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汉子》不起

    吴祈宁晕乎乎地看着姐姨,她并没有退烧,眼前看着这个老女人几乎有点儿重影儿。就算病成个茄子样儿,吴祈宁也记得姐姨对她从来都不友善,这老婆子就跟盛年还有个笑模样,对吴祈宁那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吴祈宁模糊地想:她要干什么?谋害我?
    可是吴祈宁心里并不害怕。
    狮子不怕柴狗,基因决定!
    她强撑着坐起来,直勾勾地回视这个居心叵测的老太太。
    她脸色苍白,但是目光灼灼,对着这么个老妇人,吴祈宁是货真价实的心无畏惧。
    让吴祈宁没想到的是,姐姨抱住了她。抱孩子的那种抱法!
    吴祈宁是个生物距离比较远的人,她讨厌陌生人和她近距离接触,拉扯搂抱都觉得怪异别扭。上回碰上个俄罗斯客户,大叔抱了她十五秒她都想抽他,那还是关着钱的面子。
    而姐姨显然是个陌生人……
    她挣扎着试图推开姐姨,可是姐姨紧紧地搂着她,死也不肯撒手。吴祈宁想喊,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应该喊什么,非礼吧,不合适。你松开我?也怪怪的……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吴祈宁忽然觉得自己的耳边落下了一滴冰凉的水。
    吴祈宁顿了顿,她慢慢地抬起头,看见:姐姨哭了……
    吴祈宁下意识地停止了挣扎。
    姐姨顺势把她搂在了怀里,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她热烫的额头,就像个母亲那样,抱着她慢慢地摇晃。
    姐姨紧紧地抱着她,用自己的下巴熨帖着吴祈宁的额头。
    吴祈宁皱着眉,转动这眼珠,还是推拒:“你……你这是……”
    姐姨不说话,她就是紧紧地搂着她,一滴滴滚烫的眼泪快速地滑过吴祈宁的耳际。
    在无比的惊诧和高热的模糊中,吴祈宁确信自己听懂了姐姨嘴里一个含糊的越南单词:“孩子……我的孩子……”
    “我……我不是你的……孩子……”话说了一半儿,吴祈宁顿住了,她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然后觉得自己有点儿不是人……
    孩子……从来都是属于是一个母亲的悲伤呢喃,这一声呼唤真情实感,痛彻心扉。
    孩子……
    她的孩子……
    吴祈宁下意识地停下了试图推开姐姨的手指。
    她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她饱含热泪又无比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额头、耳际和发梢。
    她看到这个枯萎阴沉的女人如同被滋润了一般鲜活灵动,她无比珍爱地叫她孩子,口口声声,如待珍宝。
    门口有些微的动静,吴祈宁的目光越过姐姨,她看见了一脸蒙圈的黄凤。
    吴祈宁微微摇头,用唇形说:“没关系……”
    黄凤很犹疑地指指门口,表示我一直都在,吴祈宁放心地朝他点点头。
    这已经不知道谁在哄谁了!
    吴祈宁虽然不知道姐姨在发生么疯,但是她的确精神不济,慢慢思量了一下子这老婆子也不至于杀了自己灭口,何况她怀抱的确舒服,就算自己的亲妈也很少这么拥抱自己。
    那么在这么温柔的拥抱下难免昏昏欲睡,不多时,她就心大地又睡过去了。
    这一睡就是一宿。
    迷茫当中,她还是能感觉有人殷勤伺候,冰敷额头,方巾擦脸,喂水喂药,天快亮时,还有人把吸管送到她唇侧,让她能舒适地吮到一口浓稠温热的杏仁茶。
    大概折腾了小半夜,吴祈宁觉得自己出了一身通透的汗,身上就松快多了。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又亮,吴祈宁撑着枕头坐起来,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极目四望,屋里没人。
    吴祈宁摇了摇头,寻思大概昨晚尽心尽力的也许是翻译阿梅。如此小病一天,估计一会儿就该有人来探望,吴祈宁略微洗漱了一下儿,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看看自己,气色还好。唯一讨厌就是例假还没完,让人心里烦得很。
    吴祈宁骨子里好强,她还是想让自己看着精神点儿,于是施施然回了卧室,打开自己红木的梳妆盒,慢慢地对着镜子,梳个头。
    果然,一头短发还没通顺,就听见“笃笃笃”地有人敲门。
    吴祈宁说:“进来吧。”一开口才发现,居然声音软绵绵的,少了平常的三分力道。
    有人推门而入,吴祈宁回头一看,黄凤一脸担心站在那儿,手里提着她最爱吃的血红提子,黄凤快步走过来,提心吊胆地问:“姐,你好点儿么?”
    吴祈宁笑得眼睛弯弯地:“好多了,大概是这两天有点淋雨。已经退烧了。”
    黄凤摸了摸吴祈宁的额头,笑了:“果然不烧了。姐,你吓死我了,从来没见你病过。”
    吴祈宁挑挑眉毛,语调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笑:“老了……不中用了……”
    黄凤笑嘻嘻:“老什么啊,我姐俏丽佳人正当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让人这么说总是高兴的,吴祈宁拍一拍身边的椅子,让黄凤坐过来。
    黄凤随手剥一颗提子给吴祈宁喂到她嘴边,语气神神秘秘地:“你不知道,昨天那个老婆子伺候了你一宿。跟你妈似的。我觉得她对咱不好,在门口守了前半夜。最后还是盛总把我揪走的,说姐姨不会害你……”说到这儿,黄凤上下打量着吴祈宁:“姐姐,那老婆子对你还好吧?”
    吴祈宁含着提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上:“还好啊,我昨晚睡迷了。就记得有人喂我喝水……”
    黄凤上下打量了一番吴祈宁:“我看你也没事儿。昨天阮爷爷来了,给你开了药你吃了吧?一会儿老头儿还来,你有什么不舒服再跟他说。饿不饿?我看姐姨在厨房熬海鲜粥呢。”
    姐姨……想起来这老太太昨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吴祈宁慢慢地皱眉头。
    黄凤紧张地问她:“怎么了?又不舒服?”
    吴祈宁笑笑地看着黄凤:“我没事儿,你上班去吧。办公室还有事儿呢,你盯着点儿,我才好再睡一觉。”
    黄凤点点头:“那我让阿梅来陪着你。”
    吴祈宁笑着推他一把:“事儿多的你。快去吧。”
    黄凤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吴祈宁坐在床上看着他愈发长高的背影儿不是不感动,这小孩对她倒是一片知恩图报。
    这边儿,送走了黄凤,推门进来的是阿梅和姐姨,阿梅拿来后院新开的几朵荷花要插瓶,姐姨端着鲜香可口的海鲜粥。和黄凤擦身而过的时候,阿梅礼貌地一侧身,低声叫了一句:“黄哥哥……”说着,脸就红了。
    黄凤一笑,上班去了。
    扭过头,吴祈宁挑着长眉看姐姨,姐姨忽然有几分讪讪地,把粥递给了阿梅,自己退开了。
    阿梅不在意这些,拿着海鲜粥一口一口地喂着吴祈宁,问:“黄哥哥今天来的这么早啊。”
    吴祈宁坐在床上笑笑地,心里想:我们阿梅其实也有几分人才,这一笑,也算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哎……如花少女,情窦初开啊……
    事实证明,她梳洗打扮的决策是英明的。
    这边吴祈宁正喝粥,那边盛年推门而入。
    盛总是一贯的理直气壮,一屁股坐到病人的床边:“你没事儿了吧?”
    吴祈宁揉一揉脑门子,定定神:“申川的生产单子早安排下去了,回款的事儿黄凤盯着呢,国内的货柜明天才领,山本叔叔那边儿又没催东西。我的爷,您有什么大事儿须小的今天应酬啊……”
    盛年“噗嗤”乐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说阮爷爷瘦小枯干的不知道医术行不行,不行就带你去西贡第一医院。”说着顺手接过阿梅手里的粥,喂一勺给吴祈宁,温柔微笑,眉目生风。
    吴祈宁从骨子里不乐意让盛年伺候,自己接过勺子,从善如流:“我看阮爷爷本事不错,这是看病,又不是相扑,盛总您管人家高矮胖瘦呢。”
    盛年让吴祈宁说得低着头乐:“那你就好好歇着吧,你看你见了我这一堆话,管两天家,真当自己国务院总理了,有我老人家在,能塌了天?”
    吴祈宁赶紧谦虚:“是是是,有我们盛总这一米八的高人,天塌下来用我这一米六的扛着?没我在的时候,灵周科技也让您发展壮大这么多年了不是。”
    盛年让吴祈宁巴结地很是受用,笑得眉眼弯弯:“你好好歇两天不碍的,这两天我跟中国菜馆订了饭了。詹爷爷不爱吃就让他饿两天,你自己别张罗地跟节粮度荒似的。有事儿你就使唤姐姨和阿梅。”
    吴祈宁眉头动了动:“姐姨……”
    盛年撇撇嘴角:“昨晚上我在门口都看见了。”他拍一拍吴祈宁的肩膀儿:“姐姨的丈夫打红色高棉死柬埔寨了。有个女儿,四岁的那年,跟咱们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给炸成了残废。凑凑合合养到十来岁,还是死了。这老太太是个苦命的人,平常看不惯中国人也不奇怪。昨晚她看见你,大概是想起来自己那闺女了……你别在意……”
    吴祈宁听着,深深地叹了口气:“人家对我好,我介意什么啊。让老太太抱一下儿又掉不下一块肉。早知道她命这么苦,我应该多护持着她点儿……”
    盛年点点头,扶了扶吴祈宁的肩膀儿:“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人说一场官司三代仇,毕竟咱跟越南人打过仗,不能算界面十分友好。同来的这帮中国人在这儿工资高,又是管理层,难免都有点儿高人一等天朝上国的德行。哪儿对哪儿啊,刚不吃窝头几年,还真当自己大国沙文主义了,瞅着就是暴发户的不会做人。老祖宗温良恭俭让,怀柔远人,厚往薄来的仁义作风都让他们扔爪哇去了。连韩毅他们都是这个做派,让我看着心里发凉。这么多日子了,我冷眼看着就你还好,跟他们相处知道分寸。”说到这儿,盛年叹口气:“小宁……所以我是实在舍不得把你调回国啊……”
    吴祈宁微微抬头,惊讶地看着盛年:“调我回国?”
    盛年顿了顿:“这事儿以后再说,我去开晨会了,你歇着。要什么就给我打电话,不舒服也跟我说。”
    吴祈宁点点头,恭送主上早朝,眼珠略转了转,回国……
    她叹了口气:回国……
    盛年起身要走,他本来扶着吴祈宁的肩,这一撤劲儿,吴祈宁微微地侧歪了一下儿。
    她还弱,不能没他扶着。
    盛年也没想到吴祈宁是真病得虚了,赶紧搀着她躺好,还帮她拉拉被子:“一会儿一堆人过来看你,我应酬你就病着别说话就行。你看盛总怎么拿单子。”说到这儿,盛年简直志得意满。
    吴祈宁翻个白眼:这个赚钱迷!
    然后她就奉旨这么病怏怏地躺着呗。
    不病不知道,一病吓一跳。
    吴祈宁才知道自己人缘这么好,这一上午探病的果然络绎不绝:山本叔叔、詹爷爷、韩毅、刘总、马来帅哥、张工、李工、许大爷……
    踢破了她的门槛子……
    盛年一副本家儿大爷的嘴脸支应着,简直在这屋里摆了茶话会,吴祈宁坐收了一屋子鲜花素果,觉得自己简直躺殡仪馆里了。
    臭不要脸的盛年趁乱拉着人家签了两笔单子,回头朝吴祈宁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十里不如他。
    中午好容易消停点儿了,盛年拉着各路大佬出去吃饭,宾主尽欢。吴祈宁心说,不知道简直是庆祝我一病不起呢……
    才眯了一会儿眼睛,下午来的是各路越南人马。
    吴祈宁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一看:自然是她的各路手下巴结领导来了。更有几个组长趁乱送礼,恨不得提拔自己家侄子外甥又或者提涨工资的……多少办公室里不好说的小话儿,可逮住机会私底下说了,一个个都在病床前头嘚嘚个没完没了的。
    各路时鲜水果送的不少,吴祈宁觉得自己只差立个齐天大圣的旗子,这屋就能当花果山了。
    饶是这么乱,吴祈宁还是看出来点儿事儿:吴祈宁越南话并不十分灵光,阿梅这小混蛋中间指定吃了好处,吴祈宁打赌她看见包装组长往阿梅的兜儿里掖了最新鲜的紫皮山竹。
    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察见渊鱼不祥,见人隐匿有殃。
    她这两天不得劲儿,有些事儿不一定今天办,有些人未必现在敲打。
    最后这伙子三大姑八大姨儿都让下班儿的黄凤给轰出去了。
    吴祈宁揉着太阳穴,心里说,还是让我晕过去好些。
    一边儿是轰出去这些零碎儿的探病的,一边儿阿梅殷勤地帮吴祈宁垫了垫枕头,喂过药之后,还试图喂她再喝一点儿温热过的椰子汁。吴祈宁微微叹息:别的不说,这小女孩做她助理,还是尽心尽力的。
    吴祈宁这一天没上班,黄凤回来絮絮叨叨地跟她简报了一下儿今天的日程进度。黄凤做事越来越靠谱,吴祈宁歪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本来黄凤着调她是高兴的,可是想起来盛年提让自己回去的事儿,心里又五味杂陈。
    黄凤不知道吴祈宁心里的弯弯绕,摸了摸她的脑门,皱眉头:“反而又热上来了……盛总也真是的,看你病了还拿你当幌子。”
    吴祈宁苦笑:“到了晚上,总是容易反复。你初来乍到,别说这个那个的。咱们几个中国人,在外面得心齐……”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软软地把脑袋倚在自己手腕子上:“现在国内单子不够,咱们这边儿不多敛订单,两家工厂可就开工不足了啊……盛总的压力,你不懂啊……”
    黄凤从来少见这么有气无力的吴祈宁,正要说什么,门口儿盛年笑着说:“还是我们小宁识大体顾大局。黄凤,你可得多跟你师姐学着点儿。”
    吴祈宁素来不爱在外人面前病歪歪地躺着,说老实话她心里总是怵着盛年一头,所以在老板面前分外警惕,她揉揉肩膀坐起来:“盛总,您就别拿我开心了。怎么样,看您这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又接了几个单?”
    盛年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坐到她床边上,微微扶了她一把,俩人近乎耳鬓厮磨的时候,盛年有点儿沉吟,还是低低声音说出来:“几个单子倒是小事儿,一会儿……宝姐过来看你……你们姐们儿处的不错,有机会,你也替我劝劝她……”
    暖暖语风,痒痒地吹在吴祈宁的耳边儿上,吴祈宁无端打了个激灵。
    吴祈宁一愣:“我劝?劝什么啊?”
    盛年凤眼微眯,剜了吴祈宁一眼,他坐直了身子,当着一屋子人回答地光明正大且文不对题:“我们刘熙可是听说你病了,从国内给你发了桃花姬和四物汤,说是给你补补呢。”
    我们……刘熙……
    吴祈宁若有所悟。
    她着实是心烦:盛总,你个渣男在前面春风十里,处处桃花,拆地雷的活计不能扔给我干啊……
    有心想驳,当着黄凤,她又不好说什么,揉揉太阳穴,只是觉得脑门子疼。
    盛年好声好气地扶着她躺好了,还算绅士地起身告辞。
    吴祈宁闷闷地躺在床上,觉得心里更满了。
    刚迷糊了一阵子,又听见耳边黄凤有几分进退不得地问她:“姐,穆骏哥的国际长途,你接不接?”
    这小子,加意说了国际长途四个字儿,仿佛多会过日子替穆骏可惜电话费似的。
    吴祈宁心头一跳,她深深地皱了皱眉。
    不是不想他,实在太累心。
    接过电话,听到那边儿穆骏叫了一声:“喂……小宁……你好点儿了么……”
    温润柔和一如既往,礼貌客气也一如既往。
    吴祈宁是生平头一次有了种力有未逮的挫败感觉。
    她很盼着这就是种错觉,一会儿就过去了。
    可是内心深处,她觉得未必如此。
    吸吸鼻子,她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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