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38 部分阅读

    成立了工人革命军造反组织,这个造反组织的宗旨是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攻打中苏友好馆是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坚决砸烂“封资修”;与红旗军起冲抢军区的枪枝,那是大家起讨论的。至于攻打湘绣大楼,他并没直接参与,那天他感冒了,是他的手下杨敬国和王刚强带领工人革命军与红旗军起干的,与他无关。何白玉最后在检查中说:“我也是个受害者,革命,害我犯了些错误!我今天还活着,是革命烈士的英灵保佑我,因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革命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在那个讲革命以革命先烈来要求自己的年代,这份检查不可谓不冠冕堂皇,谁读了这份检查都有点头皮发麻,不好对何白玉下结论。审查干部把何白玉的检查送上去,上面的审查干部看完后,又把这份检查送给更高层的审查干部。更高层的审查干部看完后就相互送阅,都不表态。他们都惊诧,怎么这个家庭竟出了四个革命先烈何白玉把他老外公老外婆,还有他的叔奶奶王嫦娥牺牲在赣南事,也写进他的检查!把他判了,那不是对革命烈士大不敬吗?那个年代是很看重家庭出身和社会背景的,于是谁也不愿给何白玉下结论,以免惹火上身。这事就拖着,下面的审查干部追问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就支支唔唔道“再等等”。等到实在不能再拖而拿到会上讨论时,个对革命很有感情的老干部望着大家坦然道:“这个何白玉,家里出了四个革命烈士,证明这个家庭很革命么。他又没血债,年轻人嘛,也要允许他犯错误,哪里有步也不错的人?革命烈士的后代啊,同志们,我们得深入考虑呵。既然他认识了错误,还是给他保留党籍,免去他农业厅革委会副主任职,换个单位,当个般干部吧。”没有人提出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
    何白玉关了年后,出来了。天气有点闷热,太阳是灰色的,放着令人沮丧的带霉味儿的光,之前下了三个星期雨,把人下得同长了霉样。何白玉从关了他年的房子里走出来,身上滑腻腻的,像长了绿苔,还感觉身马蚤痒。没人接他,事先他也不知道会出狱。上午九点钟,当阴了好多日子的天空露出颗生了霉的太阳时,工作组的人打开门对他说“你可以回家了”。他回到他和向萍的家,敲门,走出来另名干部,他告诉何白玉,他的房子被厅里收了,分给了他。他指着另栋宿舍楼说:“你爱人住那栋楼三楼西头。”何白玉冷傲地盯那干部眼,转身下楼,走进那栋楼,上了三楼,看门上挂把锁,又下到楼,决定去街上的澡堂洗个澡。洗澡时,他看自己的肚子,肚子瘪了,腿也瘦了,他骂了句脏话。忽然有人叫他,是农业机械厂的名中层干部,他很高兴,与那干部聊。那干部把原工人革命军的发起者杨敬国王刚强和李大志分别判了十五年十年和八年刑的事告诉他,那干部佩服何白玉的模样说:“你真的有狠,我们以为你至少会判无期,没想你在这里洗澡。”何白玉庆幸自己逃脱了,不无伤感地说:“我也等于判了无期,我的政治前途没有了。”
    何白玉回到家里时已是傍晚,他的脚步逼近终点时很是激动,他洗了澡理了发修了脸,把晦气都扔在澡堂和理发店了。他有年多没见老婆了,他的身体此刻就像炉火,以致他还在走廊里便感到自己正向幸福的港口奔去,边臆想着向萍拥抱他的情形。他敲门,向萍问声“谁呀”,他只回答了个字:“我。”他以为向萍会立马奔过来开门,不料向萍小声回答他:“你等下。”分钟后,门开了,向萍脸色通红地说:“怎么是你——”何白玉正想抱她,房里走出来另个男人,是曾经在舞台上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刁德。何白玉瞪大了眼睛,刁德于慌乱中叫了声“何副主任”。向萍解释说:“他到我家拿《外国民歌100》首,我留他吃饭。”何白玉见向萍和刁德都神色慌乱,脑海里立即闪现出男欢女爱的滛乱场景,大喝声道:“你给老子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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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老奶奶和爹妈都老了,我们这辈人也不小了。国庆五,两个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的小青年,整日脸上笑呵呵的,说话好大声,也不怕吵醒午睡中的老奶奶。两人都爱交友,家里来的人就都是国庆和五的同学。国庆那时读高中,我们为国庆腾了间房,在楼上,房里挂着石膏像,摆着静物,他的几个画画的同学每天晚上都跑来画石膏像,边画边唱歌和说话,不到深夜十二点钟不走人。到星期天,他们从上午画到傍晚,还要管饭吃,害得玉珍或李佳傍晚边上临时去肉店称肉。五读初,也好交友,还好打扮——爱好音乐的男孩都讲究形象,硬要把自己穿得干干净净才去学校。五跟省歌舞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学了三年琴,已拉得对门曾家的哥哥都惊讶地跑来听了。他有几个喜欢音乐的同学时常来,提着小提琴或中提琴,甚至不惜把大提琴都扛来,摆开架式就合乐,闹得青山街三号像某家剧团的后院。星期天不闹天就不收场。这让老奶奶和张桂花毫不费力地联想到何正韬胡麓山和张东魁,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初,那几个死于抗战中的后辈们也是在院子里合乐,只不过玩的是笛子二胡板胡类的民乐。他们当时也是五他们这般年纪。
    这年对于中国来说是个灾年,先是周总理病逝,后是朱德委员长病逝,跟着河北唐山丰南带发生七点八级的强烈地震,震死了二十几万处于睡眠中的人。人们还没有从地震的悲痛中醒过神来,九月九日,毛主席又病逝了。这让中国的老百姓时无所适从。那些日子,长沙街上,到处都在为领袖的逝世开追悼会,哀乐声充斥在街头巷尾和各单位的上空。青山街广播站,每天早晨六点钟就放哀乐,遍(fanwai.org)遍(fanwai.org)地放,哀乐犹如棒锤样不断地敲着晨睡的人们,把大家唤醒,好让条街上的人哀悼领袖的去世。下午五点钟,哀乐又准时在广播里响起,重复播放,在每家每户的门窗上滚动,以致条街上的人彼此见面都苦着脸,没人敢笑,因为毛主席死了。秀梅那段时间住回家了,她生气地告诉李佳说:“毛主席死了,他还要做那事,他对毛主席的爱是假爱。”秀梅说这话时表情十分生气,觉得肖楚公很虚伪,还很流氓。何秀梅在性生活上不是个热情的人,有点阴冷,常抵触丈夫不顾脸面地爬到她身上啃食她。这事儿肖楚公曾在我们面前隐晦地说过,想要我们做秀梅的工作,让她尽妻子的义务。我们当然都没说,怕秀梅发脾气,因为秀梅这样的人是最不愿意别人晓得她的隐秘的。何秀梅身上的皮肉松驰了,尽管爱俏的天性让她还像年轻女孩子样打扮,但皮肤的衰老可不根据人的意志转移。声音也变老了,她的声音,过去唱《红梅赞》时又尖又清亮,歌声能冲破洗澡间的屋顶穿透三毫米厚的窗玻璃,连坐在街口上乘凉耳背的老人都能听见。如今她说话,听就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有点嘶,音域的扩散面也不大。
    有天,秀梅洗完澡走出来时脸上很沮丧,对玉珍和李佳说:“我发现我们都老了。”玉珍笑道:“你才发现?”秀梅说:“以前我不服老,现在不得不服老,洗澡时感觉r房下垂了,肚子上的肉也赘了,好难看的。”玉珍发出感慨说:“你停经没有?女人停了经就是做老人了。”秀梅不想具体回答这事,叹口气道:“我们这辈人完了。”
    肖楚公来了,脸拉得很长,跟冬瓜样。肖楚公说:“秀梅,回去吧。”秀梅本来在客厅里坐得好好的,看见肖楚公,脸色就淡下来,好像有阴云移动。“我要在自己家住几天。”肖楚公咧嘴说:“那是你家,这里是你娘家。”何秀梅把目光放到葡萄藤上,葡萄藤在九月里开始掉叶子了。群小青年拥来,小提琴中提琴铜号黑管摆满桌,没几分钟,葡萄藤下就响起合乐声。五歪着头,下巴下夹着小提琴,脸骄傲的模样拉起了琴。爹慌忙走出来制止孙子们合乐,五不愿意遵守大人们所顾忌的事说:“爷爷,毛主席已经死了十几天了,追悼会都开完了。”话是这么说,五他们还是不敢拉琴了,坐在起说话,等爷爷离开,他们就拉低沉忧伤的乐曲。秀梅不理肖楚公,脸姑奶奶相坐在院子隅看小青年拉琴,腿上坐着在她身上撒娇撒惯了的侄孙女,直到肖楚公不悦地悄然离去,她才松口气的模样。玉珍瞧着秀梅问:“你又跟他闹别扭?”秀梅道:“不结婚多好?男人都自以为是,以为女人离不开他们,我就是要让他认识到,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
    玉珍听秀梅这么说,就清楚她与肖楚公又不和了。何娟问:“姑奶奶,什么叫附属品?”何娟读小学三年级,长得像极了她的奶奶王玉珍,瓜子脸儿,双眼睛大而明亮,总是有问题从她红嘟嘟的嘴里飙出来。秀梅这么解释道:“附属品就是没用的东西。你长大了要成为个有用的人,懂吗?”何娟满脸憧憬地说:“姑奶奶,我要成为武则天。”秀梅开心地笑了,觉得自己讲的个个巾帼英雄的故事在侄孙女的心田上发芽了,迟早有天会长成大树的,就欢喜道:“好的,姑奶奶等着这天。”
    有天,很久没来了的李文军,突然出现在门口,穿身被太阳晒白了的旧(fqxs)工作服。李文军在土方队挑土,脸晒得黑黑的,胡子拉茬且有白胡子了。院子里,五和他的几个同学正在合奏《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僧人在后院打扫院落,爹站在后院跟僧人说话,妈和张婶婶在奶奶的房间里。李文军望着我说:“毛主席死了,你是大学老师,你说中国会变吗?”我说:“变什么?”李文军神秘的样子说:“我们土方队里有个教授,搞哲学的,他说政策肯定会变。”大哥感兴趣地瞧着他,“会怎么变?”李文军的脸上有很多向往,这是张被长期压迫在社会底层因而变得阴郁反抗和讥诮切的脸,——这张脸上有很多不平,也就有很多刚毅,岁月这只巨大的苍蝇拍居然没把他拍死,也算他命硬。不知他是受谁的影响,此刻,这只超级大苍蝇脸忧国忧民地说:“天天搞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这社会怎么发展?”李文军的脸上确实有很多困惑,还有很多不甘,我想肯定是那个搞哲学的教授让他深入地想过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我说:“文军,你是右派,可别再犯错误。”大哥看着自己新绣的幅百鸟图,边玩着手中的老花眼镜,觑眼拉琴的中学生,“世界是他们的了,文军。”李文军淡淡笑,笑声倒平静,但表情却有些愤慨,说:“我有时候想,我真他妈的世窝囊,好像生下来就是遭人看不起的。”李文军是大哥唯的朋友,大哥隔了几分钟才冷冷地对李文军说:“我们关键是要看得起自己,别人怎么看那倒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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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3章
    就是李文军在我们家吃饭和说怪话的那天,文化大革命中在党中央盘踞很高职位的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被打成“四人帮”,锒铛入狱了。这无异于平地声雷,文化大革命中经常发指示的中央首长,居然是反党集团。原来毛主席的身边隐藏着这么多坏人,让人看了报后不禁瞠目结舌!没两天,李文军又跑来,拿着报纸,兴奋地说:“胜武,我没说错吧?那个哲学教授说,中国要变了。”家人都坐下来讨论李文军抛出的话题,表情都很严肃,也都很期待,说话却很谨慎。爹说:“文军,你最要注意,在外面不要乱猜测乱说话。”爹望眼我和大哥,扫眼后院,后院里,僧人大叔正在打扫院落,“你们要学他,少出门,出门是惹祸,在家是避祸。”僧人住在青山街三号的这几年里,几乎没出过门。那天白玉也在,白玉开玩笑道:“爷爷,您不是要我们都去当和尚吧?”爹板着脸说:“爷爷要你注意自己的言行。”秀梅发表自己的看法说:“爹,‘四人帮’都粉碎了,还有什么让人怕的?”爹不再说什么,大家就议论起别的事来。
    爹看着国庆的同学坐在他做的椅子上画画,看着五的同学坐在他做的椅子上拉琴,就像死去的爷爷样,脸上透着高兴。“我的椅子做得结实,”爹说,“辈子都坐不烂。”妈退休了,张婶婶老了,手上的力气也小了,提不动东西,妈就接过篮子,上街买菜买油了。老奶奶的牙齿不行了,妈买来陶钵,给老奶奶熬稀饭,菜也要李佳往烂里煮,这让国庆和五很有意见,妈就解释:“老奶奶吃不得硬东西。”妈从张桂花手里点点地接过这个家,开始持家了,吃什么菜都由妈安排。妈成了家里的“总理”,爹老奶奶和张桂花都不管事了。来了客,爹和老奶奶张桂花都不出来打招呼,因为来者基本上与他们无关。老奶奶和张桂花基本上是在自己房里,如果有太阳,两个老女人便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爹把他的木匠工具从前院挪到了后院,因为五的同学来,就把前院占了。爹也不是天天做木匠活,因为没人需要他做,爹是闲得慌,又有点精力过剩,自己要做。爹的手性比爷爷好,干活又细心,像学中央文件样,做出来的椅子自然比爷爷当年做的椅子扎实。爹陆续给韩家曾家和刘家做了几张靠背椅,那几家人很感激,逢人便说这是何将军亲手做的靠背椅。
    何娟是这个家庭的喜雀,大家都喜欢她,觉得她聪明可爱,就连国庆和五这两个小霸王也对长大了要当穆桂英的小侄女格外友善。李佳要五干什么事,五赖着不动,何娟开口,五便会动起来。国庆也样,何娟说:“大叔,帮我把那衣服取下来。”国庆就站起身替她取衣服。何娟很乖,能讨得任何人的欢心,班主任老师让她当班长,音乐老师要她学跳舞,美术老师想要她学画画,体育老师很用心地教她打乒乓球,每个学期都有各种各样的奖状拿回来——不像她父亲,当年跑来告她父亲状的人门都挤烂,也比小时候的家桃和秀梅讨人喜欢。她叫我妈老奶奶,虽然我妈与她事实上没任何血缘关系,但妈却喜欢她。妈对玉珍说:“你这孙女将来定会有大出息,要好生培养。”
    春节来了,像个臃肿的女人捧着大包伤感来了。老奶奶病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家里很紧张,都静待着老奶奶身体康复。何秀梅今年春节竟是在家里过,大年三十那天,妈见何秀梅点也没要走的意思,问她:“你不回他家过年?”何秀梅懒懒地答:“不去。”从大年初到初三,没个人来我们家拜年。岳母回赣南了,她哥哥的孙子年前来过长沙,岳母就想回老家看看。李佳带着国庆陪她母亲去了赣南。国庆很高兴陪妈和外婆去赣南,他背着画夹子,其目的是要画赣南的农民。何娟去她母亲家过年了。何白玉与小向的矛盾越来越深,过年这几天他都是个人来,板着张胡子都懒得刮的脸。白玉如今在农业厅下属的家单位,成了个般办事员,脸上就没有从前那种不可世的狂妄和轻佻。初三这天,大嫂见他又是个人,便看着他说:“白玉,你跟小向只怕走不到头吧?”白玉看眼他妈道:“有可能。”他妈说:“她过年都不来了。”白玉淡淡道:“她偷人。”这事白玉早跟我们说过,他妈正色道:“小向承认了?”白玉说:“她不承认。”秀梅讥讽道:“你这是得了报应。”白玉觑眼姑妈,嘲讽说:“姑妈,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秀梅激动了,眼睛瞪,身上就散发出强烈的火药味,“姑妈哪里不好?姑妈活得堂堂正正,你说姑妈哪里不好?”白玉见他姑妈像只发怒(shubaojie)的母狮,忙起身说“我怕了你”,饭也不吃,夺门而逃。
    初七那天,郭承嗣眼睛红红地走进院子,来就告诉大家,他父亲郭铁城于大年初死在床上,死前连叫三声“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脚蹬,就看见股白气从他父亲的脑门顶上缓缓冒出来,他妈拿枕巾去捂那冒气的脑门,但没用,那天下午他父亲就咽气了。我们听着他说,嘴里虽然没说,心里却都怪郭铁城把家桃害苦了,家桃若不是嫁给他,会受这么多苦?所以听完郭承嗣的描述,就连身为郭承嗣外公的爹,脸上都表现得出奇的冷淡。郭承嗣也因其父的缘故,吃了不少苦头。他谈过几次女友,都因他父亲是右派而吹了,都是女方的父母坚决反对。郭承嗣在长沙生活了五年,身上脸上那种土气和见人矮三分的“右派”子女的可怜相都被长沙的时髦之风刮走了,如今他很像个长沙青年,说的也是口长沙话,结果我们发现他其实长得很帅。双少年时代因遭人嫌因而目光有些怯弱和躲闪的眼睛,其实长得很漂亮,不但轮廓分明俊逸,且炯炯有神。假如他父亲不是右派,他十次婚都结了。郭承嗣热衷于替他人办酒掌勺,好把菜谱上的菜实践到餐桌上,也许是童年时代的影响,他有当下人的癖好,乐意站在旁瞧着桌人吃他亲手炒的菜,边听吃客表扬。郭承嗣人其实相当聪慧,又肯钻,厨艺水平很高了,什么菜经他炒,保证味道就不样。下午,五的同学拥进院子,谱架支起来,几个孩子就在光秃秃的葡萄架下拉琴,琴声如水样朝四处漫开,漫到青山街上,让些路人不肯离去地站在门前看。大哥坐在客厅,对着窗户,边绣老虎(fuguodu.pro)边听孩子们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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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4章
    这年八月中旬个燠热的上午,爹穿着白汗衫坐在客厅里吹电风扇,封大学录取通知单被个满脸脏胡子的邮递员送来了,爹签的收,拆开看,是孙儿何国庆成了湖南师范学院美术系的大学生。爹很高兴,他的孙辈里,竟出了两个大学生。第个是他的外孙女郭香桃,考得很好,却进不了大学的门坎,爹亲自找人,这问题才得以解决。还在九七七年,终止了十年的高考恢复了。郭香桃是六六届的初中毕业生,但这并不能阻挡少女时代郭香桃的求知欲望,她通过初中老师,弄来全套高中课本,在家自学。去年,装着肚子高中知识,又在县卫生局做了几年临时工的郭香桃,在资兴县考了头名。然而政审时,她的档案没大学敢要。文化大革命刚结束,曾被大肆渲染的家庭出身的余毒还让人心悸,两个“右派”的履历表使她的前途显得尤为黯淡。个星期三的半夜里,忽然有人敲门,敲门声把全家人都吵醒了。李佳去开的门,来者是家桃,这次她来得匆忙,也来得憔悴,满脸的怨恨和焦虑,恨不得为自己的女儿去死,只要能让女儿上大学。家桃跨进青山街三号就哭,眼泪鼻涕甩了客厅,让看着她哭的人不得不躲开。她哭得肩膀抖抖地说:“爹,这是唯次可以改变香桃命运的机会,不抓住,香桃这辈子真完了。”
    郭香桃于三年前与资兴县的那个公安干部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取名何霆,正岁多,离不开母亲,就没来。爹生从没求过人,但为了他外孙女的前途,爹放下清高的老脸,出面找了省里管文教的领导,碰巧省里管文教的领导是当年在长沙策划起义的名地下党,与我爹熟,交谈中他告诉我爹,他叔叔曾是我爹的名连长。爹很宽厚地问:“你叔叔叫什么名字?”管文教的省领导说:“我叔叔叫杜国民。”爹不用想就记得这个杜国民,杜国民身材高大,做过爹的警卫,后来爹把杜国民放到大哥的营里当连长。爹说:“你叔叔杜国民于九四四年战死在长沙第四次会战中。”省领导当然知道,见我爹回答得不假思索,这足以证明我爹心里装着他战死多年的叔叔,就很热情地把我爹带到省教育厅,指着我爹说:“这位是当年长沙抗战时的员虎(fuguodu.pro)将,后跟随程潜将军起义,曾经是省政协前副主席,他的外孙女郭香桃于恢复高考中考得很不错,想学医,你们考虑下。”这只能证明郭香桃命好,假如她没有个我爹这样的外公,那两顶重如泰山的“右派”帽子,会把她压在大学门外,让她的下半辈子也要愤恨命运的不公。她被补录进湖南医学院,成了女大学生。
    我大姐又重新住回青山街三号,因为她的女儿在长沙读大学,她儿子郭承嗣在农业机械厂的食堂里做临时工,而她婆婆和丈夫却于这两年相继离开了人世。她必须逃离那片凄苦的伤心之地,那里的切,对她都是地狱!我大姐尽管才五十岁,但命运这只大手把她按在社会的最底层整整打压了二十年,让她吃足了苦受尽了难,还是把她放了,因为她太顽强了,不但没死,还把女儿和儿子带出了苦难,就连老天爷都不愿进步打压她了。有天,她梦见个白胡子老人对她竖起大拇指说:“你算厉害的,佩服。”
    大姐把这个梦说给家人听,家人都觉得大姐肯定要苦尽甘来了。过了两天,爹看报纸,报上说中央决定给“右派”分子摘帽,爹把报纸给大姐看。大姐举着那张报纸看了五遍(fanwai.org),手哆嗦着,生怕这报道是假的,疑惑满腔地问“这未必是真的”?自从九五七年冬,大姐随公公和丈夫走进资兴县城那间狭窄阴暗潮湿和破败的房子起,她就在等这天!她曾对丈夫说“会搞清的,这只是暂时的”,但她等这天却等了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被多少人唾弃又被多少人欺辱啊?!要知道,当年她为弄几个油米钱,织毛衣织到夤夜,而剥花生壳剥得八个手指头都起了茧,——仅仅只是为了能挣点钱给香桃或承嗣买支铅笔或买个作业本。正当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被她全部埋葬时,这天却在她意料之外突然而至。她那颗早已习惯于吃苦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喜事光顾她因而坚如磐石的心反倒被彻底击碎了。那天晚上,半夜里青山街三号飘荡着她的哭声,她在哭自己和哭丈夫——那个在厄运的打击下惭愧地死去的男人。爹妈和我秀梅玉珍都走出房间,听是大姐房里传出的啜泣声,都感慨万千。爹说:“让她哭吧。”
    伤痛的哭声直到凌晨四点钟才终止。早晨,大姐的两只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她没吃早饭,只是随便梳了下花白的头发,就拿着那张报纸出了门。她去被褥厂和油漆厂找领导,她公公是在被褥厂打成“右派”的,她丈夫是在油漆厂划成“右派”的,她去讨还公道。傍晚时,她回来,双脚二十年里从来没有这么轻快过,身体也轻松了,因为背在她身上压了她整整二十年的包袱总算卸掉了。她告诉我们,被褥厂和油漆厂的干部都认真地接待她,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被褥厂的领导决定就这几天将郭宅腾出来还给她。家人都为大姐高兴,大姐说她明天要去资兴迁户口,油漆厂答应郭承嗣顶父亲郭铁城的职。李佳买来葡萄酒,打电话把郭承嗣叫来,郭承嗣第次以扬眉吐气的模样显身了,脸上的笑容是爽快的,说话的声音也很响亮。老奶奶拉着他的手道:“这下好了。”
    从不喝酒的家桃,那天喝起酒来,母子俩喝醉了。喝醉酒后,郭承嗣竟唱起了歌,大家才发现这个每次来青山街三号都蔫着脸坐在隅看着大家开心的郭承嗣,原来有副极好的歌喉,音域宽广极了,把韩家和曾家的人都震撼了,站在门前听他唱歌。家人都为他们母子高兴。第二天母子俩去了资兴,再回来就不住青山街,搬回了阔别多年的郭宅,边忙着请人粉刷被被褥厂的职工损坏的墙壁,边整饬门窗翻新地板,这样忙了几个月。天,母子仨来了,脸上都飘浮着喜气。郭香桃简直就是家桃年轻时候的翻版,那笑容那表情那眼神那做派,就连秀梅也说香桃像当年的家桃,唯不同的是口音,假如把口音也变过来的话,世界就轮回了。爹的脸上也透着喜气,说:“你们家总算度过苦难了。”
    八月份,知了在院落外的槐树上拼命地叫,仿佛在哀叹夏天即将逝去,葡萄藤上结满了葡萄。那年的葡萄结得特别多,吃过饭家人就坐在客厅吃葡萄,就连最爱吃葡萄的何娟也吃得不想吃了。家桃就笑,那笑容让我们的记忆从时间隧道里钻出去,隐约捕捉到她当年的点影子。家桃说何娟:“她真像玉珍。”玉珍说:“就是调皮,成绩还是好。”秀梅插话道:“成绩要最好,不然姑奶奶不给你讲故事。”就是那几天,爹从那个满脸脏胡子的邮递员手上接了何国庆的录取通知书,这可把爹乐坏了,家里好事连连,桩接桩,爹脸上就透着喜悦。这么些年里,爹总是谨慎做人,回家都垂着颗倒霉的脑袋,从不唱歌的爹那天竟在妈面前哼唱京戏《甘洒热血写春秋》: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李文军在我爹哼京戏时走进客厅,感到诧异,因为他从没见我爹唱过歌。李文军身上的“右派”帽子也摘了,又成了医院副院长,剪着平头,穿件短袖白衬衣,胡子也刮了,人就精神。爹对他说:“社会变了。”李文军比我爹敏感,消息也比我爹灵通,说:“再不变也不行了,报纸上说,文化大革命使国民经济已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中国要搞经济改革了。”傍晚,秀梅和家桃出现在门口,秀梅见她姐模样太老太土,就带着家桃去南门口的理发店把头白发染成黑发,还修剪了下。两姊妹回来时,我们感觉家桃变年轻了。爹把国庆的录取通知书给她们两姊妹看,家桃说:“我们家又出了个大学生。”
    多少年里,家桃是把自己看成郭家媳妇的,现在她完成了郭家媳妇的使命,又把自己回归何家了。过了几天,国庆的几个同学来了,他们有的跟国庆样考取了大学,有的名落孙山,但还是在我们家热闹了番。白玉香桃承嗣也被我叫来,都为国庆考上大学举起杯庆祝。那年月考上大学,有点像古代人中了举,家人的脸上都透着喜气。何娟说:“我也要读大学。”何娟十分聪明,点也不像白玉,读书根本不费劲,拿回的成绩单不是百分也是九十九分。爹非常喜欢这个重孙女,说:“我何娟就是有志气。”家人都笑,只有白玉淡然道:“小小年龄就学会吹牛了。”何娟对她爹吐下舌头,扭脸,走开了。白玉看着郭承嗣问:“你找对象没有?”郭承嗣声音爽朗地回答道:“还没有,也不急。”家桃看着儿子说:“你不急妈急,趁妈还能动,你早点结婚,妈也好早点抱孙子。”郭承嗣无所谓地笑,香桃特别提醒弟弟说:“要找自己喜欢的,你现在不再是右派崽子了。”
    #$!小说
    第145章
    这年冬天,中国开始了改革开放。报纸上广播里,都在对中央提出的改革开放进行大讨论。我们也感觉街上和报纸上的政治氛围不像过去那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说话就不像文革中那样左瞧右看思前顾后了。过了年,下了场春雪,那场春雪化净后,改革开放的窗户竟开到了家门口。曾家是青山街上搞“改革开放”的带头人。曾家有个儿子,因打群架劳改过,早两年释放出来后,直没安排工作。有天,他突然把自己家的窗户撬下来,往横扩充半米,买来水泥和石灰,重新弄了下,用黑油漆在石灰墙上写下:“青山街食品店”六个不太工整的字。他借辆板车,拖来烟酒酱油味精盐和些食品。从此,五上街买盐和酱油的工作,就近解决了。以前,五得跑到书院路的向东食品店买盐,再跑到沙河街的酱园买酱油,现在无须跑了,菜还在锅里,李佳可以快走几步,把酱油买回家,继续炒菜。何娟爱吃姜和话梅,也用不着上书院路的向东食品店,就到曾家人的手上买。跟着,韩家开起了炒货店。韩家的男人直在家食品店工作,其工作就是炒瓜子花生和蚕豆。先年,他正好退休,他老伴当年直是家庭妇女,身体又不好,吃药把家里的钱吃光了。韩家见曾家的食品店生意挺好,连街道办事处的几个干部和干部家属都上曾家买酒喝买烟抽,韩家男人便和老伴开起了炒货店。你想吃瓜子花生蚕豆类的食品,径直走进韩家称几斤就是,吃完,还想吃,即使是半夜,也可以去敲韩家的门。离青山街不远的南门口黄兴路带也有人打街了,于盛夏里推着三轮车,三轮车上挂着衣服或鞋袜,沿街叫卖,有的青年还手握电喇叭吆喝,把行人叫到摊子前,“便宜啊便宜啊,走过路过莫错过啊。”年前,过晚上八点钟,南门口带就冷清了,如今,晚上十点都过了,那带仍热火朝天,仿佛是才断黑。有天,我和李佳看完场电影回家,对爹说:“街上还很热闹,小商小贩占据着街头巷尾叫卖。爹,看来中央真的在提倡改革开放。”爹问:“没人管?”我把目光投向院子外的曾家和韩家,“谁管他们了?”爹挠挠头皮,有头皮屑飘下来,说:“真的不是文化大革命了。”
    秋天的天傍晚,辆黑色轿车在门前停下,何陕北下车,缓步走进来。他仍着灰色中山装——这年,很多干部为显示自己紧跟社会形势,开始穿西装打领带了。他还是那么胖,因胖,脸很圆,眼睑上也多了层肉,就感觉眼皮很厚。他告诉我们他父亲平反昭雪了,省委准备下星期为他父亲开个隆重的追悼会。陕北说:“我父亲的灵魂能得到安息了。”但感觉上,陕北好像不那么欣慰,他脸上胡子没刮,目光也有些散漫疲惫。那个精气神蓄于身说话颐指气使的陕北,好像只能到记忆里去找了。爹陪他坐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对大哥的画赞赏几句,大哥正应刘家男人的请求,给人家画牡丹花。陕北走后,爹看着陕北的背影说:“陕北人不痛快。”大哥说:“他是造反派干部,没把他拉下来,那是他父亲积的阴德。”爹见僧人在打扫后院,就知道僧人已念完经,便去告诉僧人。
    这年,在日本已是淘汰的产品,单喇叭或双喇叭收录机涌到了长沙街上,些年轻人就穿着喇叭裤,拎着这种收录机在街上游神般晃荡,声音拎得很大,可不是放文革歌曲,而是放优美的舞曲或邓丽君那甜言蜜语似的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和《美酒加咖啡》等等。大家听惯了文革中杀气腾腾的歌,诸如《东风吹战鼓擂》或《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类,邓丽君的歌声听起来就十分轻柔缠绵和令人动情。公共汽车上的人听着邓丽君唱:“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添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就颇有同感地彼此相望,有年轻点的人便跟着收录机哼唱。这年的长沙,已没人再唱样板戏和文革歌曲了,磁带突然不知从哪个渠道涌来,充斥在街头巷尾的摊子上,要长沙市民“喝完了这杯,再添点小菜”,当然让人感觉新鲜亲切和兴奋。街还是六七十年代的街,房子也大多是六七十年代建的房子,但六七十年代里那种令人紧张的政治空气那种彼此防范的格局,到了邓丽君的歌声走进长沙街头时,就真的没有了。女人们不再穿单调朴素得没有女性气息的衣服,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上身了。男人们早脱下已穿厌的假军装或蓝工作服,穿西装,很张扬的喇叭裤也出现在年轻人的腿上。些不怕出丑的青年男女,兴致来了,将收录机往街头放,当众快乐地搂在起跳交谊舞,就有花花绿绿的生命的感觉,仿佛春天在大地上热情地涌动。
    星期天,郭承嗣出现在我们眼前时,穿着灰色喇叭裤和件白夹克,头发烫成卷发,时髦得像长沙街头的小青年。他带了个女朋友来给他外公和舅舅舅妈们过目,说:“小范,糖果饼干厂的。”小范长张苹果形状的脸,小小的眼嘴唇也小而薄,皮肤很白,长得很甜,身上似乎有饼干香味儿。家桃那天也在这里,她见小范就喜欢,表扬说:“你们俩有夫妻相。”小范脸红了,瞟着未来的婆婆。郭承嗣欣喜的样子掏出飞马烟,点上,叼着。秀梅回来,看见郭承嗣穿着裤口很大的喇叭裤,皱起眉头说:“你不要穿喇叭裤。”郭承嗣说:“姨,我们厂里的年轻人都穿喇叭裤呢。”何秀梅的思想还没改过来,她还是觉得中山装和工作服好看,说:“你这身打扮不像工人,像社会上的人。”郭承嗣感到姨的思想落后了,他懒得跟姨争辩地笑,把目光放到小范脸上,小范却看着门外。门外是金灿灿的太阳。有邓丽君的歌曲从曾家的店子里很柔情地飘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老奶奶这些日子嗜睡,吃过早饭总要睡两个小时,老奶奶听张桂花说郭承嗣带着对象来了,就起床。老奶奶抓着小范的手,仔细打量着小范说:“多年轻啊。”老奶奶老得背都弯了,穿着黑毛衣,那模样像是给小范行大礼,小范就很不好意思。
    不几天,国庆也穿着喇叭裤回来了。他拿着我给的钱自己上街买的,个背头个画夹子,脸上还戴副墨镜。这让秀梅想起老电影里上海滩的二流子,就又皱起眉头说:“好样子就不学。”国庆懒得理他姑妈,直接进了房间。有天,何秀梅从街上回来,见何五腿上条浅蓝色喇叭裤,穿件黑毛衣,修长的身材伫立在夕阳下拉着小提琴练习曲,偏着头,弓在他手腕下迅速地跳跃,那么年轻,姿势那么优美,她心里不由得赞叹声“他真帅”。那刻,秀梅承认她老得落伍了,思想没赶上时代前进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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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6章
    那年元旦,场鹅毛大雪把人们带进了心情舒畅的八十年代。早晨大嫂打开门,院子里白皑皑的,大嫂高兴地叫道:“好大的雪呀。”家人都听见大嫂这么说,就陆续起床。国庆见如此大的雪,背起油画箱出去画雪景了。五背了气英语单词,便站在客厅里拉琴。五这两年长个子长得快,身高竟长到米七九,比他哥还高出两公分,脚也比国庆的大,要穿四十五码的鞋。谁也没想到五会长得这么英俊,既不像我,也不像他妈,却把我和李佳身上的优点都掠走了,还把他奶奶年轻时候有过的美丽皆占为己有。何家的男人都是长脸,他却长张皮肤白净的国字脸,鼻梁挺拔,嘴唇轮廓分明,——少年时他这张嘴略偏大,现在这张嘴大小正好,嘴角略有点上翘,挂点微笑,且极为红润,看就是个激|情澎湃的帅小伙子。双极漂亮的双眼皮眼睛,眼眸黑亮目光清冽,带点凉意,又含几分柔情,还有些俏皮。这样的眼睛,看眼女孩,对那女孩都是万劫不复的灾难,因为那女孩心里除了他,从此再不会装第二个男人了。不但他姑妈——度拥有足足个排的追求者的前超级美女何秀梅承认“他真帅”,就连天真聪慧的何娟,也对所有的人宣称:她小叔叔是全世界最英俊的青年。何五对这些赞美充耳不闻,就跟当年他姑妈何秀梅面对个个?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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