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39 部分阅读

    个追求者心烦样,他烦躁那么多女人在不同场合从不同角度打量他,对他笑讨好他,不收他的钱。初春的天,他从他妈手上拿了钱去服装店买西服,服装店的女老板硬是不要他的钱,衣服白送给他,只希望他下次买衣服时再光临她的服装店。回到家,他把钱退给他妈。他的运动鞋烂了,他去东塘百货商店买鞋,那个女营业员自己掏钱去交款,还弯下身为他脱鞋穿鞋。他嫌他妈煮的面不好吃,有时候早晨他拿了钱去家粉店吃面,那个漂亮的女服务员也从没收过他次钱,都是自己把钱垫上,为的是下个早晨又能看见他来吃粉。何五真的不明白,世界怎么了?怎么人人都对他好而不要他的钱,让他有钱没地方用,就连乘公共汽车去省歌舞团学琴,只要碰到的是女售票员,他就别想把零钱用出去,不但如此,他下车时那些女售票员还含情脉脉地对他笑。何五摸着脑袋想,是不是传说中的共产主义来了?
    何五不久就明白不是共产主义来了,是他太迷(xinbanzhu)人了。告诉他的是他的小提琴老师。五月里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他拎着琴兴味盎然地去省歌舞团,首席小提琴老师脸色不怎么好看地对他说:“五,你以后不要来了。”何五吃惊地望着老师,不知道老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老师却醋意大发地道:“我老婆说你太危险了。”五不懂地看着老师,老师憋了很气,终于忍不住道出他苦恼的缘由:“我老婆说你越长越迷(xinbanzhu)人,太迷(xinbanzhu)人了。”何五觉得这不是他的责任,错在他老婆心术不正,他拉琴时他老婆确实站在隅动不动,饭也忘了做,母老虎(fuguodu.pro)似地盯着他。他没打算为自己辩解。好在他的琴拉得与老师不相上下了,他决定考音乐学院,去进步深造。
    那段时间,有个女孩子经常来找他。是他的同学,叫徐丽,身材苗条,人长得要好漂亮就有好漂亮,家人都觉得两人是天生的对,可是五就是不理她。她来了,五不是低着头拉琴,就是坐在桌前百万小!说,好像她不是来找他的。李佳说:“你同学来了,五。”五头也不抬,仍然干自己的事。这对徐丽的自尊心无疑是个挑战,连最不爱多事的玉珍也批评五不该不理人,五却说:“我又没要她来。”这话当然是徐丽走后说的。大家都觉得五把那个女同学彻底得罪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徐丽又出现在家门前,笑眯眯的,仿佛没发生那样的事样。五还是不理她,看见她,转身进了房间。徐丽愣在桃树下,脸上的笑容也在点点凝固。就连冷若冰霜的何秀梅都看不过去,指责五太傲慢了。又过几天,徐丽又燕子样飞落到葡萄棚下,穿着她母亲出差到上海买来的连衣裙,刘海烫成波浪,满以为五会看她眼,可是五连他的房门都没迈出来。几年后听说,那女孩出家为尼了,就在长沙北区的开福寺,是开福寺里最漂亮的尼姑,很多她家的友人去看她,哀求她还俗,她断然拒绝,说尘世中的徐丽已经死了。还有个女孩,长得也算漂亮,是我们街上的,只要五站在葡萄架下拉琴,她必定站在门外看,李佳上去请,她也不敢进来。翌日,同个时刻,五拉琴,她又默(zhaishuyuan.cc)默(zhaishuyuan.cc)地站在门外盯着,只希望五回过头望她眼。五从没看过她眼。有天,李佳见这姑娘如此胆怯又如此痴情,就走上去拉她,想请她进客厅坐坐。五听到他妈说话,停止拉琴,冷冷地叫声“妈”,那姑娘听声音不对,冷得像冰水,自卑地逃走了。后来,街上的这个姑娘为何五精神失常了,五读大学后,她进了精神病院,花光了她父母的全部积蓄,九十年代,她在大马路上倒退着走路,葬身于辆东风牌卡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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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7章
    那年四月,爹在《湖南日报》上看到篇文章报道,各地于文革中遭到破坏的寺庙,正开始修缮。爹把这篇报道给僧人看,僧人看了,默(zhaishuyuan.cc)然良久,吁口长气说:“我该回寺院了。”僧人大叔在我们家后院自我修行的这十年里,家里人都在变老,惟独他点也没变老,似乎比十年前他身破袈裟地步入青山街三号时,还年轻几岁。他面色和善,满脸红光,皱纹不但没加深,反倒浅些了似的。这十年的时光把国庆和五变成了精壮的青年,把何娟变成了聪明伶俐的少女,把我妈和大哥大嫂变成了老年人,惟独在我僧人大叔身上,时间似乎不但没往前走,反而还向后退了两步。爹劝僧人弟弟留下说:“寺庙你就别去了。”僧人凝神默(zhaishuyuan.cc)想了下,指着报纸上所写的某某寺院说:“我就是这座寺院的住持。”爹懊恼道:“我真不该把这份报纸拿给你看。”僧人没说话,继续打扫后院。
    那天晚上,僧人大叔似乎睡得很早。第二天,他该做斋饭的时候,居然没有动静,爹走上去敲门,门是虚掩的,推开,桌上只留了张便条,用毛笔写道:“老僧走了,勿念”。没有第二句话。爹看房里,僧人经常捧读的几本经书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僧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是半夜还是凌晨。其实爹是留了心的,但僧人走得太悄无声息了,以致爹连丝动静也没听见。那段时间,爹开始呈现耳背的征兆了,你说话得加大音量,不然爹听不清楚。爹把这张便条给老奶奶看,老奶奶攥着僧人留的便条,漠然地点头说:“随他去吧。”
    当天上午,爹打电话告诉了侄儿大金,大金在电话那头答:“知道了。”我大叔净空僧人在我们家住的这十年,不是个引人注目的人,尽管他的围棋下得好,象棋也下得十分出色,但那都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而且后来也没人找他下棋了。自从他早几年先后五次把那个满心欢喜地跑来学棋的八段高手下得汗流浃背后,就连好学和好胜之心兼而有之的李文军,也不找僧人下棋了,因为结果是预先知晓的,下棋只是朝着那个不可更改的结果再次旅行而已。僧人的存在和消失,对我们家没什么影响,因为没人找他下棋后,他便把自己摆在不惹人注目的位置,旦你注意他,他会起身,从你眼里消失。爹妈把他的“禅房”留到第二年夏天,断定他不会再回来,就又把这间房变成杂屋,爹把新做的椅子放进去,又把家里不用又舍不得扔弃的东西堆放到这间房里。
    八月里个与去年和前年同样燠热的日子,知了早在葡萄枝上叫,把家人叫醒了。老奶奶爬起床,坐到客厅里有过堂风的地方,念叨着什么。太阳十分明亮地照在院子里,墙壁也被太阳照得耀眼。上午九点钟,那个曾经给何国庆送录取通知书的脸脏胡子的邮递员又笑呵呵地来了,叫道:“何五签收。”五当时还躺在床上,听到邮递员叫他的名字,蹦就起床了,还穿着背心和短裤。五签了名,邮递员退出去后,五撕开信封,是武汉音乐学院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老奶奶笑了,笑得嘴呈现着个黑洞,老奶奶嘴里的牙齿掉得差不多了,嘴瘪了。“我们家又出了个大学生。”老奶奶说着,手握成高兴的拳头,使劲挥,“桂花,给五泡杯茶。”五不好意思道:“老奶奶,你搞反了。”老奶奶说:“你是大学生了啊。”妈走出来看五的录取通知书,说:“武汉音乐学院是个好大学。”听妈的口气,好像妈在武汉音乐学院上过学,其实妈连武汉音乐学院在武汉的哪方也不知道。张桂花还真的给五这个晚辈倒了杯凉茶,端给五喝。这是她在我们家做的最后件事。
    那天,张桂花婶婶很高兴,仿佛是她的孙儿考取大学,对于这个在我们家生活了辈子的河南女人来说,五不但是她的孙子,还是个世人公认的美男子。所以她为这个美男子考上了武汉音乐学院而兴高采烈,就决定上街去买五爱吃的菜。张桂花在我们家做了多年厨师兼采买,当然晓得五从小就爱吃红辣椒炒火焙鱼。她很欢喜地换上件蓝绸子短袖衫,穿上双鞋底的齿纹磨得很光的黑胶底布鞋,去菜市场买火焙鱼,好让我大嫂或李佳炒盘香喷喷的火焙鱼给五吃。她出门时,大家正为五考取大学而高兴,等到老奶奶嘶哑着喉咙叫她,才发现张桂花婶婶早不在家了。中午到了,还不见她回来。家人等了半个小时,仍不见她的身影,吃饭时就给她留了些菜。下午天热得不行,没有人出门,爹也只在后院锯了半个小时木头就热得坐在客厅里喘气。
    傍晚,等太阳离开地面,李佳就往前后院子的地上泼井水,井水比自来水凉些。夏天天黑得晚,七点钟了,天上还有抹余晖。张桂花仍没回来,家人都有点急,饭菜做好了,都等着张桂花婶婶回家吃饭。“她能去哪里呢?”老奶奶问。这时,就见个年轻男人骑着单车飞奔而来,大声问:“这里是何家吗?”爹答:“是何家。”年轻男人说:“个叫张桂花的女人摔了跤,现在三医院。她醒了,医院要我通知你们声。”
    张桂花婶婶是个星期后死的,她死亡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大家都不清楚。我和妈李佳赶到时,张婶婶从昏迷(xinbanzhu)中醒了过来。妈握着张桂花的手,她的手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却十分冰凉,这让妈惊。张桂花说:“我不小心,溜了跤,害你们担心了。”张桂花婶婶虽然有个兵团司令的儿子,但这并不妨碍她是个十分自谦的女人,生里总是替别人着想,生怕自己的不是给别人带来麻烦。妈说:“你没回来,真让我们担心你。”张桂花看着我和李佳说:“五考取大学,我想起五喜欢吃火焙鱼,就去买火焙鱼”我和李佳都很感动,五考上大学关她什么事呵?可是她却比我们做父母的更放在心上。李佳说:“谢谢你关心五。”张桂花摔下去时身体朝后仰,地上有块麻石,颈椎落下时砸在麻石边上,断了。她从昏迷(xinbanzhu)中醒来时,叫痛,医生给她打了局部麻药。张桂花只是清醒了那次,说了那些她想说的话,之后就直处在昏迷(xinbanzhu)中。颈椎断了,胸腔的血就无法输送到大脑,头部就严重缺痒,致使她深度昏迷(xinbanzhu)。医生尽管做了全力抢救,个星期后她还是死了。那天上午,大嫂吃过早饭去替换军花,军花告诉大嫂,她婆婆死了,具体死亡时间医生也不能确定,也许是凌晨两三点钟,也许是四五点钟,早晨医生来给她婆婆打点滴时,尸体已僵硬了。
    李文华带着两个孩子来了,个读高中,个今年进初中。儿子越长越像何军花,个翘下巴,我们家的种,让老奶奶想起这孩子的外公何金林;女儿却像李文华小时候,很高,很瘦。李文华是兵团司令,有两名腰挎手枪的警卫跟着。李司令员的脸上有很多悲伤,因此很严肃。尸体安放在医院的停尸间,医院见来了个这么大的官,院长都来了,陪着李司令员去停尸间。停尸间的气温比外面低许多,就有种阴森感。李司令员默(zhaishuyuan.cc)默(zhaishuyuan.cc)地看着尸体,由于是在冰柜里储存着,尸体的脸上打了层薄霜。他的儿子和女儿只是走拢来看眼遗体,就表示惊异地退开了。这两个孩子与他们的奶奶没在起生活,就没多少感情。接着,李司令员和何军花带着两个孩子来到我家,何军花泪流满面,李司令员没哭,李司令员看着老奶奶说:“老奶奶,给您添麻烦了。”老奶奶见是李文华,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眼窝里都是浑浊的泪水。李文华很顾全大局的样子说:“老奶奶,您身体要紧。”老奶奶说:“文华啊,我没想到你妈会比老奶奶先走。”爹陪他们坐,句话也没说。李文华司令也老了,鬓角上添了些白发,张脸变宽了,脸上的皱纹也较明显,眼睑增厚了,目光既严厉又平和。安葬完他母亲,李文华与何军花就来清理他母亲的遗物,把他母亲穿过的衣服鞋袜统统从老奶奶房里清出来,拿到后院焚烧。忙完这些事,李文华就看着大哥画老虎(fuguodu.pro),说:“大哥,你的画越画越好。”这可是李文华说的第句与他母亲无关的话,证明他的心已从悲伤的泥塘里爬了出来。李文华的儿子和女儿也直盯着我大哥画画。
    老奶奶坐在隅,张桂花的死仿佛把老奶奶压矮了,她好像比玄孙女何娟都矮个头了。老奶奶真的很老了,即使在炎热的八月,她也穿着长袖青布衫,足见她身上的阳气越来越少了。李文华家人在我们家吃的中饭,为此我把郭承嗣叫来炒菜,郭承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曾经爱过他母亲差点成了他父亲的李司令员,结果蛋烧煳了,猪脚也炖得太烂,肉都从骨头上掉了下来。郭承嗣就脸惭愧,仿佛对不起揣在口袋里的厨师证样。门外停着两辆挂着军牌的小车,李司令员的两名警卫就站在车旁,李司令员家人分别上了两辆车,李司令员揿下车窗玻璃,对我爹妈挥下手,车便朝前驶去。条街上的人,因为驶来辆那个年代里很打眼的红旗牌轿车,又都把尊敬的目光投到青山街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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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8章
    张桂花的死让家人沉默(zhaishuyuan.cc)了好几个星期,就连眼里从没老人被很多女孩私下评为长沙市最帅的靓哥何五,也停止了拉琴,因为他没想到张桂花奶奶是为他去买他爱吃的火焙鱼而不小心摔倒的,从此何五再没吃过火焙鱼,也不让他妈和他伯妈再做这道菜。九月份,他背着小提琴走了。那些天,来我们家为他饯行的姑娘不下十个,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都飘着让人心醉的香气,说是来送行,实际是盼着跟他约会,其中就有那个后来做了尼姑的徐丽。有天下午,她穿得比公主还考究地来了,那身雪白的衣裙是她的香港亲戚送的,耳垂上吊着菲律宾的姨妈寄来的对醒目的银耳环,脖子上挂着她外婆从马来西亚买来送给她的镶有蓝宝石的金项链,但这切并不能让她自信。当五吃惊地看她眼时,她居然绊倒在葡萄架下。葡萄架下并没有可以绊倒她的物件,她是因激动而脚崴,自己跌倒的。她站起来时,五就不望她了,以免她又跌倒。黄昏时,又有个姑娘羞涩着脸蛋,勇敢地走来,她姓董,剪个包菜头,穿得也讲究,两个姑娘如同仇人相见,竟在葡萄架下恶语相加。她们都泪汪汪地看着五。五不望她们,也不帮其中个。但在他妈的催促下,他还是分别送她们出门,不过五分钟就回来了。李佳说:“就回来了?”五答:“我把她们送到街口,已经够可以了。”他只是刚坐下,又有个女孩骑着单车来了,撩开裙子,条玉腿敏捷地从三角架上弯过来,落到地上,羞红着脸看着玉珍说:“您是五的妈吧?”这个把玉珍错当成五妈的女孩子长得不算漂亮,但脸皮相当厚,自我感觉超流的好。晚上十点钟了,家人哈欠滚滚,都要睡了,老奶奶睡过觉醒来了,她居然还没走,还缠着李佳和玉珍说话。五觉得这太荒唐了。第二天,他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个星期去了学校。
    傍晚和星期天就没有优美的琴声了,也没有女孩子像蝴蝶样飞来叮五这朵盛开的雄牡丹了,大家时都不适应。这天下午李文军着身黑西装打根紫色领带脸刮得干干净净地领着两个老人,笑容满面地出现在院子门前,随他来的两个老人都有七八十岁,个姓贺,个姓姜。姓贺的是当年湖南新编第军副军长贺新武;姓姜的是李文军的师参谋长姜小工。李文军进门便对我爹说:“何老,看你还认识这两位吗?”爹就盯着他俩,爹勉强认出了贺新武副军长,没认出姜小工。李文军说:“姜小工师参谋长。”前参谋长姜小工紧握着我爹的手,脸上就很多感触,千言万语汇成句听起来很普通的话,说:“老军长,没想到我们还有见面的天。”
    姜小工师参谋长九五七年也打成了“右派”,被遣送回原籍湘阴。也是早两年才得以平反,平反也就是退休。贺副军长八十出头了,曾在南宁家工厂任副职,六十年代初他退休了,但文化大革命的狂风还是把这个老人卷进了浪潮。在造反派夺权的斗争中,他被厂里的造反派打得休克,醒来后又被另造反派组织打得休克,再醒来,又被第三个造反派组织打得休克。他之所以没被打死,实在是他身体太硬朗了,这得益于他直坚持练武。他熬过来了,九七三年,当全国各地开批斗会类的活动相应减少后,他这个国民党起义将领打了个恳请回湖南老家的报告,就逃回了湖南。这几年,贺老头喜欢骑着单车,拿根钓杆到乡下的野塘边钓鱼,戴顶烂草帽,带点零食,坐就是天。早向,李文军也拿根钓杆上塘边钓野鱼,俩人相望眼,觉得哪里见过又相望眼,贺老头谨慎的样子走拢来问李文军:“你是不是姓李?”李文军说:“你是贺新武副军长吧?”贺老头说:“我是。”贺新武拿着烂草帽摇,告诉李文军:“你的师参谋长姜小工就住在我现在住的那条街上。”他们见面了,为彼此失去的岁月和友谊落泪,并且都把自己喝醉了。
    他们相邀来了,提着酒和囟菜,来看我爹和会我大哥。他们喝着酒,回忆当年打日本鬼子的事情。这些年里,他们天各方,由于都是前国民党军人,在那种“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左得要命的年代,都怕相互联系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猜忌,就各过各的生活,断了联系。这两年,文革中那种令人窒息的政治空气,被改革开放的潮浪冲淡了,这些曾经被各机关单位或街道办事处的干部视为牛鬼蛇神而不许他们乱说乱动的人,就想出来走动走动,吐几口憋在心里的晦气。贺副军长回忆当年说:“想当年打日本鬼子,天走七八十里路还背着枪枝弹药,那时候可真年轻。”爹也回忆说:“当年打日本鬼子,我们可没给中国军队丢脸。”姜参谋长说:“就是,日本鬼子第三次进攻长沙时我们营守在金盆岭,日本鬼子冲上来就被我们打下去,又冲上来又被我们打下去。日本鬼子很恼火,没想遇上我们这些倔头倔脑的湖南骡子,前进的步伐就停滞了,哈哈哈哈。”他们边喝酒边打开记忆的仓库大门,翻寻多年里都不曾回想的件件事情,天在他们回忆中暗了,天老爷见他们都还活着,也笑了个。那是个闪电,使整个昏暗的客厅忽然亮。
    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又来了,又带来两个从前我爹麾下的军官。个是少校营长,姓李;个是中校团长陈万山。爹看见陈万山十分激动。爹紧握着陈万山的手说:“你还活着?”陈万山咧开大嘴笑,“老军长,我没那么容易死。”陈万山打量我爹说,“我直想来找您,但这些年,不敢来找您,您以前是省政协副主席,我怕给您添麻烦。”爹感叹说:“大家都怕啊,左的思想像座大山,把我们隔绝了。”几个人哈哈大笑。陈万山在文革中被整得很惨,脚被打瘸,走路拐拐的。陈万山说:“我们这些原国民党军人在文革中,天天挨斗,身前挂块‘历史反革命’的牌子,除了挨斗,就是扫地拖垃圾和挖防空洞。现在回忆,文化大革命中,我们都跟老鼠样,天天就是握把锄头挖洞。”李营长接过话说:“我的单位是中专学校,文革中,那些造反派左得没名堂,天天揪着我游街,边走还要我边敲锣,边喊‘我是牛鬼蛇神,我罪该万死’。”姜小工参谋长说:“我们单位批斗我时,给我剃个阴阳头,不但胸前挂‘历史反革命’的牌子,背上还挂块‘国民党军统特务蒋介石的忠实走狗’的牌子。台下黑压压的群众,有的人还对我身上扔东西,我魂都被吓得飞上了天。”李文军感叹道:“我们这些人真要搭帮邓小平,没有邓小平,我们今天都不敢见面,都跟老鼠样躲着不敢相互联系。”爹看着他们,他们当年在他手下打日本鬼子时,个个都是勇敢的战士,都不怕死。爹开导他们说:“我们这些事都不算什么,我们尽管都挨了整,可都活下来了。彭德怀贺龙,都是共产党的开国功臣啊,元帅,统领千军万马的,却被整死了。我二弟,个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省委常委副省长,在文化大革命中也被整死了。比起他们来,我们这些国民党‘历史反革命’,还算幸运的啊。”
    我爹他们这样的人在当年那种高压政治控制的社会里,活得很扭曲,也活得很顽强,他们就像角落里的蒺藜,尽管不被阳光照耀,仍然孤独凄凉地不声不响地活着。到了八十年代,青山街三号便常有老军人来访。这些老军人年纪都大了,撑着拐杖或乘着人力车来寻他们的老军长。有天,个老人站在青山街三号前,半天不动,既不进来也不走地张望,脸的迟疑和探询。那是个星期天,我看见了,转身进爹的房间说:“外面站个老头,怕又是您的老部下。”那是中午,爹已躺下,又重新穿上衣服,迈出房间,望着那老人。那老人看起来有八十岁,着身干净的蓝衣服,张脸爬满衰老的皱纹,两只眼睛像两颗烂话梅,眼袋很明显地装满疲惫。爹想不起他是谁,“您是——?”老人说:“我是杨福全,您老是何军长?”爹真的很高兴,因为就在早几天爹曾梦见这个人。爹道:“进来进来。”杨福全撑着拐杖迈进我家,身体颤颤的,那是老朋友相会激动得发抖。“您老现在在哪里啊?”爹问。杨福全答:“我退役后,回了常德。”爹说:“记起来了,您是常德人。”前国民党军参谋长杨福全站在葡萄架下,咧开乌色的嘴唇笑,“您记性好啊,还记得我是常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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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9章
    杨福全在我家住了五天,他是特意来长沙找我爹等前国民党老兵的,他感觉自己的日子不多了,还感觉社会对他们这些人平和了,就忍不住要出来访友。五天里,他有说不完的话和倒不完的苦水,说他女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伙造反派强至死,他儿子因去找那几个人报仇被判十年徒刑,直到去年才释放出来。又说,文革中县里镇压批现行反革命时,差点把他也镇压了,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押到刑场上只待枪决了,临了被当时的军代表救了。军代表问县里的造反派说:“这个老头犯了什么反革命罪?”县里的造反派说:“他姓杨,以前是国民党军队的大官,少将军参谋长,是个历史反革命。”军代表问:“他怎么没在镇压反革命时枪毙?”县里的造反派说:“他参加过湖南的和平起义。”军代表大惊道:“怎么可以枪毙国民党的起义将领?”他就这样捡回了条老命。五天里,贺新武和姜小工天天来看杨福全,李文军又把陈万山团长叫了来。老奶奶高兴得要命,这些人老奶奶全认识。老奶奶与他们起回忆战争年代,这些老军人都佩服老奶奶的记忆力。老奶奶说:“九九年,你俩和赵振武团长第次来我家时,都还是二十岁的小伙子。”杨福全和贺新武听毕,眼睛都潮了,此刻他们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九九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杨福全说:“何奶奶,您记性真好。”老奶奶说:“我看见你们,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杨福全要走了,爹还想留他住,杨福全说他得回去,他带的治糖尿病和心脏病的药吃完了,这样的药不吃不行的。爹送杨福全到公共汽车站,这是五月里个非常晴朗的日子,空气清新,阳光和煦。杨福全握着我爹的手,张深受摧残因而五官都变萎缩了的脸上,表情相当凝重地说:“今生今世能和你见上面,我已足矣。”爹听他这么说,眼泪迅速盈满眼眶,说:“有机会我还想上你那里看看。”杨福全老人握着我爹的手不松道:“你定要来。”公共汽车来了又去了,又来又去了,两人站在公共汽车的站牌下足有个半小时,依依话别却又迟迟不肯分手。妈见爹老不回来,便叫我去找,我走到两位老人面前时,杨福全老人抱歉地笑,这才上车,并站在公共汽车上向我爹挥手,爹站在马路上也向他挥手。爹默(zhaishuyuan.cc)默(zhaishuyuan.cc)地注视着汽车驶去的方向,目光是空洞和忧郁的。爹清楚也许这辈子两人是最后次见面,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这别,未免不是永别。我陪爹转回家时,爹想起战争时代的杨福全说:“他年轻时很勇敢,多次负伤,打日本鬼子时他那个师总是抢着打最艰苦的仗,老天爷是有眼的,他没死是上天眷恋他留他。”
    就是那段时间,我这个百事不探的般知识分子,提副院长了。我自己都没想到“官帽”会飞到我头上。学校里,原分管教学工作的副院长是靠造反上来的,虽然也是知识分子,但他是造反上来的,在文革中整过另些知识分子,老师中意见很大,便下了他,让我顶。我在文革中没参与派性争斗,因身为“反动军阀”的儿子,被造反的大学生揪上台批斗过几次,没想这成了我升迁的资本。学校领导找我谈话,让我分管学校的教学。院办公室安排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接送我上下班,从此我就不用骑单车或挤公共汽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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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0章
    前湖南新编第军少将副军长贺新武老人有午睡醒来泡杯茶,边喝茶边看报的习惯。贺新武老人再没钱也订了份《湖南日报》,每天看,以便了解社会动向。七月下旬的天,他喝口茶,坐到椅子上,读到篇《中国政府严重抗议日本篡改侵华历史》的报道,报道说中国外交部官员约见日本驻华大使,指出日本文部省企图通过修改教科书,使日本人民忘记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行径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灾难,这是对日本人民的愚弄,是对中国人民和亚太地区各国人民的挑衅和威胁等等。贺新武老人看完这篇报道,气得把手中的茶杯掷到地上,茶杯摔碎,滚热的茶水流到了老伴的脚前。老伴很少看见贺老发这么大的气,惊诧道:“怎么啦你发这么大的火?”贺老挥着拳骂道:“日本鬼子竟然要篡改侵华历史,我要操他祖宗十八代。”贺老生气地走出来,走到前国军上校师参谋长姜小工家,姜小工正用铁丝绑把快散架的椅子。贺老把报纸扔给他看。姜小工放下活,笑眯眯地戴上老花眼镜看报,看得脸色变青了,气愤地骂道:“真不要脸,这些日本鬼子!”姜小工换上件出客时才舍得穿的灰色中山装,出门时不忘拿块抹布抹下黑皮鞋,两位老人就气愤地走到街上。姜小工走到处公用电话前,拨了李文军办公室的电话,说:“我和贺老去看老军长,你有时间去吗?”李文军是个无牵无挂的热心人,自然在电话那头说:“好啊。”
    我爹也有看报的习惯,也订了《湖南日报》。爹正坐在竹躺椅上看报,思想却飞到了长沙的四次会战上。他的大儿子何胜武已先他步看了报,这会儿正声不吭地坐在窗前凝望着苍穹冥想,脑海里战火纷纭炮声隆隆。天热,院落外的两株槐树,枝繁叶茂的,蝉在那两株槐树上死叫,不知是欢快还是烦躁。天色阴沉,有乌云在上苍游荡。贺老和姜小工来时,大哥正在回忆的陷阱里打滚,他看见被日本兵打伤的国军官兵,在九三九年到九四四年的战壕里哀号。他听到来自九四四年的口琴声,那是战死在他身边的传令兵生前吹的。那口琴声穿越时间隧道,凄婉地飘来,让他的耳膜阵阵刺痛。贺老嘴都气乌了,进门就说:“何老,看今天的《湖南日报》没有?”爹手上拿着的就是当天的《湖南日报》。贺老很激动,脸上的皱纹都有点波澜壮阔了,说:“这些狗娘养的日本鬼子,竟要篡改历史,真是太无耻了。”姜小工说:“老军长,贺老沿途骂着日本鬼子,骂得公共汽车上的人都盯着我们,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大哥冷哼道:“骂有什么用?”
    大哥很严肃地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他的双腿就是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弹炸没的。姜小工激动道:“日本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爹摇头说:“我们中国人吃日本人的亏最多,惭愧呵。”贺老说:“就是,在中国作威作福最多的就是日本人。明朝中叶出了个抗倭名将戚继光,倭寇就是日本鬼子。”李文军来了,也看了报,自然很气愤。他进来就说:“我担心真要把历史篡改了,再过几十年,后人就忘记了。而我们当年是不是打过日本鬼子,也会被我们的后代怀疑。”他没有后代,但他却不愿意中国的下几代人忘记这段惨痛的历史,“长沙四次会战,常德会战衡阳保卫战雪峰山会战,难道是在日本打的?不都是在我们湖南境内打吗?日本人真他妈的太无耻!”
    那天晚上,他们在我家吃晚饭,吃过晚饭他们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边回忆着个个于抗日战争中阵亡或后来失去了联系的人。说出个,几个人就共同回忆,又说出个,几个人又围绕着这个名字回忆这个人的些生活细节。到后来,几个老人唱起岳飞的词《满江红》。这词最先是贺老开始低声哼唱的,贺老其实嗓音不错,乐感也好,他为自己的不得志而哼唱这首歌,用哼歌来安抚内心的不平。姜小工马上把音量扩大,昂头唱着。爹不会唱歌,但不妨碍爹跟着哼唱。他们年轻时都是背诵着岳飞的《满江红》,拿起枪,去打日本鬼子的。大哥和李文军也加入进来,于是沙哑低沉破旧(fqxs)的歌喉于这天晚上遍(fanwai.org)又遍(fanwai.org)地唱着悲壮的《满江红》,歌声从青山街三号的院子里飞出去,在静寂的街上飘飞。月亮很圆,悬在青山街的上空,月光泻进院子,泻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心里淤积着许多痛苦,在这个平常的夜晚,他们抒发着心中的苦闷!若干年里,他们奋力打日本侵略军的功绩被人忽略了,这让他们悲愤,这便是他们于那个晚上唱着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词《满江红》的原因。
    当歌声戛然而止时,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月光沐浴着几位老人。还有他们的心跳声,怦怦怦,似乎在叩问这个世界,为什么可以这样?突然只蛐蛐叫起来,院落的旮旮旯旯里,些蛐蛐又此起彼伏地唱起它们的歌来了。贺新武老人在蛐蛐的叫声中说:“有了今晚的相聚,我贺新武死也值矣。”姜小工说:“不对,贺老,把我们这些前国民党人视为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我们更要好好地活着。”李文军赞成道:“我们是要好好地活着,倒看这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
    何国庆大学毕业,分到外贸的家单位搞包装设计。这个工作是他高中女同学的父亲让外贸的人事干部去学校争取的。他的高中女同学高小霞于同年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毕业,分在某中专教书。高小霞的父亲在外经委,是名知识分子干部,毕业前夕,何国庆找高小霞的父亲,希望能到外贸部门工作。于是他被外贸局点名分到外贸某单位。何国庆副不修边幅的打扮,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发蓄着胡子。我要他把胡子剃掉,把头发剪短,他不干。他买了辆凤凰牌单车,清早出门,傍晚回家,时常带两个人,害得他妈又得奔入厨房加菜。吃过饭,他和他的朋友就霸占着客厅,架着二郎腿,海阔天空地神聊,或听收录机里放出的舞曲,在水磨石地上学跳交谊舞,直闹到深夜。他们是新代人。
    何五又长高三公分,身材更修长,也更英俊了,小提琴往下巴下夹,优美欢快的琴声便从他的下巴下飞扬出来。暑假里,青山街三号的每天傍晚都会有琴声飘扬,就见个穿条浅灰色喇叭裤和着件海魂衫或黑背心的帅小伙,沉迷(xinbanzhu)在自己拉出的琴声中。他回来,姑娘们就又像蝴蝶样纷纷飞来。他不理她们,站在窗前拉琴,双睫毛很长因而漂亮极了的黑眸透亮的眼睛,不是闭着便是盯着未来。那些姑娘只好掉过头来,拼命讨好李佳和玉珍,与李佳和玉珍谈人生和理想,只要何五不把她们赶走就万事大吉。结果那个不到最后刻绝不死心的徐丽又跟别的姑娘发生了谩骂和争吵,与其中姑娘打起架来,害得秀梅也负了伤。因为打斗中吃了点亏的那姑娘情急中抓起茶杯,但掷向徐丽的杯子没砸中徐丽的脸,却砸在劝架的秀梅肩上,青了块。
    个星期后那块还是青的,可见那姑娘下手很重。个星期三,有五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不约而同地来找五,五刚午休起床,没理她们。她们在院子里相互嘲讽,尽其能事地大说风凉话,结果又吵起架来。李佳玉珍和秀梅见几个姑娘连脏话都说出口了,忙齐出面调解,五却谁也不理地逃之夭夭。李佳叹口气说:“你啊,真是麻烦,惹得这么多姑娘为你争风吃醋?”五说:“妈,这能怪我吗?我个也没理,是她们自己跑来的。”直到学校开学,五走了几天了,还有姑娘羞涩着脸来问“何五在家吗”。秀梅抚着伤痛的肩,评价五说:“我这个侄儿太帅了,害得这些追他的姑娘连脸面都不要了。”
    十月,我买了台飞利浦彩电。之所以买它是为了看亚运会。那是第九届亚运会,在印度新德里举行,中国运动员获得金牌六十块,首次跃居亚运会金牌总数第。日本获五十七块金牌,居亚运会第二。有两天,当中国的金牌只比日本的多块时,赛场内外的气氛竟十分紧张。那两天,爹比家里任何名成员都严肃和紧张,天天和妈守着电视机看,盯着个个中国运动员,盼望他们能为国争光。十二月四日,亚运会结束,爹松了口气,满脸兴奋地对我们说:“我年轻的时候,日本人骂我们中国人东亚病夫,看不起中国人。这次,中国运动员很争气,拿了金牌第。全家都要喝酒庆祝。”何国庆那天在家,也在荧光屏上看亚运会,他看眼爷爷,见爷爷满脸红光,就说:“爷爷您这么高兴,那我去买酒。”
    那天晚上,爹喝醉了。爹不胜酒力,但这天,爹上桌就端杯,建议全家人为中国的亚运健儿干杯。爹说:“为我们中国运动员取得的胜利干杯。”家人就都举杯,爹说:“爷爷想起了你二伯伯,在抗日战争中,你二伯伯战死在常德。你要记住你二伯伯的名字,他叫何正韬。”爹说到这里,望眼国庆,“这杯酒,爷爷敬你二伯伯,爷爷要告诉他,中国健儿打败了日本。”爹说着,把杯中的半杯酒泼到地上。这时李文军大步走来说:“贺老中风了。”爹醉眼迷(xinbanzhu)糊地望着李文军,李文军说:“中国人背了几十年东亚病夫的黑祸,这次亚运会,中国运动员的金牌比日本人多四块,贺老高兴就倒在地上中风了,现在我们医院救治。”爹道:“那我要去看看他。”爹瞧着李文军说:“文军,来了,就喝杯酒。”李文军端起酒杯,与我爹碰杯,并将杯中的液体饮而尽。爹杯又杯的酒入肚,自然就酩酊大醉,哇地声,吐了,把刚才吃进肚子的食物和酒,尽数呕出来。
    爹睡了天,第二天还很乏力就又睡天,第三天,爹感觉精神些了,去医院前上街买盒燕窝和瓶麦||乳|精,还买串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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