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汉子》旧情

    宝姐是个很虔诚的女人,规规矩矩的对着佛祖三拜九叩,慢启樱唇,嘴里念念有词。
    吴祈宁在一边儿跪着,心里慢慢地咂摸着滋味儿,这话她真没法儿说,原配也认识,外室也跟她熟。见面是人情,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偏着谁向着谁。
    吴祈宁看着喃喃自语的宝姐,心里说,您求什么呢?佛祖在上,宁拆十座庙,不破一头婚。刘熙姐姐就算貌不惊人语不压众,胜在是明媒正娶。您同着佛爷诅咒人家原配?别说佛爷,就是我听了都得驳回去。
    吴祈宁是越大越觉得自己管不了那样多的事儿,所以说佛祖不易,神仙难当。没有大修行,当不起大事业。她只管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深深地拜了下去。
    恍惚间,吴祈宁听到宝姐卑微地哀肯:“求求您,求求您,我只想让盛年喜欢我,哪怕没有我喜欢他那么多……”
    吴祈宁微微地叹了口气,痴心女子无情汉,天底下的事儿莫不如此。
    不期然眼前出现了一张穆骏的脸,那般温润如玉,那般如琢如磨……
    吴祈宁狠狠地睁开了眼,有些人真是你上辈子该了他的,哪怕是意念中想起来,也让人心头火起。吴祈宁气鼓鼓地往上看了看,心说佛祖您老人家不地道,清凉圣地,何苦招惹我心生幻想。
    越南人民的佛祖造像比中国人民的供奉简朴了许多,金身偏小,装饰彩绘也不似国内的那样绚烂辉煌,信众少而静,然多数人都有耐性在佛前诵读完一卷黄色的经文,而非狂热的追求那一柱大年初一的头香。
    诵经已了,总有庙祝击罄以示。罄声冷冽,清净悠远,仿佛专事破除人间魔障……
    青烟袅袅,拜者寥寥,反而有种异样端庄清净的感觉。
    吴祈宁觉得,这个冷庙的佛爷端坐在上面,正笑么滋儿地看着她,嘴角微翘,分明嘴里含着一句:你魔由心生,能怪我咯……
    吴祈宁是个讲理的人,顷刻悻悻:对!也就是我没出息,自己是狗,还埋怨人佛祖让我梦见骨头了?于是一只长了穆骏脑袋的卡通骨头叮咚一声,又在吴祈宁的脑子里又晃了晃,吴祈宁“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她规规矩矩地又给佛爷磕了三个响头,心说:谢谢您开导,不枉费我这三柱高香……
    既到灵台宝寺,何不悟彻洞天。
    佛说:众生,放下。
    吴祈宁说:“宝姐,吃去……”
    食色性也,没了爷们儿还好去下个馆子。
    吴祈宁终究还是拽着宝姐去了花天酒地的第一区,法国馆子吃牛排,温柔的管乐,高瘦的越南帅哥穿着白色的衬衫朝她们露出讨好可爱的微笑,凉爽得宜的椰子汁足以浇灭心火,何况还有大杯的奶油冰淇淋。
    想起来当初穆骏开盛境的时候这么形容这些可爱甜点:“没有比冰淇淋更降心火的了,多吃几块儿冰淇淋,二战都打不起来……”
    吴祈宁想着,莞尔。
    把一块七分熟的牛塞进嘴里嚼着,宝姐明显痛快多了,擦擦眼泪,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吴祈宁心里暗暗地叹气:人啊,甭管男女,就这点儿出息……
    人说俩男的铁必须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
    吴祈宁觉得俩女的铁,必须经历过:都曾经受过伤,看彼此卸过妆。
    既然刚才看见宝姐哭得一行鼻涕两把热泪,眼线花得跟熊猫有一拼,她们俩人的关系好好歹歹的肯定就算进了一步。有些话,就算吴祈宁不问,宝姐也肯定会说了。
    吴祈宁没问,她不鼓励宝姐说出来,听了,表示分担。但是这是个人就分担的气的吗?这里关着刘熙的情分,盛年的心眼儿,贵圈儿太乱,吴祈宁自问脑仁儿不够,是不敢站队的。
    可是朋友之间,要没个立场,不是忒虚了么……
    已经来不及了,宝姐一边儿吃一边儿说,竹筒倒豆子,交代了个痛痛快快。
    敢情宝姐也并非是风月出身,没有吴祈宁心目中思维定式的家贫无法,卖身救父的苦情戏码。宝姐就是小时候不好念书,十来岁酷爱闲逛,酒吧歌厅并没有少去。小闺女玩儿而已,骨子里并没有容留妇女卖--------淫的情怀……
    后来人长大了,并无一技傍身就去工厂做了操作工,小日子过得也蛮开心,偶尔还是去歌厅玩玩男A女免,蹭个酒蹭个玩儿就到家了。幸或不幸,赶上酒吧的妈妈桑李姐生病,拽着她傻了吧唧地跟着调度了两天小姐的排班儿。宝姐少年英豪居然干得不错,笔笔账是门门的清。后来李姐病重,干脆把这一摊儿成熟的业务交给宝姐理了,宝姐年幼不知道深浅,就寻思这行挣钱容易,就此误入贼船……
    宝姐那天干了半瓶红酒之后,对天指日的赌咒发誓:“我真自己没卖过,我就是跟她们排个班儿,说个合儿,搁你们工厂里,我顶多算个业务、调度加统计……吴祈宁,你不是也就管说合买卖,然后再监督着点儿生产么?你说咱俩的工作有什么区别……”
    吴祈宁一口椰子汁含在嘴里,几乎没喷出来,心说:区别大了!我代表调度跟统计打死你!
    再三心理建设之后,吴祈宁还是忍不下这口肮脏气,她总觉得她们大学毕业去公司卖艺和宝姐混迹风月卖身是有区别的:“不一样吧我的姐姐,起码我们合理合法不怕警察上门啊……”
    “合理?合法?”宝姐很不以为然地看着吴祈宁:“可你们怕税管员上门啊……别以为我不知道,盛年就烦这个……可是见了税管员跟三孙子一样一样的……”她拍着吴祈宁的手,很大度地说:“你们这点儿事儿跟我们这点儿事儿同是一理,平常大伙儿都睁一眼闭一只眼,说到底,他们松一阵,紧一阵,不都是为了要钱嘛……”宝姐洞察世事地拍着吴祈宁的手,意味深长:“意思是一样的……”
    吴祈宁就瘪了。
    推而广之,宝姐这营生虽然腌臜,且颇有争议,但是在有些国家确实是合法的。而我国警局逮了这帮子妈妈小姐,大多数是罚个让她们肉疼的数目了事儿,一般是做选择题:交钱还是拘留……你细想,其实也就是这么点儿意思。
    想明白了这一段儿,吴祈宁好奇心起,趁乱问了一句:“那你有没有逼良为娼过?”
    宝姐苦笑一声,使劲儿的摇头:“我?我拿什么逼良为娼啊?我打得过人家么?她们都是自己乐意的。进城的小姐妹儿,上电子厂不加班不挣钱,上制衣厂嫌累,过来干这行儿,来钱快……说句不怕您生气的,比你坐办公室加班儿加点儿的干挣得多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亲手管结账的事儿,知道宝姐手下的美人儿们一个活儿千元起是寻常事儿,再回头想想自己的工资,吴祈宁颇有点儿讪讪,自己苦拼苦熬一个月,未必有人家接十个买卖来钱。
    想到这儿,吴祈宁心中大冤,寻思早知道不请宝姐来这么贵的馆子了,我一个提溜着无纺布兜子的我有什么脸给红十字会捐钱啊……
    宝姐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过了,她破天荒给吴祈宁陪了个笑脸儿:“当然了,你这营生干的长……五十也是它,六十也能干……我们这纯是青春饭儿,跟你比不了比不了……你看刘翔挣多少钱,多么风光,不也就是几年挣出来一辈子的事儿么,跟我们是一个道理……”
    吴祈宁揉着眉心,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就是让宝姐夸了也那么别扭……
    她赶紧给宝姐倒一杯酒:“姐姐,咱就别糟践人刘翔了……”
    宝姐接过了这杯酒,幽幽地说:“好,不糟践刘翔,我接着糟践我自己。后来啊,我在滨海干了没几年就碰上盛年了……”
    终于说到戏肉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半天东拉西扯究竟没逃过这一关,吴祈宁叹了口气,不接话头儿了,安安静静地听着。
    好多事儿其实就是这样,本人觉得山崩地裂的情分,在别人听来不过尔尔。
    一没殉情,二没私奔。能赶上梁祝的段子基本上是没有可能了。
    她们盛总在一堆嫖客里,无非占了三好:颜值、尊重、欠账少。就让宝姐看上了。
    吴祈宁心里不多不少泄气地“嗨”了一声,没打算听《杜十娘》,她也恨不得听个《胭脂扣》了。其实都没有,盛年甚至没睡过宝姐,俩人就是喝个酒,聊聊天。
    那种缠绵入骨的小暧昧,就把宝姐钓得五迷三道的,盛年信手拈来,丝毫没有辜负他那张桃花脸。
    吴祈宁十分瞠目:“你跟我们盛总居然是干净的?”
    宝姐幽愁暗恨:“废话……就你想的那么脏……”
    吴祈宁吸口气:“我说马姐不担心你们俩炕头对账,敢拿你的回扣。”
    宝姐凉凉地横了吴祈宁一眼:“寻思各个都是你那样的窝囊废,我要是当了二太太,能容得下她在办公室撒泼犯贱?”
    吴祈宁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还是傻。
    回头还是佩服盛年有手段:只给看,不给吃。赚得人家死心塌地。
    吴祈宁记得人家说过:这叫饥饿营销。
    也难怪宝姐难过,这是一头儿的官司,不对等的贸易。
    当然,靠了盛年这棵树,宝姐这些年也着实是没少挣钱。纯以业务来论,盛年是宝姐回款极好的稳定优质大客户。盛年手里这些风流关系是刚需,给谁也是给,这两年巴结着吴祈宁恨不得他们转单的妈妈桑也不是一个俩,小姐都给出批发价儿了。盛年眉毛都不挑一下儿。
    从这点来说,盛年也不算不罩着宝姐。记得童培培说过:“无论如何,给钱的渣男总比不给钱的渣男胜一筹。”
    何况盛年调的只是情,不是色。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孰是孰非,这就更难说了。
    思之再三,吴祈宁还是说出了口:“我们盛总有老婆……老板娘坐镇公司给他当贴身侍卫,听说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宝姐软绵绵地叹了口气:“你就不好奇,盛年的人才相貌,怎么娶了刘熙那么个矮丑挫?”
    虽然刘熙相貌一般,但是让人这么贬损,吴祈宁作为良家妇女心里还是不得劲儿的:“刘熙姐姐人好,顺着盛总,那么温柔细致的人这年头儿也是难找了……”心里总觉得宝姐过分,吴祈宁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刺她:“娶妻娶德么……”
    宝姐涨红了脸,“呸”了一声:“德个屁!合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刘熙的老子是咱滨海**局的书记,当初盛年做买卖赔了,缺个大亏空,是刘局给补上的。盛年这才娶了刘熙还人情的。要不然,就凭她……”宝姐狠狠地闷了一口酒下肚,红了眼圈:“就恨我没这么个好老子呗……”
    吴祈宁就不说话了,她总忘不了盛年在办公室和刘熙撒娇耍赖的放松样子,心里也觉得盛年未必就是那个价高者沽的头牌花魁,可是看着宝姐这愤愤不平的脸子,她知道,此刻说什么,对方也是听不进去的。
    宝姐看吴祈宁发呆,就势拽住了她的手,醉眼迷离:“小宁,就比方说你,难不成就真不如他盛年的妹子?咱们还不就是没托生对了人家儿……”
    吴祈宁心头一动,慢慢地抽回了手。
    宝姐分明酒醉心不醉,打架要找帮手呢。
    吴祈宁只好苦笑,埋头吃牛排,我剁,我剁,我剁剁剁,就跟和碟子有仇一样。
    宝姐看看吴祈宁,冷笑一声:“窝囊废!”
    吴祈宁装没听见。
    那天没说破什么,也没说开什么。吴祈宁很满意这个状态,不统不独,维持现状,是为两岸福祉。
    吴祈宁还是当好人陪着宝姐逛街散心。宝姐对于第一区其实比吴祈宁更加熟门熟路,她们临时起意叫出来吴祈宁的翻译阿梅,三个人一起去算命,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的走,八字、塔罗、水晶球一个敢自称预知未来的家伙都没有放过。
    宝姐只是算一个题目:自己和盛年有没有机会。人家说有,她就笑。说没有的,她就拽着吴祈宁去下一家。
    这样任性放任,吞吐心魔,旦夕不停,简直不可拯救。
    宝姐这佛简直白拜了,也别说,在一般没读过佛陀经典的妇女大众里,佛祖经常是被当做妇联加倾听对象加以崇拜的。
    佛说:我执……
    吴祈宁旁观叹息之余,居然也跟着不思悔改,悄悄地给算命先生写下许愿的帖子:愿小宁幸福,穆骏平安。
    端庄谨慎的闺阁字体,百转千回的细腻心思。
    墨笔小楷,看得越南的算命师傅都觉得这个许愿带子温润可爱。
    他把它挂在一棵巨大的树木上,系在风铃之下,清风徐来,叮当有声。
    阿梅指手画脚地给吴祈宁翻译:师父说,风铃响一声,那人心里就会念你一遍……他不骗你的……
    吴祈宁笑了笑,虽知虚妄,终究心里有几分欣喜甜蜜,随即给了算命师父一个大红包。倘若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又是件多么美满的事情,只要好好挣钱就行了。
    对着神仙,她不能撒谎,吴祈宁心里放不下穆骏。
    就算她做武林盟主,穿血红宫装,月薪几万,风风光光。
    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的这个执念是如何的张狂啃噬,叫嚣冲突。而她始终没有办法告慰纾解,将它排遣疏清。
    只能是她越压,它越深。
    从这面儿说,她是懂的宝姐的。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然后就过年了。
    那个年过得很好,金姨白叔带着黄凤和文蔚他们过来,大家旅行游乐,玩儿的酣畅淋漓。
    除夕之夜,黄凤拿着吴祈宁的手机给穆骏发跨国彩信,一张张大家快乐守岁的照片披红挂彩地驾着电波冲回国内。黄凤丝毫不担心师姐通讯费用的激增,他就是想让穆骏知道,吴祈宁现在过的有多么好。
    伴着爆竹声声,穆骏一个人坐在佛堂里翻阅着一封封彩信,微微地翘起了嘴角,他想:小宁好久没有这样和我联络了呢……
    子时的钟声响起,穆骏破天荒地觉得自己看到了吴祈宁的笑脸。他旋即有一点讪讪的,不晓得小宁那边现在热热闹闹,是不是还能想起来我。
    他并不知道,千里之外,一个小小的风铃,正被热带的季风吹得叮咚作响,金声玉振,委婉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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