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之中,一条又一条泛着惨绿颜色的水痕,正逐渐如下雨般渲染着血基督所看见、原本只有黑色的世界。很快地,像是血渍流过犹未干,一些地方深、一些地方浅,一些角落隐隐透露暧昧不祥的萤光,构成一幅让血基督感到不舒服的图。
望着眼前这诡异的情景,血基督微微后退,一步接一步,直到背部贴到墙面,才发现已经没有退路。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绿色却越扩越大,如涟漪般的散开,最后竟把血基督包裹在内。她的身体开始染色,她看到双手一斑一斑的,好像拙劣的画家随手在她身上泼洒颜料,于是她就被同化成这惨淡世界的一部分。
于是恐惧像条蚂蚁,用着奇怪的速度囓咬她的心绪,她冷得浑身发抖,只得转身逃开。彷佛能够逃离这场着色之雨的范围,血基督逃向任何看起来像是出口的地方,但很快地,她入了死胡同,眼前是一条比她整个人还高、横躺着的水管。血基督别无他法,双手施力攀上管壁,却差点滑下来,她赶紧用全身力气支撑自己的重量。她的肌肤碰触到管璧的环节,凹凸的触感让她起了鸡皮疙瘩,血基督脑海里浮现出蜈蚣身上的纹路的画面,还有蜈蚣在泥土里蠕动爬行的模样。她赶紧把这些恶心的幻想丢出脑袋,从另一边跳下水管,仓卒着地,拐弯之后朝未知的右方跑,企图潜向黑暗,将自己掩埋在阴影中的角落。
突然间,血基督失足摔到地上,有什么力量差点就抓住她,正这么想着,血基督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惨栗,鸡皮疙瘩从背脊一直爬到脑门。
她看到一层透明的墙壁静悄悄地浮现了,将她横隔起来,然后是第二面、第三面、第四面、第五面、第六面……毫无预警地,一个六面形的透明箱子突然成形,并且把她关在里头。她看到在这密封着的有限空间里,从箱子底层开始,与地面紧连的部份涌现出暗红色的液体。
液体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稠。她闻到铁味,一种自血基督跨入杀手的世界以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无以数计的血液汩汩冒出,从血基督的脚底开始,逐渐往上堆积。原本只在脚底的高度缓缓漫延到脚踝,然后湿透她的裤管,接着是膝盖。才一会儿,血基督的下半身已经浸泡在暗红色的血水之中。血液还在无间断地涌出,拍打出一滩又一滩血沫,气泡漂浮在液体之上,液体的高度越趋拉抬,后来高过了血基督的胸膛、脖子,在血基督尖叫之前,血液漫过血基督的嘴,把血基督覆顶吞没。
她的喉内通通都是黏稠咸辣的血水,恶心的铁味扎实埋住她的气管,完全阻隔她呼吸的可能。没一会儿,她开始头晕,翻起白眼,缺氧而紧绷的四肢无助地拍打墙壁,但却无法撼动这层墙壁一丝一毫。
她的身体开始无力,像是被吸取精神般昏昏欲睡。无法呼吸的喉咙痛得要燃烧起来,沉重的眼皮一直往下掉,像是再也不会睁开了。
如果可以,她想要见到他。
──二个月前。
在飞机上迎接了二零二五年的第一个早晨,空服员正发送早餐。商务舱座位大约只坐了五分满,因为人少的缘故,品质显得特别的好。
由艾札拉飞往封郚首都象敔的班机,飞机上黄白人种各半。百年之前这个星球各洲之间国际合作往来频繁,无论是经济、政治、交通、教育等各方面皆有联系,这般密切互动却从约莫一百年前开始,逐渐衰退。
这种衰退是以一种非常自然、自然到当代人根本没有察觉的速度开始的。各洲之间往来变得稀疏以后,似并未对各国国情造成影响。或许原本三大洲就已习惯独立发展的缘故,也就没有任何契机再次复苏国际间的密切联系。
如今,虽然交通上并无禁令,如果不是有着特殊原因,已鲜少有人往来各洲,尤其在兆洲与严洲之间,几乎没有固定班机。
也因此,飞机上的每位乘客,看起来都让人觉得形迹可疑。
放眼望去,每个人似乎都有着自己的故事。他们为了什么往来在塞万唯尔与封郚两国,又为了什么在这匆匆光阴里逗留于小小的一架跨洲飞机。
虎基督脑中一面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情,一面看着电视萤幕播放的当季电影。她的左边坐着随行,正用机上电话与国内朋友联系,从对话听来应该是某个音乐工作者。后面座位是血和堕天,血基督望着窗外发呆,堕天则径自玩着机上电动游戏,不过看起来似乎觉得无聊。
随行前方则是靠走道位置的十字,正一边与美丽的空服员攀谈,一边跟她多要杯红酒。十字旁边是名兆洲女人,看来有些年纪,虎基督的印象中,她总觉得黄种女人比白种女人还不容易长皱纹,那女人的肤质看起来很有弹性,没有一丝瑕疵,已经五十几岁了,脸上没画半抹彩妆,皮肤的颜色又白又光滑,还带点晕红。她边喝白酒边翻阅机上免税商品目录,戴着耳机听她自己的音乐。
隔着一个走道,他们的对面坐着伏燹和晓星。晓星不在位上,伏燹则靠着拉起的窗户睡得很熟。他们前面是两个像是商人的兆洲黄种人。两名兆洲商人低声洽谈事情,从上飞机以来就不断与空服员要威士忌,好像醉不倒似的一口接一口喝。长达十几小时的班机,虎基督没看那两人阖眼过,一直互相讨论他们带上飞机的好几份文件。
伏燹后面两排是单独旅行的白种男人,约莫三十几岁。他的话并不多,不过因为虎曾恰巧听到他使用机上电话,所以虎基督知道他是北俄亚罗白人。北俄亚罗白人后面则是从未开口过的一名兆洲男人,戴着墨镜盖住全脸,用毛线帽遮住整个脑袋。明明坐在机舱里面,男人从没脱下身上的风衣,从上飞机以来他便一直睡觉,不知道为什么,虎基督不认为他有真正睡着过。
商务舱的空服员有四人,两名塞万唯尔人、两名封郚人,这便是舱内全部旅客。
晓星刚从盥洗室的方向回来,停留在堕天旁边与他说了一下子的话。因为空服员的餐点已经发送到他和伏燹,他便回到位子上,弯身叫醒伏燹,并替伏燹选优格色拉、蛋奶吐司当早餐。晓星替自己点通心粉,再拿两个燕麦面包,他没有拿红酒,要求两杯冰开水。
在空服员转身服侍他们身后的北俄亚罗白人时,晓星拉开窗户,让窗外刺眼灿烂的阳光映入机内。
飞机下面是棉软的卷积云,外头一片蔚蓝,最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刚刚升起的太阳。
“……把窗户拉上。”
还在睡梦中的伏燹皱起眉头,将脸埋入晓星的肩膀。
“吃点东西,等一下飞机就要准备降落。”
“就是因为飞机升降,我才不想醒着。”
“我知道。可是下飞机之后不知道多久才能吃东西,妳先吃点早餐。”
“我不要,我不饿。”
晓星耸耸肩,知道他没有办法说服伏燹,只好把窗户关妥,拉开两人座位之间的护手,让伏燹靠在自己胸前。
“想吐的话别闷不吭声。”
对面的堕天看到这幕,不明所以。旁边正与空服员点餐的血基督一面叫了通心粉,一面告诉堕天。
“伏燹怕坐飞机,只要一紧张就会想吐,飞机飞行的时候还好,她很怕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每次一定要睡觉或找些分心的事情做。”
大概是没想到伏燹竟有这个弱点吧,堕天有些惊讶地再看了看晓星与伏燹的方向。
坐前头的十字拿了杯红酒起身走到堕天这边,把那杯红酒递给他要他试试:“出国前,圣子提到回国后会多给你一些任务,她说是时候让你正式处理各各他的工作。”
“老大真这么说?”
“先别高兴得太早。”十字告诉他:“你最好熟悉每个伙伴的状况,像是伏燹怕坐飞机,如果你被安排跟她一起出国执行任务,现在晓星的工作你就得好好完成。”
想起圣诞夜那晚伏燹喝醉后的所作所为,堕天竟冒出冷汗。
“我不要……”
“哈哈哈!”
“别听十字乱开玩笑。”旁边的血基督泼十字冷水:“圣子不会派这种任务给你,就算遇到类似的状况,伏燹会自己想办法。”
“让她自己想办法,情况只会更糟。妳以为《TheTime》的摄影师为什么穷追不舍?”
一听十字提到这件事情,血基督想起她早就想问的问题:“那个摄影师从哪里知道各各他的地址?”
“好像是示门·海礼尔特给他的。”十字道:“影打过电话,算是把事情简单处理。”
“为什么不杀了他?”
“谁?影的弟弟还是摄影师?”
“摄影师。”
“伏燹说别杀。她说,下次摄影师再出现,再杀了他也不迟。看来伏燹的确很欣赏那位摄影师的作品。”
“是吗。”
“伏燹从以前就喜欢留一些她欣赏的人的命下来,有个普普风艺术家不也因此逃过死劫?不过我猜那摄影师一定还会回来,谁叫伏燹要对他……”
“呃。”
血基督身体突然向窗边靠,堕天则下意识发出讶异的声音。十字还未会意,后脑杓一阵刺痛。有个东西打到他并滚到地毯上去,十字弯腰捡起,是每个人早餐盘里都有的黑胡椒罐。
他转身,从黑胡椒罐射来的方向判断,不是晓星就是伏燹。伏燹的姿势看起来并没有移动过,依旧保持靠着晓星的样子,但是晓星原本拿汤匙的手尴尬地停了一下,他餐盘上的黑胡椒罐已不在原位。
从晓星的态度看来,丢出罐子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旁边那个状似还在睡觉的女人。
“……别再说了,下一次她会丢叉子。”血基督劝告十字。
此时,坐在北俄亚罗白人后面,那位从没清醒过的兆洲男人缓缓睁开眼睛。他伸了个懒腰,似乎疲惫莫名,拒绝空服员提供的早餐之后,从位子上起身要到前面的厕所去。原本血和十字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但是当男人经过十字身边往前走的同时,血基督脸色有了些微的诧异。
她看出男人风衣下面藏有一把手枪。
十字也看出来。
男人继续向前走。他走到厕所门口,因为里面有人,他便站在那里等待。坐商务舱第一排的兆洲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出于礼貌,他对女人点头微笑。
然后他抽出怀中手枪,子弹瞬间击中兆洲女人的胸膛。
一声尖叫。
原本翻阅免税目录的女人霎那就瘫在椅子里撑不起身,血水从子弹的伤口处快速涌出,而目睹这幕景象的空服员则吓得花容失色。
没有人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坐在兆洲女人身后的虎也一头雾水。她站起身,企图探看前方状况,兆洲男人立刻将枪口对准虎基督的脑袋。
十字一声咒骂,箭步闪到兆洲男人面前。他的速度并没有比扣板机的动作快,子弹已被击发,千钧一发,虎基督被随行拉入怀中,同时间,十字的拳头挥中男人腹部。
男人反击,想对十字开枪,十字一手打掉他的武器,将他踹到厕所的门板上。男人立刻出拳挥向十字,技巧很好,让十字很是诧异。晓星推开伏燹站起来,挡住男人利落的几个手刀,在男人转身左腿挥出侧扫的同时,一把攫住他的脚踝,将他撞向无人座位的方向。
这一撞撞得非常大声,不过晓星还没追上去,对方又反应灵敏地跳回原地。他拉过旁边商人的公文包当武器掷向晓星,想要捡起地上的手枪。晓星接住公文包并丢回地板,虎则踩住男人准备握起手枪的手,把他狠狠地留在地上。
兆洲男人被激怒了,凶狠地扑向虎基督。随行抓住他肩膀让他动弹不得,虎基督顺势踹中男人胸膛,把他踢得肋骨断裂。晓星扭开男人的双臂关节,拉下他的墨镜和毛线帽。
厕所的门被打开了,上厕所的兆洲商人看到外头景象愣得目瞪口呆。
突然被枪击的兆洲女人侧胸正汩汩冒血,十字基督翻身来到女人面前,紧紧压住女人的伤口。
“快点,机上广播,问问看有没有医师。”他冷静地转头对空服员命令,其中一人才急忙奔向广播器。
艾札拉国际机场,入境大厅聚集许多国内媒体,每位记者都在耐心等候由新北奎尔的本都,飞抵塞万唯尔艾札拉市的班机着陆。
上午九点三十七分,当频繁打开的入境大厅自动门终于走出一名黑发、戴着墨镜的男人,以及另一名金发女人的时候,媒体闪光灯开始无止尽地闪烁。
走前面的男人绷着一张脸,年纪约莫五十几岁,穿着黑色的Amos西装,手上提着棕色旅行袋。尽管已经迈入中年,线条平稳的脸庞依旧刻有英挺深刻的五官。他身边的女人实际年龄也大约五十多岁,看起来却仅有四十出头,波浪般的金色卷发垂在肩上,被棕色眼镜遮蔽的眼眸透露出忧伤情绪。尽管可以从眼角或脖子看出年纪,曾经的风华绝代和高雅气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抹灭。
相机与摄影机的记忆空间正被无止尽地消耗,闪光灯好像怎么样也不会停下。机场警察陪同这一男一女穿过大厅,隔开许多媒体,直朝久候在外的座车前进,毫无停下脚步的意思。
两边记者群见状急了,也不顾是否站在前排,抢着丢出许多问题,诸如,“您对痛丧爱子的看法”、“此行回国是否举办公开追悼晚会”、“刑事鉴定的调查结果有无透露嫌疑犯身分”、“席隆特议员生前是否交代任何遗嘱”……
“──亚曼德·席隆特先生!”
又一名记者高声喊话,越过重重人群。
他的声音宏亮直接,清楚响彻。被叫住名字的黑发蓝眼的男人蓦地停下脚步,回头瞪着发问者。
霎那,喧闹的机场大厅安静下来,其余记者通通噤声。耳旁只剩下快门和底片运转的喀喀响,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发问记者与他们的受访者之间游移。
该名记者随即抛出他的问题。
“请问,安索斯顿·席隆特议员生前与您的感情如何?席隆特先生。”
亚曼德·席隆特,紧牵着他妻子的手正在颤抖。
“少拿毫无意义的问题干扰我。”
他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带着妻子迅速离开入境大厅。
另外一头,第二大队满头白发的国家警察费利尔·理恩,正牵着小女孩多朵菈·海拉在旁边看戏。
“他们就是席隆特议员的爹地和妈咪吗?难怪能够生出这么帅的儿子──”多朵菈兴高采烈地诉说她心中喜悦,像个追星族似的两眼发光。
“我还以为妳今天会大哭特哭。”
“哭?为什么要哭?”
“妳所支持的席隆特议员被黑道装置的炸弹炸死,尸体都烧成焦灰,这则消息难道还不够惊悚?”
仔细想想,现在满街都是支持安索斯顿·席隆特的少女、太太的叹惋哭声。几家国内报社,无论是政界版或娱乐版,无一不被安索斯顿·席隆特之死的新闻占尽版面。新闻台、娱乐节目、谈话性节目,则都提出特别企划播放着安索斯顿生前的影片,有些电视台更争先恐后制作安索斯顿特辑,预计在今明两天的晚间精华时段拨出。
安索斯顿于跨年夜晚猝死所引起的轰动,其社会注目度,就算今年年中议会院议会长普洛文·柏查诺之死,或者好几位资深大议员接连丧命一事,也未引起如此庞大的关注。
比起议员身分,费利尔觉得安索斯顿·席隆特更像超级明星。
“唉呦……我怎么会跟那些庸俗的女人一样,别把我比喻成她们。”
年纪小小,出口的话语却有着与外表不相符合的世故,只是从语气依旧听得出是刻意学大人说话的感觉。多朵菈偏头一笑,抬头看着她头上的老爷爷。
“我才不信席隆特议员已经死了,爷爷您没有看到鉴识报告?尸体烧成黑炭,DNA鉴定毫不管用,齿模重建的结果又一直出不来,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席隆特议员已经死翘翘啊。”
“妳开窍了?”
“什么开窍不开窍。虽然我很支持席隆特议员,不代表我的脑袋会因为支持变笨喔!”
“那妳还说席隆特议员不是……”
“他才绝对不是坏蛋十字基督!”多朵菈大声地抗议,厉声告诉费利尔:“帅哥才不会做坏事!他一定是被银和尉尔两个人合力陷害的!”
帅哥不会做坏事?回想起第二大队交给第一大队队长艾丝梅拉妲的,那些关于基督们粗浅身分资料与照片,费利尔百分之二百唾弃这一句话。
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基督们乘坐的飞机平安降落。机长广播要求所有乘客务必留在位子上不要走动,封郚的警察上机逮捕商务舱犯人、并由救护人员送走生命垂危的伤患之后,乘客们才被允许陆续点收各自的行李。
刑事鉴定局的刑警们登机采集证物,另一方面,重案课人员则向每个商务舱客人要求简单笔录。
十字换下他的衣服,穿上虎递给他的另一件衬衫。因为在飞机飞行过程十字一直紧压着兆洲女人的伤口,他的衬衫浑身是血。
替空服员、以及两名兆洲商人做完笔录,重案课警察走向基督们。伏燹被十字摇醒,要她帮忙说话。
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伏燹迷迷糊糊地看了警察一眼。
“我们是塞万唯尔人,只有我会说封郚语。”她打了个呵欠:“这是笔录吗?你们要不要请能翻译的警察过来。”
“没关系,我先问妳。”那名警察训练有素地把一张单子递给伏燹填写:“写下妳的姓名、国籍、护照号码和国内地址,还有相关资料。”
伏燹拿笔用潦草的字迹开始书写,都是其他人看不懂的方块文字。
“空服员说,是你们制伏开枪的犯人。”
“不是我,是我的朋友。”伏燹还在填写资料,一面分心回答警察。最后她签名,把资料卡还给警察。该名警察大致浏览,又把卡片拿到伏燹面前。
“职业栏没有填。”
“没办法,没有我能勾选的分类。”她又是一个呵欠。
“那就请在后面的空格填上实际职称。”
伏燹看了警察一眼,把卡片接过,并在职业栏后方空格写两个字:杀手。
“……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我填职业,我只好这样写了。”伏燹说的很无奈。
那名警察于是正经地看着伏燹:“妳必须为妳填过的资料负责。”
“我知道。”
于是警察明白她不是乱写:“妳是通缉犯?”
“据我所知,在贵国并不是。”
“此行来封郚的目的?”
“拜访朋友。”
警察点头:“我需要对方的姓名和电话。”
“啊,你不会想知道的。”
旁边的基督们并不明白伏燹与警察的对话内容,只感觉气氛好像有些奇怪。一名黑发、黑眼,穿着卡其色披风的男人正朝登机门走来,老远就带着浅浅的笑容。那是个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明显可诉说特征的男人,不像基督们有着一望即辨的出色外貌。男人不特别英俊,也不特别丑陋,平凡无奇,大约二十几岁。来到商务舱之后,男人的注意力似乎放在伏燹与警察身上。
原先正询问伏燹的警察一见对方,立刻将焦点大幅度转移。
“拔剑大人。”
“辛苦了,含光没有过来亲自监督?”
“含光大人在追查另一件刑案,这件案子交由我们处理。”
“意思是你们也能独当一面吧。”他搔搔头,露出不太好意思的表情:“不过,我要跟你说声抱歉,可以通融一下,放过这几位严洲访客吗?”
“拔剑大人,这……”
“是紫魈大人的命令,他们来兆洲拜访也是紫魈大人的意思。”
“呃,如果是紫魈大人……”那警察考虑片刻,颔首告诉男人:“好的,以拔剑大人方便最重要。”
“不好意思,之后我会写报告给含光的。”
“是,谢谢大人。”
两人的对话,只有伏燹一人听得明白,她盯着被称作“拔剑”的男人好一会儿,等两人对话结束、警察离开,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男人。
“你是哪位?”
她说的是封郚语,眼神满是不信任。
男人有点错愕,然后尴尬地微笑打招呼。
“妳应该就是伏燹基督吧,我记得只有伏燹基督一个人能使用封郚语。”
“嗯,我是。你是“紫魈大人”派来的人?”
“被妳听到了,其实我是末索里尼老师派来的。”
“那你刚才……”
“没有关系,紫魈大人不会见怪。”又是腼腆的笑容,被称为拔剑的男人接着说:“末索里尼老师吩咐我来接机。今天我先带你们去暂住的地方,过几天再带你们去见他。”
“不能今天就见到他吗?”
“他晚上有牌局,明天要跟李家长老打麻将,后天是去鵫家作客。”
“他还真忙。算了,过几天就过几天。”伏燹没好气地说,又打了好大的呵欠:“你会说塞万唯尔语吗?我的朋友听不懂封郚语。”
“对喔。”他抓抓头,转身对其余被冷落的基督们致意,开始用塞万唯尔语开口说话。
“先自我介绍,我姓沉末,名字是快快,鹓鹭的成员,代号拔剑。你们可以叫我快快或拔剑。呃,因为我懂塞万唯尔语,所以末索里尼老师要我负责你们在兆洲的生活……先下飞机吧,我还要带你们回市区的公寓,要坐很久的车子。”
艾札拉国际机场。
直到进入接机的黑色礼车内,亚曼德·席隆特才摘下脸上的太阳眼镜。
旁边是他的妻子,爱琳·赫佐格。爱琳将棕色墨镜拔下,放在手边把玩,一手伸到皮包里拿个发夹将长发夹到脑后。在亚曼德绅士的服侍下,爱琳脱去她的挡雪大衣,一名黑发、绿眼的年轻女人接过共两件大衣,随手放到旁边的空座位。
黑发女人是圣子。
由上车的一对男女气质、长相之中,可轻易看出几分十字基督的影子。有着一头与母亲相同的金色头发,以及神韵与颜色都与父亲十分似合的淡蓝色眼瞳。同时揉合父亲俊挺鲜明的脸部线条、修长拔逸的身材,又继承母亲优雅稳定的美好气息,有如撷取父母二人优点之后合而为一,这就是十字基督给人的印象。
开车的是万灵,他回过头与两位长辈打招呼。
“帅哥爹地、美女妈咪,好久不见!”
由于亚曼德在万灵的父亲死亡之后成为万灵的监护人,万灵一直有称十字的父母为爹地、妈咪的习惯。
“西铎克,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亚曼德爽朗地笑了几声,跟万灵打招呼。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有力量,浑厚的很磁性:“最近大家都还好吗?”
“托您的福,大家都好。”圣子莞尔告诉他:“依利德在处理一些事情,所以没来机场,她和德瑞里西华晚点会和我们一起用餐。”
“没问题,无需大费周章。”亚曼德一手抱着他太太的腰,十分体贴地说:“不用为了我们打乱行程,年轻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依利德和德瑞里西华都很想你们,他们说无论如何晚上一定出现。”
“我也好久没看到他们,他们能来我当然很高兴。”
圣子给了微笑。
“那么我的帅儿子呢?”说到安索斯顿,亚曼德脸上扬起藏也藏不住的自傲表情:“诈死的戏码之后,接下来要玩弄什么花招?”
“暂时没有了。安索现在人在兆洲封郚,特别交代几天以后会亲自打电话给两位。”
“封郚?安索去……”爱琳偏头思考,剎那领悟过来:“特殊能力?”
“爸爸告诉你们的?”亚曼德的脸沉住。
“是。我们认为有学习能力的必要。”圣子说。她就知道亚曼德会是这般反应。
“那种事情……爸爸他──”
亚曼德声音带着怒气,同时又有种无可奈何之感。
“别这样,甜心。”爱琳安抚他:“安索总有踏上这条路的一天,你不应该干涉自己的儿子。”
亚曼德没再说什么,只简单询问他与妻子下榻的饭店名称。
封郚首都象敔的国际机场,血基督由传输带上提起自己的黑色行李箱,堆到后面堕天推着的行李车上。旁边的晓星则一手一个,把他和堕天的旅行袋通通拿起。
虎和伏燹从化妆室的方向回来,十字和随行也拿完他们各自的行李。一行七人碰头之后,总共推着三台推车朝海关申报台走。
越过海关申报台之后的自动门来到入境大厅,眼前到处都是接机人潮。放眼望去,尽为黑发黑眼、轮廓稍浅的兆洲人种。机场的入境大厅很宽广,从东到西五百公尺长的大厅一共有二十多个出入口,每个门口附近设置一些商店,贩卖纪念品、烟酒、巧克力等等礼品。
封郚人的穿著打扮和严洲的人们似乎并无分别。除了他们讲话的口音和腔调、以及他们的长相之外,晓星一点也没有来到遥远国度的强烈感觉。四周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虽然不少,但并无怪异之感,也不会用奇怪眼神看着明显来自国外的一行七人,好像对于不同人种的出现习以为常。
与在机场大厅等候他们的拔剑再度碰面之后,基督们坐上拔剑开来的休旅车,逐渐往他们被安排的公寓前进。
穿过封郚首都,象敔的几条街道,坐在休旅车内的基督们都相当好奇地向外观看。
“……好奇怪的红绿灯。”虎基督首先发表意见。顺着她的指示,封郚的红绿灯,在绿灯时候会有数字读秒,当秒数越来越少,代表绿灯的小人还会加快脚步跑跳起来。
“很简单的技术,可是好人性化。”这是十字的感想。
伏燹在中间的座位昏昏欲睡,靠着血的肩膀迷迷糊糊地向外看去。好几家不同店名的连锁便利商店出现在马路旁,大街小巷到处都是。
一个饿不死人的地方,她从以前就这么觉得。
坐副驾驶座的晓星在拔剑的同意下打开车窗,抽起到兆洲以后的第一根烟。凉凉的空气随着风势涌上面庞,不太冷,有种潮湿的味道。
当车子停在红绿灯前之时,他们便有机会看见两旁穿越马路的行人。清一色的黑发黑眼,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虽然说,身上穿着的衣服和严洲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也会有些让人眼睛一亮的打扮出现。
兆洲人的流行似乎较多层次方面的变化,配件搭选上也与严洲人有些微不同。
当车子经过有着大面玻璃窗的咖啡厅旁,十字注意到厅内几乎人手一台电脑,甚至普通餐厅,或者路边停放的汽车内,很多人手上都握着台笔记型电脑。
“……在这里,电脑好像相当普遍?”
十字转头询问拔剑,换来拔剑浅浅的答复。
“应该吧,封郚是电脑和周边配件重要生产国,根据统计封郚境内平均一个人有两台电脑。”他指着马路两旁路灯上的小型机械盒:“那些是无线基地台。封郚最讨人喜欢的地方,就是走到哪里都有无线网路。”
“真的?”听到这个消息,十字好像有些兴奋:“严洲带来的电脑,应该也能连上这边的无线网路?”
“当然可以,这种东西没在分什么国界。”
由于路上没什么车子,拔剑驾车的速度虽然不快,他们只花了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就从机场来到被安排的公寓。
基督们在兆洲封郚的居所位于住宅区的巷衖之内,是个靠近市中心的地段。虽然附近没有捷运车站,倒是有好几班路线不同的公车经过。那一带纯是住宅区,没什么大商店,南边有座市场,还有几家传统的早餐店。巷子里头有栋五层楼、共八个单位的公寓,其中四个单位已在拔剑安排之下,做为基督们的栖身之地。
四个单位皆是相同格局,三房、二厅、二卫,另外还有个面阳的小阳台和厨房,早上能听到小鸟的鸣叫声,听说警车也经常巡逻这一带。随行选了四楼的右边单位居住,虎是左边,十字和血是三楼左边,晓星、伏燹和堕天则在三楼右边。
因为月底有场钢琴比赛,默斯坦·昂·帕蓝卡正坐在钢琴面前练习华铎·莱布尼兹的小品曲目。他的手指飞快地在黑白键盘上移动,行云流水,乐音有如潮汐,平滑和缓地前进、后退。
默斯坦的琴声往往令人感到敬佩惊喜,这是所有听过他演奏的人都不会否认的一点。他所弹奏的音乐不仅好听,更带有一般人所无法突破的丰沛情感的传达。他的音乐能弹入感情、弹入心绪,弹入人类思考的深层之处。演奏要能弹出眼泪,才算是场艺术,默斯坦相当幸运,他拥有这种天赋,用他的乐音优雅撩起每一阵心弦的波涛。
他有音乐天份,从琴声就能理解。
就在默斯坦弹奏〈棕发记忆〉弹到一半,他隐约听到屋子大门的门铃响起。默斯坦分心看了看墙上时钟,晚上八点多,对这附近的社区来说已是不早的时间。访客自是拜访他身为议员的哥哥,于是他思忖着是什么人选在这样的时间拜访哥哥。
放在钢琴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默斯坦停下弹奏,来电显示是狄姬,于是默斯坦接起电话。
“喂?怎么了。”
“默斯坦,你在练琴吗?”
“对啊。”因为时间是晚上八点,默斯坦猜狄姬大概找他和其他人一起去跳舞。
“你有没有联络菲琳的方法?”
“什么意思?”他猜错了。
“我找她找好几天,菲琳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没有上网、手机没有开机,打到她妈妈家,她妈妈只说菲琳去住爸爸那边。”
“妳都联络不上她,我哪有办法?”默斯坦苦笑:“问问蓝肯,只要他还没出国。”
“打过电话,他家说他已经在国外。”
“那我也没办法。妳有急事找菲琳?”
“我想菲琳陪我去买内衣!这种事情总不能找你们陪吧?”
“妃斯格呢?”
狄姬发出大笑声:“她看起来一副害臊的模样,我怕她没办法帮我挑选好看的款式。”
“妳找不到其他人陪?”
“哼,班上我就跟你们几个要好,除此之外也没别人了。不如这样吧,默斯坦,”狄姬发出打量计谋的笑声:“你后天陪我去吧!横竖也没有别的人选!”
“没有这个兴致。”默斯坦准备挂上电话。
“等等等等!”狄姬急急忙忙地说:“开个玩笑啦,我可对你没意思。”
“找妳的锡克莱,别把我拖下水。”
“我的锡克莱?”
“妳以为我们不知道?”默斯坦冷冷地说:“大家早就发现了,只差你们两个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什么?”
“不信,妳问其他人。”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妳生日那天。两个人戴着对链,还以为藏得很好。”
“哈、啊哈哈哈──”狄姬发出一连串干笑,像是想化解尴尬:“你们怎么都没说?”
“你们也没有要承认的意思。”
“哼,算了。”狄姬扯开话题,反正个性大而化之的她,也不特别因这种事情害臊:“刚才射击社的社长打电话给我,要我下学期加入他们的社团。”
“妳有弓箭社要忙,还打算多扛一个?”
“我又没有要去射击社当干部,我连枪都不会拿耶!要跟他们的一年级社员一样,从拿枪开始学!”
“所以妳已经决定加入?”
“还不知道,想问你们的意见。”
“我对射击社印象不错,以前也想过要加入。”
“真的吗?那你干脆一起来吧,反正下学期你打算辞掉学生会的干部。”
“让我考虑看看,明天给妳电话。”
“好──明天我会去学校看篮球队练球,你可以顺便来会会大家。”
“嗯,几点?”
“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是社团练习时间,不过我九点才到。”
“那我也九点过去。”
“好,明天见。”
“明天见。”
默斯坦挂上电话,从容不迫地从刚才停下的地方继续演奏。他将〈棕发记忆〉一遍遍地深入诠释,流畅漂亮的音符带出一幅深刻的画面。当年,作曲家华铎·莱布尼兹就在他的钢琴前,重复想念记忆中的棕发女人,一个他真心爱过,最后却无疾而终的女人,一段值得回忆,咀嚼分享的记忆。
然后默斯坦的身体僵住,动也不动。
他看到琴室的大门被由外打开,一名有着他所熟悉的长相的男人,正站在那个方向微笑看着自己。
“哥哥……”
那是个他也必须称呼为“哥哥”的男人,只是对方与他长期所熟悉的兄长,并不是同一个人。
有趣的是,两个哥哥有着同样的皮面。
“默斯坦,你的琴艺很好,以后想考艺术大学吗?”
男人径自走入琴室,一步一步来到默斯坦旁边,将他的琴谱拿起来翻阅。
“华铎·莱布尼兹的〈棕发记忆〉?很美的曲子,那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
默斯坦没有开口说话,相当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另一名男人也走入琴室,有着与前者一模一样的长相。这个人才是默斯坦所熟悉的哥哥,见到屋内景象,立刻出声斥责。
“卡莱尔,请你不要干扰默斯坦练琴。”
“别紧张,我只是要问他一些小问题。”
“我说过别干扰他!”
“闭嘴,米勒斯膜。”卡莱尔·昂·帕蓝卡,冷冷地瞪着他的双生弟弟,然后转头看着年纪最小的弟弟:“默斯坦,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名字叫蓝肯·别林?”
默斯坦注视着他的大哥,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
“回答我。”
“……是又怎样。”
“不怎么样,我简单的问你问题,你只需要回答便行。你和蓝肯·别林是好朋友?”
“……对。”
“你知道蓝肯·别林家里什么职业?”卡莱尔再问,微笑的眼神让默斯坦抓不到他的情绪。
“知道。”
“怎么知道的?”
“他有说过。”
“他说过?当众说,还是私底下说?”
“……私底下。”
“他为什么告诉你这种事情。”
“没有为什么。”
“不,一定有原因。”卡莱尔说:“他家的职业非常特别,不可能随便告诉别人。”
“就是没有原因。蓝肯不会对他的朋友说谎。”
“说谎,也就是说你曾问他?”
“万圣节晚上,学校发生事情以后,我们曾经问他。”
卡莱尔颔首。似乎对于蓝肯·别林的好奇到此为止,他的话锋一转:“认不认识菲琳西斯·舒曼。”
“……认识。”
“也是好朋友?”
“对。”
“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默斯坦想起刚才狄姬的电话:“我不知道。”
“好,我问完了,你练琴吧。”卡莱尔问得心满意足,转身随米勒斯膜离开练琴室。他们关上房门,朝书房的方向去,被留下的默斯坦却无法静下心,不断猜测卡莱尔问这些问题的用意何在。
他阖上琴谱,也不打算练了,设定钢琴上的自动弹奏,让琴键自行重复〈棕发记忆〉的旋律,自己则溜出琴室,往哥哥的书房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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