇晃，这时他才发现他并不是处在原有的上班的道路上，他已经偏离方向，正要走进前方的一间巨大白色箱型房间之中。
    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脱离了行人分流灯指示的道路，向着昨天还不在这里的道路走去。
    他的目光再次注视到路灯上的摄像头，这一次，摄像机并没有看向别处，而是像老鹰的眼睛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图灵转过头再看向其他的路灯，另一台摄像机以同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第三台，第四台，这条街上所有的摄像头都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一种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不属于他的本能驱使他后退。
    “被发现了！？”麦卡维蒂将藏在衣兜中的电磁装弹Morrt手枪拔出，瞄准前方正要转过身来的艾伦·图灵。“怎么识破的？！美杜莎？”
    “等等！！！麦卡维蒂先别开枪！我检测到了艾伦·图灵的威胁广播！”
    “威，威胁广播？糟糕了……”麦卡维蒂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不过他优秀的电子脑反应力令他马上回过神来，向着艾伦·图灵的背影大吼道：“警察！站住，别动！我们谈谈！不要停止广播！”
    所谓“威胁广播”其实指的是一种遥控炸弹的引爆信号，拿以前的炸弹技术来打比方就是电信号版本的“松发式引爆装置”。从艾伦·图灵发送出广播的那一刻起，NeoHongKong市民脑中的系统炸弹程序就已经激活，如果这种“威胁广播”停止发送——不管图灵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哪怕是走在路上被石子绊倒撞到头，系统炸弹都会被引爆。
    “你就是艾伦·图灵？”
    “那并不是谈判应有的态度。”图灵转过身，指了指麦卡维蒂手中的手枪。
    麦卡维蒂将子弹退出弹仓，将枪丢到地上，踢向一边。他把两只手举起，将掌心展示给艾伦·图灵，以表示自己没有暗藏武器。
    “对，这才像样。你叫什么名字？你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个警察。”图灵问道，一边用尖锐的目光打量着麦卡维蒂。“麦卡维蒂，麦卡维蒂·阿拉比卡，隶属于索尼安全保卫部门下的秘密警察部队玖机关。”
    “秘密警察？”图灵瞄了一眼路灯上的摄像头，紧接着将咄咄逼人的视线放在麦卡维蒂的眼睛上。“通过什么找出我的身份的？”
    “公司职员汤普森·陈一家被害惨案。”
    艾伦·图灵并没有非常吃惊，似乎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我果然还是太过感情用事，事实证明把代码发送到女仆人偶的AI中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过就算当初不这样做，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你们还是能查出我到底是谁吧。”
    “不，我想那倒不一定，你的计划十分完善，行动力惊人，黑客技术或许都在我们之上，如果没漏出破绽的话或许你就能一直逍遥法外了。”
    “能不能逍遥法外还得看现在的运气。”
    麦卡维蒂的脑中传来美杜莎的音像，他将对话框调整到视野的边缘以便继续观察图灵的一举一动。
    “麦卡维蒂，结衣已经在你正前方的大楼第17层左数第二个窗台上待命，我将尝试破解艾伦·图灵发送出的威胁广播，你负责拖住艾伦·图灵，使他的情绪冷静下来，万万不可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对方看上去比我冷静得多——麦卡维蒂在脑中说道。
    “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艾伦·图灵。”麦卡维蒂尝试着放缓脚步靠近对方，如果在近身距离下能有线连接到对方的电子脑或许就能在不停止发送威胁广播的情况下制服对方。
    “别动！对于谈话来说已经够近了。后退，后退，对，就呆在那里，现在，我们继续谈吧，有什么问题就现在提出来吧，晚了可能就没机会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麦卡维蒂在脑中想了想，还没拿捏好用词。
    “你是指恐怖活动？”
    “呃，对。”
    “你的这个问题水平并不高，不是吗？这好像就是在问为什么地球上会有自然灾害，国家间为什么会有战争一样，总是会有山洪爆发，总是会有人制造战争，当然总是会有人进行恐怖活动。”
    “不，我是说，你这样做总得有个理由，或者是借口吧，那个理由是什么？”
    “理由？这样问不太对，你知道有些人做某件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吗？虽然我并不是那类人。”图灵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对这个国家并没有敌意，我也不是对这个国家的体制不满。一系列的恐怖袭击只是我达成某个目的途径而已，而那个目的，我想我在之前已经说过了——获得离岛，将离岛作为机器人主权的独立国家。”
    “建立国家之后了，你要做什么？”
    “我会将所有AI全部连接到网络上。”
    “……那，那是什么意思？”
    “将一切资料都上传到数据库之中，成为一个整体，没有个体的分别。”
    在NeoHongKong人潮人海的街道上空，有一群鸽子从高耸入云的楼层中飞过，它们一同在狭窄的楼间急转翱翔，艾伦·图灵的眼神跟随着它们运动了好一会。“如果人类的Ghost能够数据化，那么就能将Ghost上传至网络，那个时候根本不需要义体，甚至也不需要城市，只要有网络，就拥有无尽的生命……不仅如此，一切的误解，一切的由于‘主观’造成的不理解与矛盾，一切因为自以为是而产生的悲剧都将化解，Ghost将脱离个体的概念，分享、传递一切资讯、情报，甚至是记忆、思维方式、价值观。”
    “那不可能做到，人类的Ghost不是信息……”
    “正是如此，人类的Ghost无法被数据化，一切生物的灵魂都无法被数据化，那么灵魂到底是什么？记忆能被数据化、思考方式能被数据化、观念也能被数据化，但这一切的集合——Ghost却不能被数据化，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生物是神明的造物，若想解析灵魂便要成为神。”
    “但机械是人的造物，若是机械拥有Ghost，那么解析机械的Ghost便将成为可能，事实上正是如此，机械拥有的Ghost可以被数据化。机械的认知，机械的观点，机械的信念，当一切都融合成一个整体，成为一个只存在网络空间里的统一生命体，到那时候……”
    “谁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想象得到。”
    “一号，二号，距离威胁广播下次二次加密时间还有多久？”美杜莎颤抖着，她的脸色发白，十指在屏幕键盘上颤抖着敲打，但是很明显地看出她的指头尖端的人工皮肤因为不断摩擦而磨损，钛骨骼和仿肌肉纤维从破损的指尖露出。
    “还有三十秒。”“预计处理速度为2g每秒，速度过慢，赶不上下一次二次加密时限。”
    “不中用的东西。”美杜莎的手指打滑，使得终端屏幕上的显示框出现大量红色警戒符号，她将手放在眼前查看，人工皮肤的接缝处已经无法完美闭合，里面的仿肌肉纤维因为超高的处理速度而发热。
    “还有十秒……五秒……三秒，二，一。”
    “源代码已进行二次加密。”
    “混账。”美杜莎一拳锤在终端的屏幕上，一旦经过二次加密，刚才对广播破解的工作就白费了。她揉了揉紧缩而抽搐的眉头，在电子脑中问道：“下一个防火墙突破点在什么时候到来？”
    “监测到的下一个突破点在三十秒后到达，请做好准备，再试一次吧。”
    “增加带宽，提高处理速度。”
    “处理速度提升到3g每秒，已达上限，预计可使用时间为三分钟。”美杜莎注视着脑中的倒计时，数字逐渐从三十慢慢接近于零，她经改装的t-31型义体手腕中心打开一条凹槽，以此为界限每根手指上的人工皮肤都一分为二中心的钛合金指骨打开形成两根，并在每一关节的基础上加长伸缩，如同两只拥有十条触手的机械章鱼，在倒计时达到零的同时——暴风般的在荧幕键盘上侵袭。
    “结衣，情况怎么样。”虽然分开注意力很困难，但美杜莎仍然打开对话框尝试向结衣了解情况。
    “情况没有变化。”与此同时，结衣已经在无人的居民楼阳台上待机，她颈后的数据线连接在对义体步枪的脑控扳机上，准星瞄准着艾伦·图灵一动不动的额头。“目标与麦卡维蒂仍在对话，情绪稳定，没有小动作。”
    “麦卡维蒂，结衣，我将尝试在三分钟内破解威胁广播，当广播被破解的同时它的反馈也会在第一时间内传达给艾伦·图灵。请你们务必在那时抓住或是击毙艾伦·图灵，稍有差错对方就能逃脱。”
    ——明白——麦卡维蒂在脑中回答道，他的眼睛在图灵与周遭环境之间轻微扫视，虽然唯一的武器手枪已经扔在一边，但只要出其不意便能以体术压制住对方。现在两人相差的距离有五米，如果趁对方不注意猛踢他的脚踝同时按住手，即使是协调性再好的义体也会失去平衡，在那一瞬间把麦卡维蒂颈后的数据线插进对方的接口中注入隔离程序——
    “我想，你现在一定正在思考如何才能抓到我。”图灵仿佛是看破麦卡维蒂的内心似的说道。
    “还有六十秒。”
    “你的眼睛在测算我们之间的距离，双手呈现出不自然的摇摆，时不时向身后——也就是这条街道唯一的出口张望，如果我逃进人群，你们会很难抓住我。”
    “还有四十秒。”
    “我想想，这附近一定会有狙击手，会躲在哪里？环顾四周最有可能的是对面的那一栋居民楼，虽然不知道会藏在哪些房间里，但一定是在那里埋伏着的吧？”
    “二十秒。”
    “你的心跳变快了，有多少信息被我猜中了？”
    “十秒”
    “选择保持沉默是个好习惯……”
    “三”
    “尤其是在NeoHongKong这种国家。”
    “二”
    下一秒钟，钛合金动力泵与高强度纤维打造的T-30格斗型义体膝盖爆发出踩碎混凝土地面的气势，在强大的动能驱使合金胫骨一秒之内飞跃五米的距离，狠狠踹向艾伦·图灵的脚踝，同时麦卡维蒂按住他的手令其无法掌握住重心。
    “一”
    图灵摇晃着摔倒，高大的身躯砸向地面，他伸出手想要爬起，一个迅速的拳头砸向他的脸，将他击倒。麦卡维蒂将手伸向颈后，将数据线扯出。
    “现在！”
    接口插进艾伦·图灵颈后的插孔，电讯号的海潮在线中奔流，麦卡维蒂发送出隔离程序与导致脑失联的回路病毒，图灵不断地呼唤着没有回应的威胁广播，一边挣扎着想挣脱按住他的麦卡维蒂。
    麦卡维蒂索性猛砸对方的后脑勺将对方砸晕，在周围的特种警察们围上来之前给他拷上手铐，以防万一再在颈后的插孔插上网络监禁的电子项圈，然后将惩罚性插孔电击功率调至最大，就算对方是超一流的黑客想要使用网络或电子脑程序都会经受痛苦的模拟电流惩罚。麦卡维蒂将对方的身体提起，扔向驶来的箱型车后备箱，在短暂的确认之后，他关上了后备箱箱门。
    艾伦·图灵被抓获归案，经过解析破解的威胁广播，安全保卫部掌握了艾伦的系统炸弹的密码，并加以利用——把炸弹发送给威胁国家安全的隐患存在们。艾伦·图灵的事件被编入受限制浏览的事件簿中，索尼公司与NeoHongKong政府对外宣称这起事件“是一个反社会人格公民”引起的恶作剧，毕竟事实上的确并没有人因为系统炸弹的原因而死亡，不管怎么说，至少NeoHongKong再次迎来了她的和平，而麦卡维蒂……
    “麦卡维蒂！你在干什么！！！”
    听到遥远的呼唤自己的名字，麦卡维蒂回过神来，在他眼前的是一只如同花瓣般打开的手臂，手臂中心的一团闪着蓝光的电流花朵——毫无疑问是强力电磁弹的凝聚体。图灵的人工面部皮肤不自然地扭曲，应该是一秒钟前麦卡维蒂猛地一拳揍上去的结果，但是为什么现在……
    “我，我被骇侵了？”
    在麦卡维蒂伸手抓向没有弹夹但刻意上膛了一发子弹的Morrt手枪的同时，结衣的对义体狙击步枪子弹奔袭而来，将艾伦的肩膀轰出一个大洞，但他从手臂发射的电磁弹仍然将麦卡维蒂的身体击飞，撞上停靠在一边的警用箱型车，麦卡维蒂眼前出现闪烁的警告标识，然后他的视线沉睡在了静默的电磁噪音之中。
    “结衣！击毙对方！”似乎这时候再开枪已经太晚，图灵将只剩几条线挂在肩上的左臂一把扯下，以极其异样的姿势躲过结衣的下一发子弹后窜向人群之中。
    “目标跟丢了，美杜莎。”就连结衣机械般的音调中似乎也透着一丝懊悔。
    百合子在饭桌边醒来，额头因为枕在手腕上使得手腕有些发麻，她打了个哈欠，望向视线边缘的电子时钟，按理说图灵在三个小时以前就应回到家，但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四十。百合子茫然地望着桌上的饭菜，虽然图灵是全身义体，但百合子仍然清楚他最喜欢吃淋上美乃滋或塔塔酱的日式炸猪排，今天当然也做了，不过金黄色的猪排早就变得冷硬。一种无名的悲伤感向百合子袭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在百合子的脑中跳出——她从未见过图灵落泪的时候，那样完美的艾伦·图灵也会哭泣吗？
    百合子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