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史永祥陪同罗冬青、计德嘉送嵇文斌、胡晓冬一程分手后,径直来到市政府市长办公室请示计德嘉,怎样安排罗冬青熟悉市情的活动。计德嘉问:“没征求一下罗书记的意见吗?”史永祥说:“他新来乍到,还是我们先商量个意见供他参考吧。”史永祥清楚,在罗冬青没有进入角色之前,像这类事情必须向计德嘉请示。计德嘉听后略一皱眉头,没有回答,他考虑的不是怎样安排活动,而是谁陪着罗冬青下去。当然,他是不能身前身后陪他,那太有失自己的身份。最理想的当然是曹晓林,可是,他要研究处理罗冬青挨打的事情。今天,罗冬青又提出了新要求,不能不考虑怎样应付;让常务副市长去?不妥,他对提名曹晓林做市长人选而没提他,一直耿耿于怀,要是借陪同的机会贴上罗冬青,市政府的工作就难平静了。罗冬青是市委书记,只有史永祥陪同了。史永祥陪同,计德嘉更不放心。他原来是地委办公室的副主任,负责文秘工作。胡晓冬担任地委书记以后,对自己的一些大报告,比如地委扩大会议等一些重要的讲话材料,喜欢自己出路子,或者是拿提纲让秘书们去写,几次讨论时史永祥都是横加挑剔,语言非常尖刻,什么这段是花架子、形式主义啦,什么那段是浮夸不实了,而且还连同些小证据一起装进他那直炮筒子,咚咚咚就是一阵,他也不管哪一部分、哪种提法是胡书记的杰作,弄得胡晓冬觉得这人在身边疙疙瘩瘩,那么不顺心,不舒服,就以年轻后备干部下基层锻炼为由,流放到了这个边远的元宝市。乍来这里时仍有那些棱角,经计德嘉几次修理,收敛了许多,有点儿发蔫了。计德嘉已经察觉,这个罗冬青一来,史永祥似有些还阳,又听说他俩是党校同学,这回他俩要拧一块儿,就成了计德嘉的一块心病,从今天中午吃饭时他就想这个,想来想去,也只有他了。他瞧瞧史永祥说,走,咱俩一起去和罗书记商量商量。
“罗书记——”计德嘉和史永祥来到市宾馆,一进罗冬青的房间就握住罗冬青的手说,“你的就职演说太好了!作为一个年轻干部能有这样浓厚的民本思想实在是难能可贵,不像我们这年龄段一茬人,文化水平不高,本身就是从工人、农民堆里成长起来的,当然对人民都有感情,那是一种自然感情;你是从迈出大学门槛就进机关,又从机关到基层……”他说到这儿觉得似乎抬高了罗冬青贬低了自己,补充说,“嗨,反正不管是自然的还是后生的都是必须有的,必须坚持为人民服务这个宗旨!你这个就职演说太棒了!只有较高的理论知识才能很好地结合实践,我没像你进过大学,也算是读函授毕业的。”
罗冬青陪同计德嘉坐到接待间的沙发上说:“什么就职演说,你出了题目,我不过是就事借题发挥,我们能有共识就好。”接着问,“计市长,看来你很注意学习,提高自己,这么忙还学函授,读的什么专业?”
“政治专业……”计德嘉从罗冬青的神态口气、问话中隐隐感到,这个罗冬青虽然还看不出是凌驾于自己之上,起码是在显露的同时,又在和自己平起平坐,特别是那“能有共识就好”,那语气间还隐隐感到了在讲演中暗暗挥发出来的一种傲气,只有他计德嘉才能感受出来的。
“好哇!”罗冬青随意说,“我们的党是讲政治的……最初,我也曾想报考政治专业,后来反复想觉得自己不行,才改报了经济管理专业。”
计德嘉觉得话不投机,起初,他是喜欢炫耀自己是学政治专业的,后来党中央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他就很少提自己是政治函授毕业的,不知怎么的又露出来了。罗冬青问到这里实在是不说没办法,想用客套话掩饰过去:“讲政治也没讲好,你这次无故挨打,晓林同志揽责任,其实,我应负主要责任。好长一段时间我在主持工作嘛,没有抓好干部队伍的思想政治建设……”
“计市长,不提这个了,该说的你在会上都说了,该安排的也都安排了,”罗冬青说,“我呢,该说的也都说了,其实说来,这么多于部哪能个个都是呱呱叫。”
计德嘉接过史永祥泡好倒上的一杯茶:“好好,不说就不说,处理这件事上,曹晓林副书记拿出意见后我们随时碰头。”他停停说,“今天我来,主要有两件事情想和你沟通一下。”
“计市长,你说。”
计德嘉说:“一个呢,就是党代会换届,常委班子人选问题,你来之前,曾经有过酝酿,我向你做个交代;另一个问题就是你熟悉市情的活动安排。”罗冬青点点头。计德嘉说:“那我就先说,第一个……”他说着瞧了瞧一旁坐着的史永祥,史永祥会意地起身开门回避了。
计德嘉说:“我们这个常委班子,届中时调整过一次,换届选举的压力不大,你这一来当书记就只涉及到补充两个新成员。还在年初时,常委组织部长重用提拔到地区去后一直空位,再就是要有一个差额人选。省委还没决定你任这里书记时,地委就催促过,要抓紧筹备党代会问题,这必须涉及到换届人选的酝酿,我和班子成员沟通过,组织部长人选初步考虑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尤熠光。”他说到这儿发现罗冬青一怔,接着说:“我不说,你很快也就会知道,这个尤熠光是打你的那个尤熠亮的哥哥。当时我还想,有那么一桩子事情,对尤熠光真不光彩,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影响熠光同志的进步,应该就一码是一码。尤熠光这个人政治上成熟、正派,很有魄力,政绩突出,他分管社会治安这一块,这几年的破案率、发案率一个提高,一个下降,我们市连续两年被评为全地区社会治安好的先进市。他是全省公安系统的优秀公安干部。重要的一条,熠光同志很有交往能力,这是我们在家里说,他通过一些关系给咱们市争取了很多项目和钱,实在是难得呀……”
“这么说,可是个难得人才。他弟弟打人是他弟弟,就像你说的。”罗冬青说,“现在是大家口口声声都反对搞关系,可又都在找关系。”这时,计德嘉很注意察言观色,见罗冬青先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现在有了应和,可同时,他又从罗冬青的应和中听出些什么,补充说:“按他的专长、政绩不一定当组织部长,但现在只有这个空缺。之所以想这样用他,就考虑他是第一号后备干部,思想路线端正,为人正派,基本素质在这儿,熟悉起某一行来也快……”
罗冬青点点头。计德嘉继续说:“党代会是差额选举,还得有个‘差’,考虑元宝乡党委书记杨小柳比较合适,是个接近成熟的后备干部,人的胸怀很开阔,遇事能正确对待,也想得开,去年政府换届做了一次副市长人选的‘差’,想再让他做常委人选的‘差’……”罗冬青仍点头,就是没态度。在计德嘉看来,是一种稚嫩中的成熟,心里没了底儿,这个点头他是经常对部下来汇报工作时用的,有时点头是表示同意,有时点头是表示听明白了,又有时点头是在思忖。
计德嘉继续说:“还有一个人事安排就要多说几句了,就是市委常务副书记李迎春。他年龄不算大,但暮气大,比我还小一岁,心胸狭隘,私心太重,我批评过一次就摔耙子不干了,更不应该的是借职权之便从公家弄水泥、砖瓦、木材等,在元宝山下盖了个小别墅,开了二十亩生荒地,听说,还雇工种花种果种庄稼。市里该他参加的大会小会都不参加,今天的大会是你来上任,我特意嘱咐秘书科要通知他参加,秘书科的同志,通知了两次,其中一次是他本人接的,也没来,这么忙,还经常发表对现实不满的舆论,已经不像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了,大概是要过陶渊明式的世外桃源生活吧。群众反映很不好,地区纪委还要来查他,我想就算了,也这把年纪了。对他的安排我考虑,一是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是辞职还是当巡视员。二是向地委汇报,他要有积极性换个地方也行。总之,还是宽容为好,这个问题已向地委汇报过,基本同意这个意见,至于人选问题,地委想派一名来……”
计德嘉说完后,心想,不表态也很正常,推门喊来在对面房间回避休息的史永祥,请他先谈一谈,如何安排罗冬青熟悉市情的活动安排。史永祥谈了惯例的两种安排法:一个惯例是先走主干线乡镇,然后市直属企业、文教卫生、流通等单位往后排,这种方法叫认认门,看看人;二是请市长先介绍全市基本情况和总体工作思路,然后由市委、市政府各战线分管领导汇报工作,再由人大、政协、纪委主要领导汇报,这叫做撒大网,捞干的。罗冬青摇摇头都没采纳,强调说,胡书记在大会上已提出明确要求,一定要抓紧做好党代会换届工作,时间紧,任务重,关于熟悉情况可以找些关于市情的有关材料,同时找一份干部花名册,自己抽时间看看,可以初步接触涉及换届人选所在单位,结合熟悉那里的情况,顺便了解一下人选,并提出要轻车简从,只要史永祥一个人和市委办主任陪同就行,以后再到基层熟悉情况调查研究,要去的单位涉及哪个分管部门,哪位主管领导,可以去两三个人。史永祥又提出报社和广播电视台,应该各去一名记者,罗冬青答应了。
计德嘉说,自己作为市长,应该陪同走一走才是,因为涉及人选问题,还是请罗书记独立考察为好。罗冬青笑了。最后,计德嘉提出,今天下午已过去一个多小时,就不要下去了,要亲自陪同浏览一下市容,看看城市建设。罗冬青点头同意了。
计德嘉在大会主席台上略显得意,那是因胡晓冬的暗示;从罗冬青就职演说开始,心里渐渐泛起星星点点烦躁的涟漪,越泛越大,渐渐形成了小小的波浪,冲击得他心神不安。又谈了这短短一小席话,他更不敢小看罗冬青了,不再觉得胡书记的暗示会顺利而成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罗冬青讲话、办事都不落俗套,这就有个防不胜防的问题。看来,他果断而有主意,你提你的建议,他自有他的路数,他要结合熟悉工作考察干部,李迎春、杨小柳好办,尤熠光怎么办呢?关键的关键是别露馅,要堵住任何让他看出破绽的蛛丝马迹。
“罗书记,这样吧,咱们就来个轻车简从,安排一台海狮小面包。”计德嘉笑笑,转向史永祥说,“永祥,你安排一下,让建委主任齐贵山和建筑集团的总经理房小虎也参加一下,再通知一下新闻单位。”他说着转过来,“请罗书记稍休息休息,我出去有点事情交代交代,马上就回来。”他说完不等罗冬青表态,点点头示意一下起身走了。
计德嘉一进电梯就掏出手机,信号显弱,伴着吱吱吱、咔咔咔的杂音,拨通了尤熠光的手机,焦躁气愤地问:“我说熠光,你们都是死葫芦脑袋呀,你弟弟打了罗书记就在那里干等着挨处分吗?”尤熠光回答:“计市长,我也在想呢,是不是找省里哪位领导给他挂电话说说……”计德嘉不耐烦地说:“那是下一步的事,他现在正一个人在房间里……”尤熠光接话:“计市长,我明白了……”
史永祥刚打完电话,罗冬青正在接待间来回踱步,随着敲门声,尤熠亮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瞧了罗冬青一眼,便像小学生犯了错误被传进老师办公室一样在等待挨批评似的低下了头:“罗书记,我……错了,我有罪,你批评吧,骂吧,我昨晚喝多了……”
“你就叫尤熠亮?”罗冬青一打眼就认出来了,厉声、中带有愤怒,“你就是我们市的交警队长?”
“是……是……”
罗冬青问:“今天上午的大会参加了吗?”
“参加……了……”
“参加了,你还来干什么?”罗冬青“啪”地使劲一拍茶几,忽地站起来,脸色涨红,声音严厉,质问道,“我讲的那些你没听懂是吧?”接着声音变得更粗厉,像要挣破嗓子蹦了出来,“你打的不是我,不是我,是百姓!百姓!老百姓!”接着,就是驱逐令:“出去!出去!你给我出去!……”
“是……是……”尤熠亮低着头,眼泪在眼圈里转,战战兢兢倒退着往外走,一抬头,碰上了罗冬青犀利愤怒的目光,转身要出去,与推门进来的计德嘉正好撞了个满怀。
计德嘉身子往后一闪,手指着尤熠亮:“尤熠亮,我正准备找你呢!你身为共产党员,交警队长,酒后打人,损害了党的形象,简直不成样子!”他转脸对史永祥吩咐,“史秘书长,你转告曹晓林副书记,从现在开始就让尤熠亮停止工作反省,由常务副队长主持队里工作,请他们调查及考虑一下这个意见……”
“还不快回去反省自己!”计德嘉怒斥一声尤熠亮后,面向史永祥,“准备怎么样了?”
史永祥看看手表:“我通知他们两点钟前到宾馆门口,差不多了,我们可以下去了。”
罗冬青在计德嘉、史永祥陪同下来到宾馆门口,不管怎么掩饰,一眼就认出了候在乳白色海狮面包车门口的两个人,就是在小白桦美容美发中心碰上的那两个,胖的肯定就是建委主任齐贵山,瘦的就是建筑公司总经理房小虎。齐贵山戴上了眼镜,房小虎剃去了两撇小黑胡。罗冬青心想,可谓做贼心虚,这么一化装、一修饰说明,这两个人还是没小看我这市委书记。
“罗书记,这位是建委主任齐贵山,地区的特等劳模。那位是建筑公司总经理房小虎,市的特等劳模。”计德嘉向罗冬青一一介绍后说,“这是两位干将啊,有口皆碑,应该说都为咱们元宝市的城市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
齐贵山握着罗冬青的手,一副很老练会应酬的样子和口气:“罗书记,计市长过奖了,能第一个陪您视察工作很荣幸。”房小虎也握着手想随和几句,舌头直打揉,什么也没说出来,心反倒跳得很厉害,只是点头笑笑。
计德嘉和罗冬青坐的是头一排双人座椅,面包车缓缓开动了。计德嘉指着窗外说:“罗书记,宾馆门口这条大街主要是办公区,各委办局基本分布在大街两侧,走到头是一条横街,叫富民街,主要是商业区,连接大街两旁的胡同、小巷里都是些做买卖的,有的是专业性小市场。富民路走到东头往回来,叫新华大街,主要是娱乐区,什么游泳馆、保龄球馆、夜总会等……”罗冬青透过车窗玻璃留心一看,大街两旁的座座办公楼错落有致,间或也有家属楼、专业性商店、夜总会、歌厅、美容美发厅等。
面包车轻轻颠簸着,幢幢楼房在车窗前闪过,这里又是一番风采,人流也多起来,各种大酒店、饭店一个接一个,什么香格里拉大酒店、曼哈顿大饭店、海鲜城等等,在一些大城市里见到的名堂这里几乎都有。计德嘉见罗冬青看得出神,慢条斯理地说:“别人说我们是个半拉城市,其实我看呢,并不比省内几个小点的城市差,城区面积三十一点八平方公里,十九点三万人口,城市面貌变成这个样子,也不过就是三五年的光景。南北三条主要街道,横向四条主要街道,二十多条辅街,全都是这样白色水泥路面。这三年来,几乎是每年都有三十万平方米左右的楼房平地而起,二十多公里的路面刷新,路灯,绿化、自来水和地下排水设施正逐渐完善配套……”他说到这里,明明很得意,却变成了略带怨气的口吻,“嗨,省里有的领导,有的部门,也不知到底拿我们当馒头,还是当豆包,召开的地、市级会议通知咱们参加,召开县和县级市会议也让咱们参加,去年全省二十三个地市评出‘八佳标准化城市’咱们进榜,今年七十九个县和县级市评出‘十佳标准化城市’咱们又榜上有名……”
“计市长,”罗冬青想,自己离开了的那个清江县什么时候也能变个市呢?那时候,听说有些县的领导疯狂地跑省、跑国家要求撤县设市,自己那里还是个贫困县,现在形势好些了,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美好寄托,问:“撤县设市都要具备哪些基本条件?”
计德嘉笑笑:“都是硬指标呀,城区人口八万以上,城镇人口二十万以上,工业产值二十亿以上……”
“计市长,”罗冬青原打算也只是浏览浏览这塞北城市风光,听到这儿,突然产生了新的意念,“咱们的城区工业都怎么个分布法,有工业园区吗?”
计德嘉说:“没有,二十八户预算内企业散乱在城区各地方,很不集中,也没法集中,”那口气像是罗冬青不懂,白帽子一样,“那酒厂、农机修造厂、面粉加工厂怎么集中法?”口气里荡漾出了薄薄的轻蔑味儿,心想,这罗冬青毕竟是一个贫困县城来的,看来,当那几年县委书记,也就是抓了抓种水稻,没有雄厚基层经济工作经验的底蕴。我计德嘉从副县长到市长,到负责市委全面工作,带干不干二十多年,你说工交、农业、城建、文教、流通、常务哪样没抓过,要说不精,哪样也通,说不出外行话。怎么还出来个工业园区呢?
“计市长,我们的城市建设确实不错,三五年能变成这样,可以想像是怎么干法了!我那清江县,恐怕再有十年也赶不上啊!”罗冬青感慨几句说,“城建嘛,一览就收眼底,饱眼福,我想就近看看工业企业。”
计德嘉一怔,这个罗冬青思维真就是怪,安排看城建嘛,又要穿插看工业,纯粹是思维不正规,小地方来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怨气儿。还从没见过一位领导这么安排检查工作的,解释说:“罗书记,没布置也没安排……”
罗冬青说:“领导下去检查工作,最好是不布置,不安排,必要时也就是稍提前点打个招呼,不少地方你这一布置、一安排,就给你演戏,就给你弄假了,看不到真实情况。”他说着,见左侧挂着厂牌,门口挤挤闹闹一堆人,指指说:“计市长,前边是啤酒厂,走,咱们看看去。”接着就吩咐司机,把车开进啤酒厂。没等计德嘉再说什么,面包车已经开到了啤酒厂大门口。门口停放着一辆装满啤酒箱的大卡车,车旁簇拥着几十个人,一个人躺在车轱辘前,有的要卸啤酒,却有两个人拼死地撕巴着,乱喊着就是不让卸。
“罗书记来了!”王厂长从人群里挤出来,自我介绍一句和罗冬青打一下招呼就转向计德嘉,“计市长,市里定完不准外地啤酒来我们市销售,这酒类专卖局执法力度太弱了,我们打了不下十次电话,来了一位女同志,我们派出四十多人,十多个小组在各路上阻车,厂子还维不维持生产了?计市长,我们建议,请公安局介入吧……”接着转向罗冬青,“罗书记,欢迎您来视察工作,上午您讲得太好了,当官就是要像您说的要为民做主,快给我们做主吧!这外地啤酒不加大力度控制控制,我们市啤酒厂就要完了!”
这时从人群里挤出一个人来,自报是附近月牙市啤酒厂的销售员,只冲罗冬青说:“你是市委书记,我们得向你好好反映反映。你们元宝市这地方保护主义也太凶了,把我们那辆车的司机和推销员打得都住院了,全地区没有一个像你们这样的地方,要是处理不好,我们就上地区胡书记那里告状去!”
王厂长轻蔑地“哼”一声,向推销员示威:“你去吧,胡书记是从我们元宝市提拔走的……”说完一挥手说,“不用卸在这里了,把车轱辘前边那家伙拖走,让咱们的司机把车直接开进成品库,有罗书记和计市长给咱们撑腰,咱们厂的干部、工人团结紧紧的,就要看看这些外地侵略者能怎的!”
“住手!”罗冬青一挥手,大声说,“同志们,酒类专卖是国家出台的政策,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到了今天,这种专卖,就不能再是那种封闭式的专卖,应该是一种面向消费者的,是一种质量和价格上的竞争。王厂长,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把各路口的堵截人员全部撤掉,通过新闻媒体并和想要到这里来销售啤酒的厂家打招呼,外地啤酒来元宝市销售,只到专卖局登记,报送质量检验单,物价局限制价格,符合这些条件的,允许在元宝市竞争销售!”
“我,我们厂……”
罗冬青没等王厂长说完就接过话:“你们也要提高质量,降低成本,靠物美价廉去占领市场,可以在市里销售,也可以去外地,如果到外市县遇到你们这种阻截情况,我负责出面交涉……”
簇拥在身边的啤酒厂工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这么整元宝牌啤酒不就完了嘛!有的说,厂子恐怕也要保不住了;也有的说,市里下的文件还算不算数了……
“就这么办!要是按我说的走了样,因为阻截抢打出了人命官司,造成的一切损失,我惟你是问!”罗冬青严肃地板起脸,用手点划下王厂长,说完,对身边的人说:“走!”
计德嘉对这突来的场面,像是束手无策,又像是耿耿于怀,理直气壮的样子要说什么,几次要插话都没有插进去。
“计市长,计市长,”王厂长一把拽住跟随在罗冬青身后的计德嘉,“完了,这样就全完了,我们厂已经四个月没发工资了,上个月你让我给工人发啤酒当工资,让他们自己去卖啤酒,有的卖不出去,就拿啤酒当饭吃,当粥喝。你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吧,这六百号人怎么办呢?计市长,怎么办呢?”
“怎么办?”罗冬青转过身来,“怎么办,惟一的办法就是不能再找市长,要找市场。”然后他语气凝重,用手点划着王厂长说,“我就限你一个月的时间拿出怎么办的办法来。否则——”他没有把话说下去,扭身上车了。他的言行举止和上午站在主席台上那样彬彬有礼,笑容可掬,简直成了两个人。
随着罗冬青上车,一片怨声载道沸扬着:“这叫什么市委书记,吃里扒外!”“反正咱们要吃饭,要上班!”“吃不上饭就告状、上访!”
王厂长上午参加大会时也曾和大家一样,使劲给罗冬青的就职演说拍了巴掌,留下的好印象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现在这改革那改革,都是说得好听,什么“不找市长找市场”,“市场不相信眼泪”,那么容易?在共产党计划经济怀抱里长大的孩子,你不管谁管?他是这个厂的建厂元老,六十年代建厂时就是筹备处的工作人员,建厂投产后当了计划科科长,后又提拔为管计划的副厂长,名字叫王纪华,大家都叫王计划,大概因他是由搞计划成长起来的,名字又有个谐音,几乎成了全市干部约定俗成的叫法。因为搞计划,常和市里领导打交道,特别是计德嘉当副县长管工交那一段,算是和计德嘉混得熟透了,跑钱要帮助成了轻车熟路,当然就了解透了计德嘉的心理特征,从计德嘉登上车门回头一刹那的脸上浅露的表情,判定出了这位上级的心理,从深吸口气又呼出,眼睛一闭一睁中判断出他像是在说,现在我不好表态了,一把手说了,没办法;从那苦笑中判断出他像是在说,工人四个月没发工资实在可怜,上次找我,我已经让财政局给你们点钱够发两个月的,新书记让你们不找市长找市场,你们就去找吧!从他那两眼诡谲地半合不合的动作中判断,他好像在说,解决不了生活问题,工人要闹就闹,工人硬闹干部有什么办法……从上午计德嘉坐在主席台的面部表情动作,就隐隐约约看出了计德嘉对罗冬青来任市委书记的言行不一致的尴尬和复杂心情以及微妙的心迹。
计德嘉后悔没说几句,又庆幸多亏没说,从群众激烈的反对情绪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他坐在位子上憋住气想,这个罗冬青要是每到一个单位都这样才棒呢,最好是一直这样到召开党代会……
面包车一开进富民街,立即给人一种进入了大城市商业区的感觉,没了那种中兴街上的歌厅、洗发城、门市房式的酒店,光中兴街的街头就有五六座高耸的三星级、四星级大酒店。面包车往右拐去,便是不问断的商厦,客流也多起来,随时还都可见到男男女女的俄罗斯客商。计德嘉提议进中俄贸易大厦看看,罗冬青应允走了进去。大厦确实很气魄,举架高,装饰豪华。在计德嘉领头上了电梯后,从三层往下走,三层全是国产货,羽绒服、运动鞋、牛仔衣、暖水瓶、毛毯之类各种名牌应有尽有,这几乎都是个体商贩租床位营业,这显然是给俄罗斯人采购提供的市场。到了二层,是一色的俄罗斯货,有俄罗斯人租床位经营,也有中国的倒爷从俄罗斯倒来的货在这里练摊儿,货物多是俄罗斯产的呢子大衣、皮靴、手表、剃须刀等日用品。第一层是蔬菜批发市场,全由中国人占摊经营,摊位多数空着,偌大商场只有数量不多的菜贩,罗冬青上去一问价格,简直吃了一惊,这里的三种蔬菜——西红柿、洋葱、黄瓜价格昂贵,比省城还要贵一倍。他细一打听才知道,每天上午,俄罗斯客商运来货后返回的,中国客商过货的,成车成车地在这里抢购蔬菜,被抢购的蔬菜多数是从外地贩运来的,很自然,这里的蔬菜价格就要贵多了。
他们走出中俄贸易大厦上了面包车,计德嘉刚要介绍这条繁华大街的情况,罗冬青问:“附近还有没有企业了?”计德嘉回答:“往前走往左拐不远,是米醋厂。”罗冬青想起“元宝陈醋”是驰名全省的名牌,兴趣很浓地要去看看。他们下车一看就十分扫兴,厂区的路旁、库房门前、车间门前都长满了没腰高的草,房缺瓦,坑满路,一派倒闭的凄凉景象。
计德嘉对走出收发室的一位中年女同志问:“你们厂长呢?”
魏厂长从办公室快步走过来,先握了握罗冬青的手,又去握计德嘉的手:“计市长,罗书记来我们厂视察工作,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打招呼你就不让来了是不是?”计德嘉觉得厂子办成这个样,确实没了面子,质问道,“厂子怎么办成这个样子,你是有责任的!”
魏厂长说:“计市长,我去年一月份就向您汇报,请您来听听我们的汇报,您总是……”
“魏厂长,”罗冬青给计德嘉解了围,“工人都放假了?”
“没有!”魏厂长说,“都让个体户开醋厂的请去当技工去了。这五六年来市里办起了不少个体醋厂,办就办吧,偷着印厂子的商标,一名副厂长还偷偷卖商标,一张五分钱。家家国营食杂店和一些个体食杂店都有元宝的陈醋,几乎都是假冒伪劣,这些产品还打到了外地。前几年好的时候,年产一百万吨,销售额二十多万元,能挣三万五万元的,现在产一百吨都卖不出去……”
计德嘉大发脾气:“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这里有个卖国家商标的副厂长,说到底,这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回去,我就找检察院……”
罗冬青截他的话:“那些盗用商标的个体户打击了没有?”
“打击了,说是打击不过来,”魏厂长说,“工商局出面封了几家,罚了款,他们又到外地干去了!”
罗冬青问:“这些个体户规模大一点的有没有?”
“有。”
“大约年产多少吨?”
“二三百吨的有几家。”
“你看这样行不行?”罗冬青略为沉思一下,把脸转向史永祥说,“永祥秘书长,由你出面,请工商局长牵头,让纪委主任参加,召开一个有一定规模的个体醋厂厂主会议商讨一下,成立一个元宝陈醋集团公司,自愿参加,愿意参加的可以依次排为一分厂、二分厂、三分厂……需要时我们派技术员、老职工做技术顾问,经过检验符合我们要求标准的,就公开给他们发商标,我们要收取费用。估计他们能不能干?”
“能!”魏厂长肯定地说,“不少来厂这么商量的,我们不同意,他们就偷着印开了。”
计德嘉忍不住了,问:“罗书记,咱们得论证一下,这公开卖商标,违不违法?”魏厂长为此曾经请示过他,他没同意,罗冬青这么一说,他实在觉得在魏厂长这个基层干部面前丢面子。
“计市长,”罗冬青解释说,“从内涵来讲,这不叫卖商标,卖商标这话只不过是说白了,用市场经济的理论来解释,应该说是技术投入,派技术员是种投入,验收也是投入,那商标费应该叫做无形资产受益!”
“太好了!”魏厂长紧握着罗冬青的手,激动地说,“罗书记,请你放心,有这条政策,我们的陈醋厂肯定能搞活!”
罗冬青握着魏厂长的手高兴地告别:“祝你成功,希望能早日听到你的好消息!”
面包车一开出醋厂,罗冬青提出还要看企业,计德嘉瞧瞧后排座的房小虎说:“房总,看看你们建筑总公司怎么样?”房小虎连连点头说可以后,他对罗冬青说:“这可是市的盈利大户呀。”
面包车疾驶起来,调头一直行驶到富民路的东头,开进了公司大院,房小虎打头,先看机械设备停放场,接着又看预制板厂,又看储备材料库……
罗冬青问:“多少职工?”房小虎回答:“三百八十九人,不包括劳保。”罗冬青问:“固定资产多少?”房小虎回答:“六百多万。”罗冬青问:“去年创产值多少?”房小虎回答:“四亿五千零一百万。”罗冬青一怔:“完成多少工程量?”房小虎回答:“二十八点六万平方米。”罗冬青心里计算着说:“三百八十九名职工,六百多万固定资产,创四亿五千零一百万的产值,算一算全市每年三十万平方米的开发任务几乎都是经你手了,当然你是干不过来,那就是你包下来再往外发包,然后计算产值都是你的!而且产值计算还是按现价。这样重复计算产值,体现不了企业真正创造的价值。比如说,你用的砖,砖厂出售后已计算过一次产值,进了全市统计数字,到了你这里,把销售额作为产值,把进入统计数字的红砖价值又重复算了一次,从明年开始,就按国家新规定,按不变价计算企业产值……”房小虎点点头,罗冬青说:“工程活由你发包,说不定包你的包工又转包,这层层转包,一是提高了工程造价,二是保证不了质量……你去年利润是多少?”罗冬青本不想提这个问题,因为梁威书记交给的上访信中有这个内容,他是想涉浅水直接探一探。房小虎回答:“一百二十万。”
鬼才相信!罗冬青心里暗暗计算,如果按工程造价的百分之五收取所谓管理费,这四点五亿的产值就可以获利润两千多万元,那么,除一百二十万盈利入库外,其余全部进了个人腰包。
罗冬青刚想说明年要采取招标制的工程承包法,怕他们警觉,放快脚步进了预制板场地,一看这么大的规模积压,一定是招用临时工生产的。看来,所有工地的水泥预制板,又一定是这里垄断供应,仅这一项又是一大笔捞头。
社会上传说一些领导干部要暴富,抓建筑,看来不无道理,而且这个“抓”,是歪门邪道的抓法,这种抓法又在建筑行业普遍流行着,成为各地伴着城建热滋生出来的一块腐败的园地。
这次陪同罗冬青看市容,计德嘉心里有点懊丧,这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结果,从看啤酒厂、醋厂到建筑总公司,他似乎都感觉出了什么。罗冬青训斥王厂长,声音如雷贯耳,像是敲山震虎在向自己施威;对魏厂长循循善诱,像是在争取人心;和房小虎似淡淡的谈话,却是话里套话,绵里藏针……他曾经检验过自己的这种感觉,似乎都有灵验,他开始觉得从内心里发怯了。在觉得这个年轻人绝对不一般时,又一想,凭着自己喝过的水,也能淹没他趟过的河。他已经没有兴趣再看什么,以时间已经不早为由,提议回去。面包车开到富民路和新华路接头处,他一眼看见了那片刚动迁完的地盘,心里又产生了一阵子不愉快。那是胡晓冬透露已和省里沟通,准备让他接任市委书记时,他第二天就和齐贵山、房小虎,还有建委几名工程师,也是坐这辆面包车,围着全市转了一圈,转到这里时看中了这块地盘,选定在这里新建市委大楼,计划着提前动迁好,等经过完一道道程序,党代会结束,正式当选为市委书记时,第一件要干的大事,就是在这里举行奠基开工仪式,并已立项向地区行署打了报告。反正早晚也要说,就不如顺便提一提,他振作一下,手指着窗外说:“罗书记,这块地方准备盖市委大楼,已经立项向地区写了报告,胡书记已经点头同意,只是履行个手续,计划过几天奠基,你可得亲自来剪彩……”
罗冬青问:“资金安排了?”
“安排了。”计德嘉提起兴致回答,“我已经告诉财政把那八千万元的资金留住,任何情况也不准动。”
罗冬青点着头心想,三五年搞了这么多城建项目,多大的财力啊!不知怎么,刚回想了一下这一下午的所见所闻,点头侧视计德嘉时,脑子里奇怪地浮现了卦仙给这位市长的歌谣,心里还默诵着:德嘉呀德嘉……
“计市长,”罗冬青瞧着窗外,漫不经心地问,“我们市的年工业总产值是多少?”
计德嘉说:“五十八亿五。”
“包括私营和乡镇企业这一块?”罗冬青判断着说完问,“农业这一块是多少?”
计德嘉说:“去年统计报表是四亿多点。”
罗冬青问:“我们的地方财政收入去年是多少?”
“六千三百万。”计德嘉解释,“我们在税收上很保守,我的指导思想是能不收就不收,藏富于基层嘛!”
罗冬青点点头,心里却想,保守?没的可收吧?像工业这种状况,哪有什么地方收入,全市二百多万亩土地就占去两千多万,再加上金融、建筑、流通,几乎就没有什么工业、乡企创造的税收财富,那个庞大的五十八亿产值数字,大概有相当大的水分落在里头。他看着眼前这飞快发展的城市建设,虽然没细调查城建资金的来源,肯定是上头要,外商投,但是它与工农业状况是多么不协调,就像插在一架骷髅上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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