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鹓鹭十一族》第42章 Letter from Golgotha

    赛亚克里尔的首都塞亚维亚,市政广场的中心竖立着一座高耸的方尖塔碑,旁边绕以大理石喷泉与香草花园。此时因为正值冬季,喷泉池内一滴水也没有,天上飘落着细碎频繁的白雪,到处都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场滂沱大雨。
    札铎克·维尔恩纳医师撑着一把雨伞出现在广场东边,旁边则是五荒左垣。他们两人相偕前进,一路上低低地交谈些什么,身上皆穿着厚重保暖的雪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时从嘴巴里呼出烟白的吐息。
    横越整座广场,他们快步行进到广场另一端的酒吧,棕色。
    “欢迎光临,莱霍·林德先生。”
    才推扉进入酒吧,服务生已经上前招呼,并替五荒左垣与札铎克安排一个较为偏僻的座位。时近傍晚,店内的客人明显多了许多,五荒左垣稍微注意周遭,点了与往常同样的啤酒和腊肠拼盘,札铎克·维尔恩纳则选另一个品牌的啤酒。
    “昨天情况如何?”
    “不怎么样,我想我一个人应该就足够。昨天那两人,一个是神枪手,一个是用刀高手,对人体关节也很了解。除此之外,实在是再普通不过。”
    “那就放心地交给你。”五荒左垣态度轻松,将刚端上来的啤酒最上面一层泡沫喝得一干二净:“你哪一天回去?”
    “我想回去过圣诞节。”
    “……意思是?”
    “二十二日中午的飞机,准许吗?”
    “那就一大早解决他们,然后我要找自己信任的人回来顶替副官的位置。”
    “之后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札铎克手拿啤酒杯:“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这次回国,我有一个多的“行李”。”
    他在说到“行李”两个字的时候口吻加重,暗示这个词语代表的意义不仅止于表面。
    “行李?”
    “高一点一米,十七公斤左右。”
    五荒还是没听明白,为什么札铎克特地告诉他一件行李的尺寸。
    “路上捡到的。”
    五荒左垣一脸茫然,不过脑袋运转两秒之后,虽然觉得奇怪,五荒却发觉自己听得懂他的意思。
    “几岁?”
    “五岁,名字叫依瓷,不晓得自己姓什么。”
    “你想把本国未来的国家栋梁偷运回家……”
    “不不不,这你就误会了,依瓷是敝国人民。”
    “怎么会?”
    “布雷格干的好事。听过布雷格?一个国际人口贩卖组织。”
    五荒颔首:“所以,你需要一份小女孩的护照和机票,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能替我处理那就再好不过。”
    “好吧,我尽量试试。”
    “谢谢。”札铎克露出放心的表情:“话说回来,莱霍。”接着的这段话,札铎克稍微压低了他的音量:“如果我就这样离开,你一点都不怕东窗事发?再怎么说,我也算你的部下,出了任何纰漏你都有监督责任。”
    “这点你不用担心,事情的责任归属根本不在我身上。当初任命你为客席医师的是二荒,出了事情由她负责。”
    “这样哪。”
    服务生走过来端上腊肠拼盘,退下后札铎克先夹了一块尝。
    “这里的口味真地道。”
    “我尤其喜欢他们克拉狄尔香肠的味道。”五荒左垣示意盘中的牛肉香肠,以及香肠旁边的酸菜:“酱汁也很棒。”
    “我喜欢这家餐厅。”
    “忘了告诉你,晚饭时间过后,这里美女也多。”
    “喔?这个我最爱了。”
    五荒浅笑,然后表情才渐转严肃,继续刚才的话题:“回到二荒。因为现在的九荒由二荒当权,还没有人胆敢处置她,内阁总长也不会跟她过不去。简单来说,事情会不了了之。”
    “……真是无趣。”
    “理论上她会派人追查你,尤其知道你真正的身分之后,但是我猜她不会花太多心思在你身上;如果我再从中阻挠,你要平安回塞万唯尔不是问题。尽管如此,还是保有一定程度的当心啊。”
    “哈哈……她能查出什么?连我家在哪也查不到吧。”
    “最近二荒和八荒在忙别的事情,应该不会认真对付你。可是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当心一点就是了,若她派出副官和蒙多菲,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和蒙多菲·莫德纳,他有多难搞?”
    “除了扎实强稳的剑术之外,他的能力相当棘手。和蒙多菲可以制造一个看不见的结界,把敌人关在里面,并且让结界内部的空气完全停止流动。”
    “要怎么破解?”
    “我不知道,没真正跟他对上过。不过我猜总有办法瓦解结界。”
    “我会考虑考虑。那二荒呢?”
    “二荒那女人是个变态,能力和和蒙多菲刚好相反。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包括真空环境中生成气体。”
    “所以也可以制造氮气?”
    “当然可以。为什么这样问?”
    “……她好适合去洋芋片工厂做装袋工作,有人这样说过吗?”
    五荒看着札铎克,一点也不想答腔。
    塞万唯尔议会院现任议会长,格菲·柯尔在国定假期的隔天一人独坐于议会厅议长席,紧闭双唇未发一语。整间气派壮观的议会厅堂阒无声息,灯光昏暗,除了他之外半个人影也没有,唯一的保全人员留守于远方大门,安静地等待老板。格菲·柯尔手中拿着一张白色、再普通不过的影印纸,仔细阅读纸上拼凑的字句,反复审看并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表情平静但手爆青筋,他拿起议长席上的电话,按下快速键,对着话筒吩咐几句,又肯定地加重语气,然后不耐烦地挂上电话。
    他长叹口气,有些无奈。
    格菲·柯尔虽然是在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情况下成为现任议会院议会长,却也是国家中少数知道什么是“特殊能力”的人,同时也是少数清楚过去赛亚克里尔对塞万唯尔国内拥有特殊脑波的人执行“清扫”这件行动的人之一。
    他想到的是,五十年前的战争、五十年后的战争,冬月战争与七二七战争,决定两国战场胜负的关键,一直都是战区前线与后援,一批又一批拥有特殊能力的士兵。
    哪一个国家的特殊能力人力资源丰富,那个国家的军力就会略占上风。
    简单来说,战争的胜负被特种能力操作在手。
    如果……真如信上字句所命令,将敌国的某个组织消灭,对塞万唯尔是好是坏?
    抓起挂在议长席椅背上的长大衣,格菲·柯尔往议会厅大门走去。
    保全人员向他敬礼,关上厅门,拿对讲机吩咐其他警卫启动议会厅保全,才陪伴在格菲·柯尔左右往停车场前进。
    格菲·柯尔依旧未曾开口,面目严肃而带些愤怒的余愠。
    一辆喷着冰蓝色烤漆的重型机车在山腰路上呼啸而过,飞跃道路两旁一栋又一栋高级别墅。机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皆头戴黑色雾面安全帽,看不到脸,身形却都相当好看。骑车的男人手戴皮套,以熟练的驾驶手法将重型机车的帅气特点发挥地淋漓尽致。后座女人肩上背着鹅黄色肩包,双手扶在男人腰际,有一条耳机线从她胸前垂吊的随身听延伸至安全帽内,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又低头去轻靠着前方男人。
    过了会儿,重型机车骑上山顶,在距离各各他宅邸几公尺之处放慢速度。驾车的男人看到一名金发年轻男人兀自行走在人行道上,正持手机讲电话,他正想打招呼,后头的女人已经跳下机车,摘下安全帽,开心地给了对方一抹迷人的微笑。
    “十字,怎么在这里?”
    “你们这么快就回来?我刚才出来讲电话。”
    “喔喔,哪个女人啊?”
    十字莞尔:“大学时代的女朋友。”
    “果然。”
    “怎么样,医院的检查报告如何?”
    “不可能有问题,是你们担心太多了,害我还跑一趟这么远的地方,给那些医师折腾半天……”
    伏燹基督打了个很大的呵欠。而重型机车的驾驶,晓星基督也拿下安全帽,露出一只结疤的左眼与漂亮的淡绿色右眼。宅邸大门正缓慢地被打开,园丁走出来牵走晓星的车,带走安全帽,开着大门等三人入内。
    “既然圣子认为妳应该去医院一趟,最好还是乖乖照做。”十字基督瞇细了一对水蓝色的眼睛,建议她:“不然的话,又会被圣子叫去做苦差事。”
    “我都说真的没事了啦……”
    右方隐隐传来跑车的引擎声,伏燹下意识循线看去。她发现有辆红色跑车从山下的方向正往这边开来,并且开始减慢速度,将车子停在各各他大门对面的马路上。对于这辆行进路线有些可疑的跑车,伏燹本能地起了戒心,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斜斜看过对面,注视跑车驾驶座上金发蓝眼的年轻男人,然后发现自己认得对方。
    夏佐·汀柏瑞克。
    她有些讶异,不动声色,巧妙改变原本三人之间轻松悠闲的谈天气氛。
    伏燹基督只是稍微变换与晓星之间的站姿,便彷佛在她和晓星中间,连结了某些牢不可破的关连。她的眼神顾盼,在那一瞬间也从原本漫不经心的随性转为令人再三回顾的惊艳,即使只是下意识用手爬网过发尾,每一个举动都显得饶富魅力。
    晓星与十字挑眉,眼神先望向伏燹,再不着痕迹地望向那台跑车,嘴边还在闲谈。
    驾驶红色跑车的夏佐下了车,把车钥匙收到口袋,拿掉脸上的太阳眼镜,先是凝视对面的伏燹基督,接着相当肯定地快步朝她接近。
    伏燹基督似是没看到他,与十字、晓星继续说话,露出微笑,大胆地伸手转过晓星的脸庞,熟练地缠住他舌头与他接吻。晓星基督任由伏燹吻着,但不积极回应,脸上面无表情。
    一直到夏佐来到他们三人面前,十字才回头作势注意到对方。他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挡在夏佐与伏燹之间,眼神询问对方的身分与出现在此的目的。
    夏佐看了他一眼,原本注意力还在伏燹身上,却认出十字那公众人物的身分而觉得慌张。同时他发现对于伏燹旁边的晓星并不陌生,因为晓星的脸孔与示门给夏佐看的照片中,那位被伏燹抓着手臂的男人一模一样。唯一的相异之处,就是眼前的晓星左眼多了道疤痕、照片上则无。
    “夏佐·汀柏瑞克。”最后他决定报上名字,并且按照计画行事:“伏燹基督,或者该称您“丝德琳小姐”?我想要回之前被妳偷走的整组照片。”
    听到这一番话,晓星基督猜出对方身分,眼睛微瞇打量眼前的男人,犀利而不带善意的右边眼瞳隐隐闪烁着某种情绪。伏燹基督则缓下亲吻晓星的动作,离开他身上而露出笑容,以略嫌戏谑的表情看着对方。
    “真厉害,寻找失物找到这里来。难道有谁在幕后协助着你?”
    “我想要回照片,伏燹基督。我没想到妳在飞机上接近我,完全是冲着摄影作品。”
    伏燹基督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倒是十字基督和蔼地告诉夏佐。
    “东西不可能还给你,离开吧。”
    “……没要到照片我不会走。”
    十字基督的笑容依旧浅浅浮现在脸上,原本的善意却霎时转为杀意。
    “也行,想死吗?”
    夏佐有点错愕,这和他认知的席隆特议员很不一样。
    “……我很满意那组作品。既然原本是我的东西,当然有资格要求你们还来。伏燹基督,妳开个条件再把作品让出,这样如何?只要我能办到,要我用钱买也可以。”
    “你未免太搞不清楚状况了。东西在我手上,为什么还要让你买回去?”
    伏燹基督嗤声说,勾着晓星的脖子巧笑倩兮。她的笑容在夏佐眼中依旧迷人性感,就如同那天在飞机上被吸引过去的相同调调。
    “妳接近我完全是为了偷走摄影作品?妳到底是在哪里偷的,座位上还是盥洗室的那个时候?”
    此话才刚出口,晓星脸色乍变,十字基督行动却快一步,抓住夏佐的衣领把他摔上别墅的围墙,表情阴沉而不悦。
    夏佐全身痛得说不出话,完全不晓得为何会突然被十字动手。伏燹基督拉着晓星的手臂枕着他,眼神彷佛在暗示夏佐别乱说话。
    十字没打算再为难夏佐,放开夏佐的领子就与晓星、伏燹转身走回各各他。夏佐却快速扶墙站起,追了上去。
    “等一下,妳──”
    一句话还未说完,晓星基督倏然移步,拳头陷入夏佐腹内。夏佐霎时大退,眉头紧皱,像是整个腹部都炸裂开来般的庞大痛楚,惹得他胃酸翻滚,表情狰狞万分。
    晓星基督俯视着他,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摔到墙边,按住他脖子打算有些动作。
    “等等,晓星,放过他吧。”伏燹基督轻扯着晓星的衣袖要他别再继续下去,晓星基督这才放开抓在夏佐颈项上的手掌。夏佐心有余悸,而晓星那只锐利右眼依然紧紧瞅着他。
    十字伫立一旁满脸笑靥,悠然自若。伏燹基督一手按在晓星胸前,一手朝夏佐伸,抬起他的下巴。
    “快滚,我不会救你第二次,名摄影师先生。”
    “我们走。”
    “嗯,我要大睡一场。”
    晓星拉走伏燹,十字走旁边,三人把夏佐丢在原地,缓步走回各各他气派无比的高大蔷门。电动大门缓缓阖上,三人的身影也因此消失不见。
    夏佐靠着墙壁,很不甘心,一对漂亮的蓝色眼睛注视着蔷门上的繁杂花纹,不断思考任何能够要回他被偷走的作品的法子。
    回到各各他家中,伏燹基督脱下鞋子就窝到沙发上睡觉。看着三人进门的圣子跟晓星要了伏燹的健康报告,顺便吩咐女仆拉条被子替已经睡着的伏燹盖上,转身往厨房询问厨师几件家务方面的事情。
    晓星打开他放在客厅桌上的笔记型电脑,连上网路,简单收发几封信件,十字拿了瓶开好的啤酒过来给他,指着他正在看的那封信,询问:“新的生意?”
    “嗯,信发到我这来了。”
    晓星按下转寄按钮,将信件转给圣子,然后又删光信件匣内的其余信件,仰首将啤酒灌入口内。
    “刚才那男人,就是伏燹在飞机上偷照片的摄影师?”十字说道,浅浅的笑意中带着某种程度的好事。
    “对,TheTime专属摄影师,跟他们打对台的杂志委托的案子。”
    “伏燹和那男人……”
    “圣子说过要发信给议会长,那件事情进行得如何?”
    晓星基督面色不快地阻止十字说出完整问句,相当明显地暗示他别再多嘴下去。十字自讨没趣,耸耸肩告诉他。
    “今天议会长也该接到信件,这一两天就会有改变。”
    “好,谢谢。”
    十字见晓星不再理会他,便自行走开。经过西楼走廊的时候,正好与绽华擦肩而过,绽华手上拿着一件外套,外加一个LionelNathaniel银白色的流苏水饺包,十字认出那是血的皮包。
    “绽华,你们要出去?”
    “嗯,任务。”绽华简短回答,十字听了后露出没好气的表情。
    “似乎只有我没任务。”
    “因为你还有议员的工作,忘了明天有会议吗?”
    说出这句话的,是一脸笑容出现在楼梯口的影。她将手上资料的前半部分交给绽华,然后把另外一半交给十字。
    “这些是明天要开会的资料喔。”
    十字大致翻阅,抬起头来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
    “为什么其他人都有真正的工作,只有我要干这些奇怪的事情。”
    “别抱怨了嘛。”
    影基督给他一抹笑容,然后又转回楼上。
    绽华也没多理会他,拿着血的皮包便往门口去。
    塞万唯尔内政院警务部长,马洛·席隆斯拿起桌上的电话,与线上待机等候的人交谈。
    “尤尼斯队长。”
    “您接电话了。”
    艾丝梅拉妲·尤尼斯好听且气质的声音借着话筒传入马洛·席隆斯耳内,这种有着良好教养的说话方式却并不令马洛·席隆斯有些许好感。对他来说,每次听到艾丝梅拉妲的声音,就知道这个国家又将有大事发生。
    很显然,有一件隐隐像是大事发生前兆的小事情,现在已经被确实证实,且送到马洛·席隆斯手上。
    他看着手上的一张公文,上面清楚载道,延缓国内所有主要刑案调查,且将特殊警力追缉目标转移至赛亚克里尔的官方机密组织,九荒。
    说真的,他不清楚这条由议会院议会长亲自下达的命令究竟代表什么样的涵义,他只知道如果真的要加派人力歼灭敌国的九荒──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歼灭──那就只有动用国家警察第一大队才有可能。
    马洛·席隆斯想起了些十几年前的老事情。
    “席隆斯部长,近来无恙?”
    “谢谢关心,一直都还算可以。”
    电话彼端传来艾丝梅拉妲的轻笑声。如果是别人听来,应该会觉得温柔又高贵,在马洛听来却只觉得压力深重。
    “我想,您应该已经收到来自议会院议会长的命令通知了。”
    “事情传到妳那边的速度真快。”
    “是的,而且第一大队也准备着手展开行动。根据总队长指示,目前第一大队会优先将九荒列为第一目标。”
    马洛·席隆斯心理嘟哝,“总队长”真是一个许久未闻的名词。
    “那么,你们最近这段时间追缉的各各他又要怎么办?”
    “没怎么办,先暂时搁着吧,反正各各他是跑不掉的。”艾丝梅拉妲说话的语调好听又温柔,但是又挟带着这么一丝浅浅的危险:“倒是,国内后进人才缺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向您提醒。”
    艾丝梅拉妲指的是拥有特殊脑波、可以被警察大队吸收的成员。最近这几年并没有任何新进成员加入国家警察,而且:“原本第一大队、第二大队的人手就不足以称为一个队伍的数量,部长。”
    “我知道,第二大队的队员最近正密集接受训练。”
    “部长,我指的不是这个。”艾丝梅拉妲轻声说道:“除了必须训练第二大队的新进队员使用能力之外,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成员。”
    “妳的意思……”
    “部长的女儿,我记得叫做菲琳西斯?”
    艾丝梅拉妲用极为友善的口吻询问;马洛·席隆斯眼神转而阴沉。
    “关于这件事情──”
    此时的堕天基督似乎被吓到了。
    他站在校舍较少被使用的一座楼梯边、介于二楼与三楼之间的一块平台。冬天的阳光借着平台墙上的开放式窗口射入楼梯,在堕天脸上打出一格一格的花纹。
    眼前是狄姬蹲在楼梯上头低声啜泣的景象。
    堕天基督心里暗想,与狄姬同班也快满三年,他从没看过这个运动比男生强、骂人比男生凶、一天到晚和学校作对,精力总是过于旺盛的同班同学流露出一丁点的灰暗情绪过。她的负面情绪彷佛天生就只有“生气”这一种,和什么忧郁、悲伤、哭泣这种东西应该完全绝缘才对。
    但是此时的狄姬居然在堕天面前哭得浠哩哗啦,模样和他印象中那些老是哭泣的女孩子好像没差多少。
    他有点尴尬,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原本低头哭泣的狄姬抬起了脸,一看到堕天立刻强忍泪水,但最终居然“哇”的一声,猛然抱住堕天再度嚎啕大哭。
    “喂、喂,妳怎么了。”
    堕天错愕,但也不致于神经大条到把对方推开。狄姬只是抱着他一味痛哭,完全没有要解释发生什么事情的意思。堕天束手无策,伸手摸入口袋拿出手机,眼睛隔着一个抱着他的狄姬盯着手机萤幕,快速输入菲琳西斯的电话号码。
    “喂,妳哭什么,我叫菲琳过来,喂。”
    影基督向上一翻就越过教堂二楼打开的窗户,无声无息地进入神父的宿舍。她将手上的水蜜桃放到桌上,左右望望,注意到神父正靠着一张沙发呼呼睡着午觉。
    “哎啊,来得不是时候。”
    她自言自语,干脆就把水蜜桃从纸袋中一颗颗取出,拿到水槽清洗干净。就在她一边洗着水蜜桃、顺便冲洗水槽内用过的餐具之时,原本睡午觉的神父恰巧清醒过来。
    他听到声音,出声询问几句,就已经知道来者何人。
    “欢迎欢迎,这次也是带水蜜桃吗?”
    “神父,您睡醒了?我这次买的听说很甜,看你喜不喜欢这个品种。”影基督挑选其中一颗水蜜桃交到神父手上,并且告诉他她已经清洗完毕。
    神父送入口中,水蜜桃的皮很结实,一咬下去,肉又多汁又柔软,甜得不得了。
    “真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的味道。”
    “您喜欢吗?那我以后都买这种吧。”
    “好啊,贴心的女孩。这个品种有名字吗?”
    “名字很特别,叫做“Evengeline”,是女孩子的名字。”
    “大概又是爱情故事。”
    “应该吧。”
    影基督应了应,但没特别觉得这是什么可以深入的话题。神父也有感觉,同时也对水蜜桃品种名称的由来没什么兴趣。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影基督露出微笑:“很久没看到您,想说下午没事,就绕道打扰。”
    “没有目的?”
    “也顺便给您看样东西。”
    影基督坐到神父旁边的沙发,将一条十字架项炼从脖子上取下,交在神父手中。
    “请您摸摸,有什么感觉?”
    神父依言用他粗糙的手掌握住十字架,轻轻抚摸着。
    “这是上次从教堂里拿走的那枚北俄亚罗白正教十字架?”
    “没错。”
    “摸起来有点烫,不是人类体温的那种。”
    “您还有任何其他感觉吗?”
    “我大概可以猜到妳找我摸这枚十字架的原因。”神父微笑,不急不缓地说:“怪异的触觉,这种微微发烫的温度就像……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保持着它。是妳上次提过的,那些“灵魂”?”
    “真是厉害,一猜就中。”
    “还好啦,虽然我老了,脑袋倒还没退化得太快。”
    影基督莞尔:“虽然神父您老是说对这些东西的感受力不大,却还是可以感觉他们的存在。”
    “妳的意思是,一般人感觉不到?”
    影基督摇头:“没办法,所以我才来找您。”
    “我帮得上什么样的忙?”
    “可以将这枚十字架交给您保管几天吗?更精确地说,我希望这枚十字架可以和墓园相伴数日。”
    神父猜不透原因:“这样的话,会像妳之前告诉我的,增加十字架上面灵魂的力量?是妳之前提过聚合意识的清晰化?”
    “是的。”
    “这么认真回答我这种听起来像是科幻小说才会存在的疑问,我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的确是这样子没错。”影基督说:“它们“进化”得有点慢,所以我想,既然需要聚合负面意识,如果可以让十字架待在墓园附近,说不定效果会比较好。我不信任其他地方,如果神父您能替我保管是再好不过。”
    “替妳保管十字架当然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妳的目的是要聚合负面意识,为什么不试试找些“活人的负面意识”?”
    “喔?”
    “譬如死刑监狱、少年看守所、安宁病房?虽然我不太懂……残留下来强烈的死人负面情绪并不多见吧,相较之下,活着的人才有能力去憎恨、作恶。”
    影基督思考片刻,嫣然一笑:“说得也对。看来是我方向错了,应该找另外一种地方把十字架收藏起来。”
    菲琳西斯走出一栋白砖砌成的独栋三层楼房子,叫住堕天。
    “没想到我也翘课了,你居然把我带坏啦。”
    面对菲琳西斯半开玩笑的不实指控,堕天根本没打算理会。菲琳西斯指着身后已经关上的屋子大门,告诉他:“狄姬的父母都在上班,她在自己房里放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乐,乱摔东西泄愤,然后告诉我她没事,要我先回家。”
    “想一个人静一静?”
    “嗯。”菲琳西斯说:“让她冷静一下,我们也不适合管太多。”
    天上还在飘落细雪,他们两人并行走在人行道上,往公车站去。
    “你可能没听过,狄姬和她哥哥处得不好。”
    “我只知道她有一个妹妹。”
    “我说的是她远房表哥。他的父母因为意外死得早,被狄姬的爸爸收养做养子,法律上是狄姬的哥哥。这个学期结束后的寒假,那位在外地读大学的哥哥要回来住,她为了这件事情和父母闹得很不愉快。”
    堕天心想,他不懂。
    “她的父母有些偏心,或者,至少狄姬这么觉得。她认为父母对那位表哥的照顾远胜于亲生女儿,加上一些父女关系之类的争吵,狄姬的叛逆期好像来得有点慢──你也知道狄姬的个性。总之他们家最近并不平静。”菲琳西斯的表情一脸无奈:“她甚至还说,她怀疑就是那位表哥杀死他的父母。”
    “很像电影情节。”
    “哈哈。今天会蹲在学校的楼梯间哭,是因为她接到父亲的电话,知道表哥整个寒假都要回来住,而她则必须清出房间去和妹妹睡。你知道这种事情总是让人难受,她觉得自己被父母丢弃了吧。”
    堕天基督还是感觉完全不能理解。
    “你不懂女孩子的心理啦,尤其是长女。”菲琳西斯说明:“长女一向很有权势,总是可以霸占父母的爱和注意。如果半路突然出现一个人──一个不能接受的人,抢走所有关爱和注意,尤其还被父母比较来、比较去,作为责骂的理由,被点燃的愤怒会很恐怖喔。再加上,狄姬自尊心这么强、脾气这么不好……”
    堕天基督招了一下手,正朝站牌驶来的公车停在他们面前,两人上车。
    “我一直不觉得关爱和注意有什么大不了……”
    “是吗?”菲琳西斯露出不认同的表情:“对很多人来说很重要。你只是因为一直待在充满关爱的环境,一直都是长辈们注意的对象,才没有发觉自己其实很幸福吧。”
    堕天没有回答,他思索着,并在心里自问,是这样子吗?
    晓星基督将电动雪橇滑到结冰的湖面上,笔直朝遥远前方湖中央的两座小岛前进。辽阔平广的视野,冰白的色彩遍布晓星所能望及的每一个地方。等到他穿过小岛之间的隙缝,越过岛屿到另外一头,眼前景观霎时多了几分人气。除了不远处目的地的灯火通明,冰面上往来许多驾着雪橇的游客旅人。晓星继续朝湖面餐厅划去,过了五分钟,便将雪橇停在餐厅门口,跳下雪橇走入露天座位区。
    露天咖啡厅配备许多的高架火炉,确保每一个座位都温暖无虞。客人们在一个个搭起阳伞的座位底下谈笑甚欢,而女侍已经提前换上圣诞装扮,端着盘子来来去去。
    晓星基督来到一位穿着全套黑西装的客人之前,拉椅子坐下。
    对方有着一头金发,点了杯俄亚罗白热茶放在身前。他看到晓星便露出浅笑,准备从公文包中掏出文件。
    晓星坐下后先向走过来的女侍点了伏特加,才慢条斯里将烟放到嘴里点燃。
    “好久不见,麦迪奇斯·克拉克先生。”
    “晓星基督,与上次碰面已经相隔半年了呢。”
    晓星微笑,将一阵烟雾吐出:“这次贵公司想要买走谁的性命?”
    “这位。”
    麦迪奇斯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映着一名女人清晰的正面,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上下,黑发棕眼,眼尾有些皱纹,但整体看起来并不老。脖子保养得还不错,眼角有颗小痣。
    “敝公司前任技术工程主管,一个多月前离职。另外,这是支票。”麦迪奇斯又拿出一张写着五十二万元的支票放在晓星面前。
    “了解。”晓星伸手将两张纸折起收在自己上衣口袋,同时女侍走近送上伏特加。晓星直到女侍走远了才再度开口:“你的委托信上表示要指定杀手,并说当面决定。所以我要知道你的决定。”
    “是这样的,上一次我没有指定杀手,因此你说无法指定死法。”
    “也就是,你其实想要指定死法。”
    麦迪奇斯颔首:“刀,可以吗?”
    “可以,还有特别要求?”
    “我要看起来像是自杀。”
    “可以。还有吗?”
    “就这样。”麦迪奇斯摊手,过了一秒钟,又表示疑问:“虽然这或许是你们杀手一行的作风,可是,你什么都不打算问?”
    晓星挑起一边眉,抖掉烟灰:“我应该问什么。”
    “目标身分、杀人动机、为什么希望对方死于自杀……诸如此类。”
    “如果你愿意说明,我当然愿意听,如果不想,也无所谓。”晓星基督表示:“命令下达者是贵公司的老板,你只不过是代表,或许这些事情你也不清楚。”他停了片刻:“而且,对于和圆满完成任务无关的资讯,我没有得知的欲望;反过来说,如果有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不可能查不出来。”
    麦迪奇斯莞尔:“不愧是各各他,够专业。”
    “谢谢。”
    圣子基督推开一扇漆着斑驳红漆的木门,率先走入室内,后头跟着血基督。
    进到屋内,圣子直接找到躺在阴暗墙边一张藤椅上睡觉的异国老人。那老人有一头花白的长发与长须,尽管冷风飕飕灌入室内,老人身上只穿着一件略带汗黄色的白色汗衫。
    屋内依旧是股霉味,这里一年四季都如此。
    “周穆爷爷。”
    圣子基督开口说话,几乎是在同时间,原本假寐的老人睁开浓稠大眼,直起身子出现在圣子正前方。
    老人直立的高度大概到圣子眼睛,因此必须抬头才能与圣子直视。
    “各各他的首领亲临小店,实是蓬荜生辉哪。”
    “周穆爷爷,这些客套话就免了。”圣子基督转身,不经意地瞟了室内一周,便朝屋后的工作房走,血基督一语不发跟在后面。周穆爷爷亦步亦趋跟上去,态度上似乎比招待其他人还多了份好奇。
    “三度、三十度、三百度。今天来是什么原因?”
    “送修。”圣子回头告诉周穆爷爷,然后放慢脚步,让血基督走前面。经过通往屋后的小门时,血基督准确拦截了分别从三度、三十度、三百度方位射出的飞镖。
    第四枚,从右下方直袭的隐藏飞镖则被周穆爷爷拦截而下。
    “谢谢。”
    “不谢,首领亲自光临嘛。”周穆爷爷笑嘻嘻,手一摆欢迎她们进入屋后工作间。
    血基督走前面、圣子在后。进入工作室的瞬间她想,第四枚飞镖的位置大概在一百二十度,应该是三千度的意思。
    工作室左方,黑发的垂垂正脱掉身上汗涔涔的衣服,套过墙上挂着的干净白衫。他回头便看到走进来的圣子和血,点头打了招呼。
    “血基督,气色不错嘛;圣子首领,好久不见。”
    血基督没有搭话,圣子颔首:“我们来送修。”
    “妳的蜘蛛武器吗?”
    圣子基督将她的手套──“蛛丝”放在工作桌上,血基督也将三把长剑放上去。垂垂瞄了一眼,有黄龙和舞凤,另外还有伏燹的长剑──“独钓者”。
    “我的黄龙宝贝和舞凤宝贝,好久不见!至于独钓者嘛,到底有几年没看到你了……伏燹基督一定把你虐待得很惨,可怜可怜。”
    “机能都没有问题,今天来只是例行维修。”
    “喔?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们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待在国内。”圣子解释需要维修的原因,一面将口袋里一张单子拿出来摊开,放在垂垂面前:“随行用的琴弦、绽华的银针、虎要的钻石粉、还有十字需要的金属材料,加上我的手套、血的两把长剑、伏燹的剑──所有费用计算完毕以后再告诉我。”
    垂垂阅读单子上订制的武器数量,猜测:“大家都需要补充大量武器,也就是说──你们全部人,有很长的时间都不会待在国内?”他皱起眉头,觉得讶异。
    “对。”
    “我的天,你们要去哪里度假?”
    “封郚。这则消息不要流传出去。”
    “消息从来只有进门的道理,没路出去。”垂垂把单子钉到墙上:“什么时候出国?很急吗?”
    “月底走,可是我们要早点拿。”
    “好。”
    垂垂走到月历旁边,拿了支笔点在十二月二十五号:“今天是五号……圣诞节拿货。”
    “十九号。”
    “十九号?”
    “拿到武器后,我们还要有时间做个人调整。”圣子解释:“这是最急件,我们可以多付点钱。”
    “好吧好吧,有钱最大。”垂垂耸耸肩:“反正主要是维修和材料,只有随行基督的“蚕吐”比较麻烦。”
    “另外,”圣子微笑:“伏燹要我转告,她还要一把刀,由你挑选。”
    “这家伙……”
    “她要睡觉,不想过来,所以要你挑一把现成的刀给她。”
    “刀子哪有这样给人的。”垂垂嘟哝:“最合手的刀都要特别订制,她每次只管着突然出现随便拿走一把,上好的艺术品都给她折磨成一堆破铜烂铁。”
    圣子听了莞尔:“她说,不用担心,因为你一定早就打了适合她的刀子等她来买。”
    “唔──”
    “她还说如果不卖给她,那只好亲自登门拜访。”
    “唔──不要,给她给她。”
    垂垂转身走到摆满长剑的架子前面,伸手拿起一把由淡金色剑鞘包裹的长剑,剑柄部份稍暗,多混了一点棕色。
    “好漂亮。”
    “特别打给她,名字是“Agnolotti”。”
    垂垂将长剑交到圣子手上,圣子低头一瞧,立刻就知道其之所以叫做“Agnolotti”的原因。
    “你难得取了严洲风格的名字。”
    “用家乡话取名,取久了灵感就没啦。反正这把刀要给伏燹,不用太在意名字品质……倒是她怎么知道我趁生意不好的时间多打了一把,准备高价卖她?”
    “我也不晓得,高中时候她也常常这个样子。”
    “没错!我老是被欺负。话说回来,听说她受伤,应该没大事?”
    “这个嘛,伏燹的伤势比虎之前还严重。”
    “令人讶异。”
    “很少看伏燹受这么重的伤。”圣子说:“输了很多血,还一度状况危急。”
    “这倒不用担心,祸害遗万年,那恶魔绝对死不了。”垂垂打趣说道。
    “这句话我会转告她。”
    “咦,这就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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