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37 部分阅读

    女人的脑袋,确实认为女人是最重要的。“大丈夫活在天地之间,应该敢恨敢爱。”他大丈夫气十足地手挥,“你们不要再劝我了。”他应该去当国王,因为没有人可以阻挠他追求爱情的决心,即使是在那样火红的年代,为了那个女人他也可以把伦理道德家庭和上辈人的意见弃置不顾。
    某个星期天,在何秀梅最不应该回来的日子里,她疲惫的样子回来了,穿着自己缝制的那身红衣服,脖子上系条水红色丝巾,感觉上她把自己裹得像只红粽子,而且这只“粽子”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她于三个月前大群麻雀在葡萄藤上争吵不休的日子里,与肖楚公结为了伉俪。何秀梅没办婚礼,没请人喝喜酒,她和肖楚公打了结婚证,第二天肖楚公骑着辆崭新的凤凰28型单车驶来,秀梅就穿着这身红衣服,扭身坐到肖楚公的单车上,对爹我妈和老奶奶说:“我们结婚了,今晚我不回来,你们不要给我留门。”家人望着她,老奶奶不相信地问:“这就是结婚?”秀梅说:“这是革命化的结婚,婚礼是‘四旧(fqxs)’,我和肖楚公都不提倡举行那样的婚礼。”她说完,屁股坐到肖楚公骑来的凤凰28型单车上,消失在门外。过了两天,秀梅回来拿她平时穿的衣服,我妈和大嫂都劝她补个婚礼,她断然拒绝:“不补,我个老姑娘,他又有儿有女,别人背后会笑我呢。”何秀梅心里有块疙瘩,不办婚礼的真实原因,并非是她对老奶奶说的那些话,而是她觉得比起李文华来,她嫁的这个男人太不值得提了,而且她老了,敲锣打鼓地迎娶,弄得人人都知道她嫁了个死了老婆的男人,她的脸往哪里放?何秀梅别的东西可以不要,脸却是要的,她明显感到自己是个失败的女人,可不愿意把“失败”拿到别人面前展览。
    结婚后,她还是经常回来,有时候晚上还在她的闺房里睡觉,大嫂问她,她就说:“他家在大马路边,正处在上坡的位置,好吵的。”所以她嫁出去与没嫁出去区别不大,三天两头总能看见她回家吃饭,有时候中午还在家午睡,给侄孙女讲个故事,再睡觉。那天,家人注意到她不但疲惫,左边脸比右边好像圆些,像是肿了。大家面面相觑,何秀梅那样的火药性格,大家都不想自讨没趣。吃饭时,国庆问她:“姑妈,你脸怎么搞的?”何秀梅这样回答国庆:“姑妈洗澡时溜了跤。”我们却看见那脸上有手指印,不像跌伤。她回来,就住下了。个星期后,肖楚公出现在门口,凤凰28型单车推进院子,他对坐在沙发上的我爹笑了下,“爸爸,秀梅在家没有?”秀梅听见他说话,赶紧闩了门。肖楚公走拢去敲门,秀梅不开门。大嫂知道他们吵架了,说:“秀梅很任性,你要学会哄她。”肖楚公的宽脸上片羞愧地敲门说:“秀梅,你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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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章
    就在天性孤傲自恋,却又极度自卑的何秀梅的婚姻像艘没开出港口的大船,正在修修补补磕磕钉钉的日子里,何白玉终于实现了自己于那天傍晚在湘江河里对小向许下的诺言“我保证带你吃我老奶奶九十岁的生日宴”,带着小向回家吃老奶奶九十岁的生日酒了。他于个月前终于与小刘离了婚。尽管小刘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咒他“我祝你不得好死”,他也欣然接受,第次没对小刘恶语相加。小向很高兴,因为她终于逼迫这个男人为她离婚了,脸上就透着红光,进门就恬不知耻地叫我大哥爸,叫玉珍妈,叫我爹妈爷爷奶奶,还叫了老奶奶,并把条她准备的丝巾系到老奶奶的脖子上,像老师给小学生系红领巾样。除李文华军长被军委抽去学习,没来,其他人都到了。
    何家桃先天个人乘火车从郴州赶来了。何家桃显老了,苦难的岁月把她俊俏的脸蛋侵害得像片捣毁的丛林,看上去像五十大几的人了,实际年龄是四十五岁。昨天上午,她拎着只灰色的布袋子走进来时,老奶奶和爹竟没认出这个头发花白脸皮粗糙面相古怪的女人。张桂花婶婶见到她都掩面啜泣起来,脸的难过就同地的烂葡萄样。张婶婶说:“家桃——呜呜呜呜”这让生性好强个人挑着家庭重担的何家桃觉得自己这生很对不起亲人,就站在客厅里手足无措。何家桃是穿着她最好的衣服——身深蓝色毛料衣服和双皮鞋来的,只是皮鞋旧(fqxs)了,尽管皮鞋上没沾灰,擦拭得很干净,但鞋面磨损的形状已告诉大家它已经有些年限了。另外,她拎的布袋子也旧(fqxs)了,式样也很土。衬衣的领子皱巴巴的,颜色也陈旧(fqxs)。细节很能说明切。张婶婶的眼睛还好使,什么都看见了,心酸,当然就哭了。何家桃开始还坚强,可是那些坚强只是表面功夫,经不住张婶婶的热泪冲击,也哭了。爹将恻隐之心按住,劝家桃说:“不要哭,家桃,你去洗把脸。”
    何家桃于那年冬天随夫离开长沙,十多年了,这是她第次回到她出生和长大的故土。童年和少女时代的美好记忆,都被她扔在这里了。何家桃回来,她那略有些浑浊和坚强的目光就充满柔情,寻找和抚摸着每件她曾熟悉的东西。“这棵葡萄藤可是我少女时候最美好的记忆,”她摸着葡萄藤说。她又摸着那棵桃树,桃树变老了,老得树心都空了,这个季节,树上的叶子已掉得差不多了。她打量着桃树问:“大哥,这桃树还结桃子吗?”大哥看见家桃也有很多感慨,目光直默(zhaishuyuan.cc)默(zhaishuyuan.cc)地追寻着她,“结桃子。”她又看着窗前的那株腊梅,那株腊梅长得很粗了,繁茂的树枝十分遒劲,枝叶都把窗户完全遮挡了,她感到很亲切地走拢去,把她的脸贴到腊梅树干上,那会儿,她那种情不自禁的模样像个女孩子。“那时候的冬天,”她脸回忆,脸色就空泛,犹如大沙漠,“我看见这株腊梅开着朵朵花就高兴,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大哥浅浅笑,“妹妹,它现在还开花。”何家桃因为在回忆中就脸甜蜜,“这里的切跟以前没什么变化。”大家望着这个看起来十分陌生的女人,都为她难过。何家桃也看出家人都用沉默(zhaishuyuan.cc)待她并不是嫌弃她到访,而是同情她的境遇。她脸红了,不知道如何办,慌乱地看着大家说:“晃十多年,像是做了个梦。”
    正在何家桃尴尬得烦躁时,郭承嗣来了,着身蓝运动服,脚上双白球鞋,看上去不像个厨师而像从体校出来的学生,脸上自然是年轻人那种灿烂的笑。母子俩见面,家桃很欣喜地打量着儿子说:“我儿长高了。”郭承嗣确实又长了两公分,在农业机械厂的食堂里学厨师,也长胖了,不再是张尖瘦的猴脸,也不再是那个懵懂的贼眉鼠眼的小伙子了,肤色也没从前那么黑而猥琐,目光也没有先前的怯懦和自卑,穿着运动服人就身结实相。何家桃钟爱地摸着儿子的头,儿子把母亲的手拂开说:“妈,别搞乱我的头发。”他学长沙青年,理了个飞机头,把脑门上的头发烫卷伸在前方,像飞机头。这个在被人歧视的环境里长大的郭承嗣,也可能是他在我们家因偷钱而愧疚,还可能是他想靠自己的力量适应社会,这年多里他很少来,为了让大厨师赏识他,自己买了好几本湘菜菜谱,脸热情地钻研起湘菜来了。他到就自信地对玉珍和李佳毛遂自荐道:“大舅妈二舅妈,今天我来炒菜。”
    家里唯让人陌生的人就是何白玉带来的小向,但小向是个经常在舞台上出出进进的演员,见的人多了,就不扭捏。小向穿着红羊毛衫,羊毛衫裹着她婀娜的身姿,下面条白色印红花的大摆裙,这在那个年代已是相当时髦的打扮了。小向虽然是在长沙土生土长的,却能说口很好听的普通话,只是还带点长沙尾音。小向向我们解释她说普通话的原因是她经常要上台唱戏,如果不讲普通话,唱戏就咬不准字。小向把何娟往怀里拉,但何娟很坚决地挣脱开她的搂抱,她不理这个后妈。玉珍瞧着孙女笑,何娟嘟着嘴,站在旁,谁也不理地掰着小手指。家里坐满了人。老奶奶最为高兴,郭承嗣的菜也确实炒得好吃,大家都对他的烹饪手艺赞不绝口。郭承嗣脸上有他父亲的谦虚,说:“般般。”我妈的鬓角有白发了,与黑发掺杂在起,脸色也黄了,正向谁也不愿意去的老年妇人的门坎迈进。妈看着衣着时髦的小向,忽然把小向拉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个精美的盒子,打开,呈现着块漂亮的上海牌女式手表。妈说:“这块表是我特意去东塘百货大楼买了送你的。”小向不好意思道:“奶奶,我怎么可以收您的东西?”白玉走进来对小向说:“快谢谢奶奶。”小向就红着脸笑,说:“谢谢奶奶。”
    吃完奶奶的九十岁生日宴,家人就坐在客厅或葡萄藤下说话。何陕北话不多,脸上已没了前几年那种强盛的不可世的傲气,老干部们纷纷重新登台亮相,恢复工作就换了个人似的,不再低眉顺眼了。他问妹妹:“李文华怎么没来?”何军花浅浅笑,“李文华可能要升了,在北京学习。”何家桃耳朵还好,听见了,就看着何军花,浑浊的目光里夹杂着些迷(xinbanzhu)茫。何军花虽是儿女的母亲了,也许是部队的日子好过,或是丈夫在军队里职位高,穿着草绿色军装,人就精神,且透出了女人的娇柔和甜美。陕北说:“文华早就是军长,再升那不是兵团司令了?”何军花笑道:“那不晓得。”陕北为他们高兴,说:“真要这样,我们家总算出了个军中高级干部。”老奶奶说:“那好啊。”
    老奶奶今天过九十岁生日,穿着我妈找裁缝店为她做的蓝色妇母装,张脸在蓝衣服的映衬下,红润润的,看上去不像九十岁,而像个七十岁的妇人。在老奶奶的另旁坐着爹,爹的旁坐着陕北和军花的母亲——二婶于当年中风,嘴就直歪着,脸也有些病态的浮肿。在我们眼里,二婶甚至都不比老奶奶显年轻。二婶的旁坐着玉珍大嫂,大嫂的旁是大金的老婆。这个贵州女人于这年长胖了,有双下巴了。再旁是大金,大金也胖了圈,去年他来时还很瘦,也很黑,那是“五七”干校的太阳晒的。他早几年被视为有历史问题的当权派,被赶到“五七”干校劳动,却因祸得福,他告诉我们,上半年落实政策把他“落实”回原单位了。他在“五七”干校劳动时,与个老红军干部成了莫逆之交,那老红军是省里的大干部,要提他副厅长,他回去就有可能走马上任。大家都为大金高兴,都说大金不小心认识了能助他把的贵人,的确是因祸得福。家人在院子里聊天。国庆拿着速写本,画着大人们聊天的姿态,大家对国庆画画都习以为常,只有何家桃脸上很诧异,走过来看国庆画画。何五从小就体现出性格比较独立和孤僻的面,相貌上,在老奶奶眼里简直就是他叔爷爷何金石的翻版,只是他叔爷爷不拉小提琴,但是那种执着的学习态度,那种藐视切的眼神和那种对别人的友好置若罔闻的面部表情,在老奶奶眼里,活脱脱就是她当年梦见老虎(fuguodu.pro)时生的钉在门上的那个人,就连爹也说:“五是像他三叔爷爷。”五对大人们聊的话题十分冷淡,吃过饭他便进房拉小提琴练习曲,首席小提琴师是个苛刻的人,对他要求很严,布置的练习曲又难拉,他可不想被老师责骂。
    陕北要他的儿子何昌盛向国庆或五学习,学门特长。昌盛读小学二年级,单眼皮塌鼻梁长下巴,穿着红运动衫和白运动鞋,像个小运动员。他站在国庆的身旁看国庆画画,边回答父亲说:“我要打乒乓球。”爹看着陕北和白玉,问陕北与重新出来工作的老干部相处得怎么样。陕北的脸色就沉郁下来,“有些老干部很傲慢,”陕北说,“我片好心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装没看见。”陕北说完这话,脸上飘过抹讥笑。白玉插嘴说:“我也有这种感受。”白玉说他们农业厅的原厅长,出来主持厅里的工作后,他每次发言,那个厅长都黑着脸看他,仿佛不认识他,让他别扭。白玉恨恨地说:“早两年我揪斗他时,他头都低到腰上了,给他把扫把他就去扫厕所,恢复工作,人就变了,把我何白玉视为眼中钉。”爹脸上有了担忧,“你该主动找他谈谈。”白玉脸歪,火气冲上来,说:“有什么了不起?个‘土八路’,不是革命,他现在还是个农民土包子。”大金插话说:“白玉陕北,你们是要注意与老干部处理好关系,他们挨了整,受了些委屈”陕北不悦地打断道:“有什么好注意的?都是端社会主义的饭碗,各行其事。”大金见何陕北脸蔑视,把还想说的话咽进了喉咙。他的僧人父亲坐在隅,很安静地看着大家说人和事,面色柔和淡雅,仿佛不是个人,而是搁在隅的仿真雕塑。何娟偎在她奶奶怀里,时不时横眼小向,小向正跟我妈和玉珍说话,又睨眼她爸,白玉没理他这个调皮的女儿,继续说着工作上的事。军花却跟李佳说她的儿子和女儿,也说李文华军长,张桂花坐在旁竖起耳朵听。只是贯爱说话和发表不同意见的秀梅,那天却出奇的沉静。
    小时后,接省革委会何副主任的轿车驶来,何陕北扶着母亲先上车,接着他老婆儿子和军花也上了车。不久,何白玉的北京吉普车也来了,这车比接陕北的轿车旧(fqxs)些。白玉和小向也上车走了。家里就剩了何大金夫妇和何家桃母子。僧人起身,会儿,扫帚声从后院轻轻传来,丽丽和珊珊双双走去看她们的僧人爷爷扫地。爹问了大金很多事,大金回答我爹。在大金眼里,我爹倒更像他父亲,僧人父亲在他眼里永远只是个陌生人。他试着想跟僧人父亲亲近,但总感觉自己与僧人父亲之间仿佛隔着条河加座爬不过去的山,彼此模糊,亲情的信息似乎也无法相互传递。爹跟大金说话时,把爱怜的目光投到家桃身上,家桃正跟玉珍说她明天打算去何家山村看母亲,爹听见,说:“家桃,你难得来,要陪你妈多住几天。”家桃说:“我是想陪我妈住几天。”爹叹口气,也不知是为谁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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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9章
    次日早,家桃拎着她从资兴带来的布包出门了。白玉的北京吉普车在门外等她,何家桃坐上吉普车,人就向过去旅行了。她昨天看堂妹何军花,脸富贵相,晚上在秀梅的房间里照镜子,见自己脸苦相,心里就无比凄凉,感觉生活欺骗了她。她没有把握好命运,走了条充满荆棘的苦楚的路,面对曾经把她当儿媳妇看的善良热情的张婶婶,她心里多少有些波澜。北京吉普把她载到何家山村,家桃下车,谢了司机,就昂起脸朝村里走去。家桃跨过村头的小溪,就仿佛看见骑着枣红马的李文华连长朝她奔来,眼泪水就奔涌而出。要知道,那年她随爷爷奶奶来何家山村躲日本鬼子时,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啊,如今她看上去像个老太婆了。何家桃感慨万千地走进她母亲的家时,门敞着,四壁空空,家桃心酸地叫声“妈”,屋里没人应对。
    这是十月金秋,村里飘扬着桂花香,还有收割的稻谷香味,稻田里,有脚踏打谷机的声音轰轰轰地传来。家桃感觉房子里有股阴风,吹得她打个哆嗦,她左右望望,见只白蝴蝶摇摇晃晃地飞进来,她走到门外,看见前面的菜地里,个老妇人勾着腰摘菜,旁边有几只母鸡觅食。尽管很多年家桃没看见过母亲了,但她眼就认出这是她母亲。家桃用激动的声音叫道“妈”,家桃妈听见有人叫妈就直起腰,她当然看见了家桃。她吃惊得手中的篮子掉到地上,颤颤栗栗地问:“你是我家桃?”何家桃点头哭道:“妈,我是家桃。”我曾经叫二妈的老妇人从菜地里踉跄着走出来,把攥住家桃的手说:“真的是你,早两天我还梦见你,没想,今天你就来了。”家桃说:“妈,女儿不孝。”老妇人摇头,“秀梅说不能怪你,你丈夫被打成右派,你随他迁到了资兴县”这么些年里,何家桃总是把伤心和委屈的泪水拼命往肚子里吞,从不曾在大庭广众下哭过,因为她觉得哭是向可悲的命运低头,是向凌辱她的人示弱。她曾经发誓,宁可郁闷死委屈死或拿根麻绳躲到树林里上吊死,也绝不在别人面前哭泣。此刻,她抛弃了誓言,她确实有满肚子苦水和屈辱,——那些欺凌被人胡乱地刻在她脑壁上,横条竖杠,像杂草般数不清,其中根刺破了她的泪腺,使她抱着母亲大哭起来。“妈呜呜呜呜,女儿对您不起啊”她妈把她扶进屋,她坐到椅子上时,眼泪还是个劲地掉,张被岁月损毁的脸湿乎乎的。她妈很难过,说:“家桃,别哭了,妈不怪你,妈在有生之年能见你面,死也死得了。”
    家桃痛痛快快地哭过后,便开始收拾母亲房里的东西,她下厨,亲手为母亲做饭。吃饭时,母女俩都眼睛湿湿的,苦涩的泪水都在各自的眼眶里打转,都强忍着不再让泪水流出来。晚上,村子里很安静,十月的夜色很迷(xinbanzhu)人,天的星星,有昆虫的叫声从外面传来。家桃想,人啊,步走错,输的就是生啊。家桃没把这话说出口,她永远也不会说,她是个能用自己的肠胃消化苦果的女人,哪怕那只苦果再坚硬再苦涩她也能消化,因为她有副能战胜铁屑钢渣的肠胃。她跟母亲说了很多话,随后,她在青蛙的叫声中,步入梦乡。那天晚上,她梦见了九四五年夏天的她,还梦见骑着枣红马狂奔而来的李文华连长。
    何家桃自己都没想到,她这次回来,竟是给她母亲送终。之前,她就有不安,总觉得如果自己再不来看母亲,就再也没机会见母亲了。这种不安的心理还在去年秋天就有了,就是这种担心驱使她来的。也不知是她妈太高兴,还是高血压的缘故,那天晚上,她妈脑溢血,去了。由于秀梅经常来,秀梅自己在这里收拾了间房,垫被盖被和蚊帐都是干净的。家桃就睡在这间房,因为晚没睡好,——被往事缠绕晚,第二天她醒得比较晚,醒来时还犯迷(xinbanzhu)糊,以为自己是在资兴县城的家里。听到有人从窗前经过时,说的是长沙乡下话,她才回过神来。她起床,走进妈的房间,“妈,早上吃什么?”母亲没回答,她再次问,母亲仍没吭声。家桃就撩开蚊帐,看眼母亲,见母亲面色灰白,连丝生气都没有,这让她回忆起公公郭兴南死时的脸色。阵惊惧和凄楚顿时遍(fanwai.org)布全身,她扭身出门时脚绊了门坎,摔了跤。她想这是神灵要她这不孝之女向母亲磕头。她爬起身,转向母亲连磕三个响头,这才走出门大声叫人。来了几个农民,他们不像她那么害怕,他们走进来看过后,出门时冷漠地告诉低头坐在椅子上哀伤的何家桃:“马老婆子死了。”
    。。《
    第140章
    我和秀梅陪爹去参加马老婆子的追悼会,事实上也没什么人追悼她。马老婆子在村里生活的这些年,几乎没跟什么人来往,不是自尊心什么的让她不跟人来往,也不是她曾是国民党将军抛弃的女人而被村里人唾弃,而是她天生就是个性情孤僻的女人。村里来了几个专门办丧事的人,抬来棺材,将尸体搬进棺材,跟着就是出葬。那天下着小雨,路上滑腻腻的,我生怕爹滑倒,在旁留意着。家桃哭着,自责她不该来,说不是她突然而至,她母亲就可能不会死。爹安慰她,说不能怪她,只能怪她妈有病撑着不治。秀梅自始至终没哭,表现出意志超常坚强颇能扛住悲伤的神情。她冷冷地觑着山村的天空,这片天空对于她来说是那么熟悉,她在这片天空下行走过,在这片天空下思念过李文华思想过过去和未来,然而,却又那么陌生,感觉上好像是第次来样。有鸟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山村。棺材入洞|岤,即将埋土时,家桃又大哭,双粗糙的手拍打着没做油漆的棺材,发出嘭嘭嘭的响声。秀梅烦她姐,尖刻地说:“妈活着时你不来敬孝,死了你哭得像鬼叫样。”
    安葬完这个可怜的女人,回到长沙,爹那天晚上有些失眠,很晚了我还听见爹咳嗽的声音,可见爹还没睡。过了两天,家桃走了,爹感触很深,说他没想到家桃的变化这么大。家人沉默(zhaishuyuan.cc)好几天,都不想面对这些变故。星期天,秀梅回来,大家都注意到秀梅的胳膊上没戴黑纱,脸色也没有回来时那么苍白冷酷和忧伤。个星期后,爹也把黑纱从衣袖上取下来,塞进了抽屉。冬天来了,和着革命样板戏《白毛女》里那首《北风吹》起来到了青山街。那几年,为便于宣传毛泽东思想,青山街家家户户都安有很廉价的有线广播,那广播每天早晚都要播次,播放的都是革命样板戏和充满革命激|情的歌曲,冬天就不显得冷,因为热闹的革命歌曲驱散了人们身上的寒气,尽管下着雪,地上和水缸里都结了冰,可是革命激|情却让人情绪高涨,不敢怕冷。春天掀掉屋顶上的积雪,悄悄来了,天,桃树枝上呈现花骨朵了。个春雷在长沙的上空炸响,雨下起来了,下就是个月。爹那段时间经常要大便,天七八次,妈就带爹去医院检查,结果发现爹患了大肠癌。几年来,爹大便时经常滴血,总以为是痔疮,没放在心上。当然就住院手术,开刀,切了肿瘤。
    我请了假,和妈起在医院招呼爹。爹以为自己快死了,因为医生说:“癌细胞没扩散,那还能活十至二十年,扩散,那就不好说。”爹不知道自己的癌细胞扩散了还是没扩散,人就十分涣散,目光没精打采。爹哀伤地对我说:“我这辈子,只有年轻的时候对社会还有点用,五十岁后吃的都是闲饭。”爹这辈人比我们有使命感,活在世上,吃着国家的工资,总有些惶惑不安,总想为国家多出点力,因为没出力就歉疚。我在病榻旁安慰爹,爹还是很难过地说:“全国解放后,我没做什么贡献。”
    两个月后,爹出院了。又过几个月,爹养好些了,因生活无聊就开始寻事做,修剪枝叶,给花木施肥,找出当年爷爷做木匠时的那堆工具,修缮用坏的桌椅,家里又有了消失多年的磕磕钉钉的声音,只不过从前爷爷是在后院做木工活,而爹却在葡萄藤下用功。僧人有时会走过来,爹就放下手中的活,兄弟俩就站着说话。僧人胖些了,面呈红光,笑起来十分和善。老奶奶瞧着他们兄弟俩,很欣慰,那笑容慈祥得同刚煮熟的米饭样香。有时候,老奶奶不吃李佳或玉珍做的饭,要吃僧人做的斋饭,打心里接受僧人儿子说的人老了,吃多了无益的理论。僧人已在我家住了几年,生活十分简朴,日只吃两餐,斋饭是自己做,菜却是大嫂或李佳买菜时买的。僧人做完早课再做斋饭,吃过斋饭,有时候,大哥和李文军会找他下围棋,僧人就与李文军和我大哥对弈,基本上是把我大哥和李文军杀得片甲不留。爹走拢去观战,帮着儿子和李文军出主意,但是没用,三个当年打日本鬼子时相当厉害的勇士再怎么努力,照样被我那个有着颗聪明脑袋的僧人大叔杀得丢盔弃甲。
    有天,李文军带了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来,男人姓宋,是省体委的围棋八段棋手,那几年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靠边站,就无事。李文军向我爹和我大哥推荐宋八段说:“我今天带围棋八段来了,他可是相当厉害的。”僧人与宋八段在葡萄棚下下起了棋,爹和大哥文军在旁睁大眼睛观战,很想宋八段为他们出口恶气,把这个经常杀得他们叫苦不迭的僧人杀得举手投降。僧人很坦然地坐在张大靠椅上,面色和善地与宋八段下了三局,皆赢。宋八段输得很服气,说:“大师,我在本省还没遇到第二个围棋下得您这么好的。您真让我佩服。”僧人淡然道:“在寺院里,没事时大家在起研究棋局,玩多了自然熟悉了。”宋八段却说:“我们也玩得多,却悟不出多少,您是真人不露相。”
    隔了几天,爹在前院刨木方,左瞄右看的,边研究榫怎么才能斗稳。爹忙得满头大汗,罩衣脱了,衬衫汗得透湿,贴在背上,妈担心爹会感冒,叫爹换件干汗衫。那是个星期天,太阳白亮亮的,天空十分明净,午后的天色更有梦乡里渺茫变幻的色彩,确实让人爱回想往事。僧人在旁和颜悦色地看我爹干木匠活,我瞧着僧人问:“大叔,当年您是在战火中路拼杀过来的,也能适应寺庙里寂寞单调的生活?”僧人平静和善的面孔突然阴了,有很多封存多年的回忆的蝗虫又被我激活了,纷纷飞起来,他看眼头上,真的有几只小虫子在他头顶上飞舞。僧人说了他在赣南革命时见到的些让他痛苦的事,“人成堆总会分出上中下,牛马成群会分出领头的公牛公马,分不出就争斗”僧人提到了我们当年根本不知道的发生在赣西南的那场党内斗争,“有年赣西南清剿b团,根本不经调查就抓起来枪毙,甚至都不让人申辩。”僧人拧着眉头吐出句道:“错杀了好多人啊,很多人是来投奔革命的,却被自己人杀害,冤呵。”僧人说完这话望眼天,他头上飞舞的虫子更多了,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仿佛在他头上厮杀,演绎着当年厮杀的场景。他很寒心地抽口气,“我当时为个被视为b团的团长说话——他是个江西人,与国民党军作战时很勇敢,我很了解他。抓他时正好被我碰见,那些人要枪毙他,我替他说话,也差点都被当成b团的成员枪毙了,幸亏你岳父当时在,为我开脱我才免过死。那哪里是革命啊?那是内斗,是相互残杀,复杂啊。李立三,湖南醴陵人,很有学问,分析问题很深刻,我很服他。”僧人提到李立三,仍脸色崇敬,“他耿直坦言,有号召力,学问高深,却受到排斥,后来撤了他的领导职务,把他赶走了。”僧人脸上的皮肉很明鲜地颤动了几下。
    我隐约感到僧人大叔在那场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可能站错队了,站到了李立三那边,因而在后来的革命中不被信任。综观我们家的个个男人,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都是匹匹烈马,我武断地想,大叔这人年轻时眼里既然没有父母,自然也不会完全听命于上级。他读了书,有自己的眼光和是非准则,又年轻气盛,说话肯定就不忌口,遭到排挤或被人讨厌也就可想而知。当然,这只是推测,我并没把事情问透,僧人不是那种你问什么他都对答的,他不想回答时会句话不说地走开。僧人说到这里,挥下手,像是奋力驱赶涌到他脑海里的大堆可怕的往事,“我剃度的第座寺庙有三十几亩田,十四个僧人,从住持到小僧个个种田,打的谷子每粒都入仓,吃和穿人人平等,当时老僧就想:何必到尘世中寻找理想?”爹笑,我和大哥也笑,僧人绕了个大圈这才回答我说:“我喜欢过清规戒律的寺庙生活,读的是远离世俗的经书,想的是未来世界的事,在佛的世界里,人不会感到孤单寂寞。”时间已接近傍晚,僧人的脸上浮过抹游云,仿佛浓浓的夜色里有抹月光掠过。我突然很尊敬僧人,他经历过那么多苦难,我等俗不可耐的凡人又怎能进入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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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爹尽管退了休,但还是订了份《湖南日报》,每天看报纸。天,爹在《湖南日报》上读到邓小平副总理关于“全面整顿”的讲话,又把白玉叫来了,劝白玉急流勇退。爹对坐在沙发上发愣的白玉说:“你是造反上去的干部,现在老干部都陆续解放了,他们能容忍你这个靠造反起家的人?白玉,你自己退下来比被你整过的人‘拉’下来,面子上会好过点。”白玉的思想有些恍惚,不说话,垂着头。爹说:“陕北我管不了,你是我孙子,爷爷告诉你,自己找个台阶赶紧下来。”爹指着报纸,“我研究党的政策几十年,风向都在报纸上,你要是被别人当做‘打砸抢’分子抓起来,那是要判刑的。”白玉把灰暗的目光投到院子门上,那块于文革期间保护了我们大家人的“烈士军属”牌还在门上闪着威严的光。爹从孙子的眼神钻进了孙子的心,说:“你三叔爷爷也保护不了你。”
    真要何白玉把官扔掉,他又舍不得,如今美人已抱在怀里了,江山他也不愿丢。这是没办法的事。男人活在天地之间,不就是为功名利禄而瞎忙吗?他没听爷爷的,还霸着农业厅革委会副主任的职位不放。先年,白玉已与小向结了婚,婚礼可不是与小刘结婚时那种草率的婚礼,那时小刘的肚子里已怀了何娟,结婚就没大张旗鼓。这次,何白玉在又村饭店订了十二桌,将厅里的年轻人和农业机械厂的大帮弟兄请来了,结果炸了箍,又加了三桌。婚后的第二天,两人又旅行去了北京,回来时带了张放大到十二寸的相片,那相片是在天安门广场前照的,背景是天安门城楼和毛主席像,上面有行漂亮的行书体字:“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这张相片框在镜框里,挂在两人睡觉的床头,做完那事就能看见。何白玉这天做完那事,裸身躺在床上,瞧着相片,想自己这个农业厅革委会副主任确实是靠造反得来的,厅里确实有人对他横眉竖眼的。向萍见丈夫脸心思,就关心地问他:“你怎么了?”白玉瞥着老婆,手伸到她光滑的脖子上,“我这个副主任怕是保不住了。”
    向萍在单位上也听到风声,“真的会把你拉下来?”白玉摸着女人光润的脖子,想她的脖子真美,天生就是个美人,举手投足都与别人不样,说:“现在厅里,老干部又个个官复原职,他们看着我就跟我看着他们样,都不顺眼。”白玉说的是实话,那些天里,他看报纸头就大了,因为报纸上,北京上海武汉广州,那些曾经在造反上十分有名的人物,今天这个栽了,过两天那个也栽了,成了“打砸抢”分子。何白玉觉得他这辆火车怕是要驶到终点站了,就预感道:“看来我也不远了。”
    就是那几天,何白玉在自己的办公室看报时,被当做文革中的“打砸抢”分子带走了,当时是上午十点十五分。墙上有面石英钟,三个人其中两名是公安进来时,他顺便看眼钟,就记住了那个倒霉的时刻。何白玉想得再深入再糟糕,还是没想到他竟是在众目睽睽下被公安机关的人逮走的。何白玉被带进省公安厅,当成“打砸抢”分子关了起来,理由是“工人革命军”在文革初期,有案可查地干了几件“打砸抢”之事,如冲撞中苏友好馆,又如冲进省军区抢枪械。有人忌恨他们,向省里写揭发材料,把他们描写成十恶不赦的坏蛋,于是农业机械厂的革委会杨主任王副主任和李副主任于同天里都被抓了。这三个人都是跟着何白玉干上来的。他们写材料,都把何白玉扯了进来。何白玉就被当做问题十分严重的造反派头子隔离审查,要何白玉交代幕后指挥者,其实就是要何白玉指证如今还在省革委会当副主任的何陕北。有人向他暗示,只要他松口,说切都是听命于何陕北,他就没事了。何白玉意识到问题比他估计的还严重后,反倒十分冷静,意识到这可能是场没有硝烟的持久战,于是放下切包袱呼呼大睡,他明白他的政治前途已画上句号了。
    何白玉虽然自私自利只想自己,但无论是政治上思想上和生活上,他都不是个单纯的男人了。他没有指证何陕北,如果何陕北不是他堂叔,他会把切过失都往何陕北身上推,让何陕北去扛这些罪名,但何陕北是他堂叔,他就不能指证,指证,他出来后怎么有脸见爹妈和爷爷奶奶及老奶奶?!何白玉天天看报,脑袋十分清醒,他没血债,没亲手打死过什么人。公安机关和省革委会清查领导小组的人起审他,件件地说,何白玉件件地抵赖,实在无法否认,他就把这事或那事的责任分摊给工人革命军的几个核心成员和当时的中央文革。何白玉清楚,这个时候他如果不把责任推给中央文革领导小组,他即使有三个脑袋也扛住。他说:“我那时天天看报,报纸上说,革命要不怕苦,二不怕死,要砸烂‘封资修’,要把权力从走资派手上夺过来,所以,我们就跟着党中央起犯错误了。”审查他的干部觉得何白玉太自不量力了,竟把自己与党中央混为谈,就吼道:“何白玉,不要以为我们没掌握证据,你是个打着革命的旗子谋私利的败类。”
    何白玉看着吼他的干部,心里觉得他嫩了点,想现在该轮到他用革命烈士来回击他们了。他平静地说:“我叔爷爷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起长征,在长征路上保卫过毛主席,毛主席后来派我叔爷爷去打日本鬼子,又派我叔爷爷猛打国民党反动派,再后来毛主席又派我叔爷爷去打美国鬼子,牺牲在朝鲜战场上,是志愿军军长。伟大领袖毛主席听说后都掉了泪,你说我是败类?你们家出了我叔爷爷那样的革命烈士吗?”
    审查他的干部气得脖子都粗了,大声吼道:“住嘴,你是往革命烈士的脸上抹黑!你指挥你的那些人攻打中苏友好馆,抢军区的枪枝,打死打伤那么多人,你还配称自己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何白玉道:“不是我配称,而是我真的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不信,你们可以派人调查。”他看着他们,接着道:“那时候我是响应中央文革的号召。我当时刚二十出头,中央文革号召我们打倒走资派,号召我们砸烂‘封资修’,又没人指导我们什么是‘封资修’。中苏友好馆当时在我们年轻人眼里,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堡垒,砸烂它有什么不对?”审查他的干部觉得何白玉太会狡辩了,气道:“你不要狡辩。”何白玉又说:“当时的报纸广播,天天都说,毛主席说的,‘你不打,他就不倒’。毛主席都这么说,我们当然就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审查他的干部说:“这么说你干的事都是对的?”何白玉当然不会说自己错了,说:“当时中央文革领导小组鼓励我们夺权,还要我们坚定信心地打倒走资派,我们是听党中央的话。你们要怪就怪党中央发‘打倒走资派’的号召,不要怪我们。”
    在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中成长起来的何白玉,心里清楚他如果不把错误往党中央推,他伙同红旗军冲撞省军区抢枪枝和带领部下与红旗军起冲撞省委救何陕北的倔老爸,及真枪实弹地攻打中苏友好馆和湘绣大楼,这三条罪状里随便条都够他坐十年牢。所以他口个党中央,口个革命烈士,审查当然就没法进行下去。何白玉心里清楚,这些审查他的干部只服“革命烈士”这副药,别的药对他们都没效。他在检查中特意突出革命烈士对他的影响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想自己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如果不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就对不起死去的先烈,所以他要革命!那段时间他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成立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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