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1 部分阅读

    第1章
    九四五年八月里的天，我带着我弟何天亮在枫树下看蚂蚁打架。那群群蚂蚁发了疯地往前涌，都要打头阵，全然不顾生死地拼咬，看得我们很过瘾。那年的乡下，特别炎热，牛整天都在池塘里泡着不肯上岸，村民们不得不对着牛背掷石子或大声吆喝，那吆喝声很凶，但没用。狗趴在树荫下整天吐着湿糯糯的舌头，我弟用脚踢，狗儿也只是弓身挪开步，不肯将整片树荫让给我弟。鸡们耷拉着脑袋，那身无法摆脱的鸡毛让鸡们郁闷，奶奶甚至都焦急起来，说“鸡都瘦了”。太阳天个，整天悬在山村上空，炽热的阳光点也不吝啬地猛照大地，把赶集回来的我大姐何家桃晒得脸都成了锅粑色。那天上午，大姐赶集回来，身上那件桔红色长袖衬衫全汗湿了，好像是从水里走来似的，大姐说：“人都热死了。”大姐把从集市上买来的土花布撂下，嗅见茉莉花香，尖叫声“好香的”。坪前的几株野茉莉全开了，花的芬芳和着热风直往堂屋里灌，顺便灌进了大姐的鼻孔。奶奶着身浅蓝色妇母装，头发因怕热胡乱地扎在头顶，走出来，手搭棚，看眼绿亮亮的山村说：“真热。”就在这时，匹枣红马狂奔而来，马上是名年轻英俊的军人，奔驰的马带来股呛人的尘土和热风，我大姐被这股热风冲得个踉跄，跳下马来的是李文华连长，李文华连长对我大姐和奶奶十分激动地说：“何奶奶家桃，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奶奶高兴道：“好啊，日本鬼子投降了，那我们可以回长沙了。”李文华连长说：“何奶奶，师长就是让我来接您和家桃回去的。”师长是我爹。我大姐看着年轻英俊的李文华连长，李文华连长也看着他的心上人，“家桃，你晒黑了。”
    那年我大姐何家桃十七岁，长得非常漂亮，张桃子脸，双月芽眼秋波闪闪，嘴唇红嘟嘟的，形状像两瓣透着蜜汁的桔肉，让年轻人见了馋涎欲滴。那年李文华连长二十岁，正是个风华正茂的帅小伙子，身高米八三，走路虎（fuguodu.pro）虎（fuguodu.pro）生风，还在老远，用不着看你就知道是他来了，因为他身上的虎（fuguodu.pro）气会先他步赶到，让你闭着眼睛都能感到那坚定的步伐和那股特有的气味不会是别人。奶奶对李文华连长的评价很高，说要是在古代，李文华不是岳飞也是武松。奶奶并没读书，但她在做少女时，何家山乡街的戏台上，常常有戏班子演着这两个古人：“岳飞抗金”或“武松打虎（fuguodu.pro）”。在奶奶的眼里，岳飞和武松当然是顶顶了不起的英雄！有天，我大姐把奶奶的评价转告给李文华连长说：“奶奶说，要是在古代，你不是岳飞就是武松呢。”李文华连长就十分得意，英俊的脸上漾开了热气腾腾的笑，“那你还不嫁给我？”我大姐看了眼挂在堂屋正中央的二哥何正韬的遗像，遗像框在黑镜框里，是奶奶请画师对着二哥初中毕业证上的相片画的，这可是二哥活着时上南方照相馆照的唯张相。相上的二哥眉清目秀，双眼睛稚嫩地瞪着前方，鼻子有点歪——是那个只有条腿的画师画歪的——相片上我二哥的鼻子很正；两撇八字胡粗而黑，两角上翘，像贴上去的，显假。相片上没有八字胡，是奶奶要求蹩脚画师临时加上去的。二哥战死的那年，确实留了两撇给人印象很深的八字胡。奶奶多次要他刮掉，我二哥都置若罔闻。这张遗像于若干年后，被我侄女郭香桃的女儿从奶奶的房里找了出来，她指着遗像问奶奶说“老奶奶，这是我舅外公吧”？家人都笑死了。那是个小精灵，是父母爱情的结晶，聪明透顶，生下来就会叫妈，现在美国读硕士。当时她才两岁多，身牛奶香味，这就是全家人都笑的原因。大姐看着英气逼人的李文华连长说：“奶奶说，那个老道士说要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拆灵台。”大姐又望眼遗像，再次感到二哥的鼻子画歪了，“到时候，你要你妈向我妈提亲。”
    我大姐说这话时，我们家人早回到长沙了。回到长沙后，奶奶总是睡不好，半夜里总能听见哭声，不是成年人那种嘶哑的哭声，而是尖尖的嫩嫩的男孩子的哭泣声，奶奶说这是正韬的亡魂回来了。我二哥早在九四三年于常德会战中倒在了日本鬼子的枪下，死时年仅十七岁，还是个单纯可爱的大男孩，身的音乐细胞，笛子吹得呜呜叫，能把街上的行人吹得伫足倾听，不愿离去。家人从失去何正韬的悲伤境地里艰难地走了出来，奶奶却又要把家人拉到悲痛的岛屿上去，面对那半陶罐骨灰悼念我二哥的在天之灵。那是只粗糙的陶罐，是常德会战结束后，二哥最要好的同学张东魁捧回来的。奶奶直没将陶罐下葬，是因为二哥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的。奶奶先是将陶罐搁在桌上，每天面对陶罐垂泪，后来日本鬼子快攻破长沙了，家人往乡下躲时，奶奶临时将陶罐藏到了柜子里。全家人从乡下回来时，陶罐被破门而入的流浪汉踢翻了，骨灰撒了地。奶奶抹着泪将骨灰重新捧入陶罐，也就是那几天，奶奶于半夜里听见了哭声，于是决定设灵台超度亡魂。
    我们家是从何家山乡迁来的。何家山乡挨着浏阳县，是山区，山座连座。当年那里到处是原始森林，不但有豹子，还有老虎（fuguodu.pro）从丛林里冲出，吓得牲畜们没命地奔逃。有的森林还养着土匪，土匪们很热爱森林，因为森林能让他们作犯科后销声匿迹。在上个世纪初民不聊生的贫瘠年代里，何家山乡盛产土匪，这让当时的清政府很头痛，却没什么办法，因为军队来，他们就消失在大山里了，军队走，他们又骑着快马于村落里狂飙，对天鸣枪，显示他们的狠劲。我爹说，那时候村里人没有谁敢招惹土匪，土匪很凶，来了，要什么都是给什么，因为不给，至少也要当众挨场暴打。爹十岁那年，生性胆魄过人的我爷爷与土匪干上了，惹祸的是我年轻貌美的奶奶。个土匪头目看上了我奶奶。我奶奶年轻时很漂亮，在何家山乡带是出了名的美人，有的男人看见我奶奶，目光就发痴，憧憬着说：“要是能与杨桂花睡觉，就是死了也值。”话是这么说，却没人愿意为杨桂花去死。我奶奶就是杨桂花，生于八八三年秋个金灿灿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就是生美人的。我老外婆把我奶奶生在桂花树下，自己却点也不想负责任地命呜呼了。当时正值秋收，整个山村充满稻谷的芬芳，打谷机在田头轰响。我老外婆挺着个大肚子去田头给我老外公送茶水，不小心摔倒了，把我奶奶“摔”到了这个凄凉却令人着迷（xinbanzhu）的尘世。奶奶说，她长到五岁，人家告诉她，她妈只看了她眼，就笑着去见阎王了。
    我曾外祖父直不喜欢我奶奶就是这个原因，他后来续弦，娶了个长着双“对子”眼的女人，那女人我从没见过。奶奶说那女人心眼不好，对她十分刻薄，经常罚她挨饿。但我奶奶这棵幼苗很顽强，在她的恶管下居然长成了何家山乡的大美人。我爷爷是以百担谷的高价，从我曾外祖母手里娶到我奶奶的。我曾外祖母拒绝了很多男人娶我奶奶，因为那些穷男人都拿不出百担谷，当拒绝到我爷爷身上时，爷爷胸膛挺，应允了她提出的苛刻要求。爷爷在娶奶奶前，只见过奶奶面，就是那面把年轻时并不怎么浪漫的爷爷的魂勾走了。有天，爷爷去村街上的小店喝酒，听村里人说乡街上出了个大美人，比前向来街上演王昭君的县城的女戏子还要漂亮。爷爷在那个太阳白亮亮的秋天，望着蔚蓝的天空想，何家山乡这烂地方未必能长出比演王昭君还漂亮的姑娘？八成是骗他的。为了证实自己的结论，他丢下锄头，特意去乡街上看。爷爷在乡街上转了十圈，也没看见什么大美人，正打算回家把那个骗他丢下农活出来闲逛的村里人狠揍顿，却见姑娘穿身绿衣服，正在农妇手上买桔子。爷爷愣住了，这姑娘多窈窕啊，脸多白净啊。姑娘买了桔子，转身瞟了爷爷眼，就是这眼把爷爷的魂“摄”走了，——这是爷爷从没见过的双格外水灵的眼睛，比屋前那口塘还清澈迷（xinbanzhu）人。爷爷傻傻地跟着她，直跟到那姑娘走进门旁有棵桃树和株大柚子树的白墙屋前。那年爷爷十八岁，孔武有力，却很腼腆。回到家，爷爷失眠了，半夜里爬起床，在月光下练拳脚，把屋前的枫树打得嘭嘭响。那棵枫树是我曾祖父年轻时候栽的，轮到我爷爷抡起拳头击打它时，它已经是棵粗壮无比的枫树了。那时我老奶奶还没被后山上的老虎（fuguodu.pro）吃掉。她听见响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爬起床，拉开门说：“你半夜里练什么鬼拳？”爷爷闷声说：“我睡不着。”
    第二天晚上，爷爷仍爬起床练拳脚，老奶奶又被嘭嘭嘭的踢树声吵醒了。山村的夜晚那么寂静，爷爷踢树的声音就显得尤其大。老奶奶感觉奇怪，她儿子平常是吃得香睡得好的，怎么突然变了？老奶奶再次爬起床，于月光下看着儿子，儿子光着上身，在星空下挥拳踢腿，嘴里发出只比老虎（fuguodu.pro）的声音小点点的呼呼出气声。老奶奶迷（xinbanzhu）惑了，“你怎么啦？”爷爷对着月亮打拳说：“我睡不着。”老奶奶见爷爷身上的力气太多了，怎么发泄也发泄不完，就明白了地问：“你看中谁家的姑娘了？”爷爷不说话，对着枫树顿猛打，枫树因招架不住都发出了叫痛声。老奶奶知道儿子是个闷肚子脾气，就说：“你告诉妈。”
    爷爷在凉爽的夜色中抽口气说：“乡街上的杨桂花。”老奶奶也知道杨桂花，村里人早有议论，说杨家太离谱了，嫁个女儿要百担谷，又不是嫁只金凤凰，老奶奶摇头说：“妈告诉你，女人只要会生崽就行了，花那么大笔钱，不值。”爷爷只上了三年私塾就不肯读书了，边跟村里的武师学南拳，边替家里干农活。爷爷十八岁前眼睛是不看女人的，可是自从他看见杨桂花起，他就再也没法安下心干农活了。这样过了几个月，有天，村里下大雪，塘里的水都结了冰，爷爷却打着赤膊，提起井水往身上浇，把自己浇得冰凉，又站到晒谷坪上绷着脸挥拳。练完拳脚，爷爷又往身上浇井水，就好像往烙铁上浇水样，发出了嘶嘶嘶的声音，还冒着热气。老奶奶吓坏了，知道儿子想杨桂花想出毛病了，但仍不肯松口，“湘汉，你到底要干什么？”爷爷拍了下结实的胸膛说：“妈，乡上招兵，我要去打仗。”老奶奶听这话，就晓得这个不爱说话的儿子是用这种方式表白他要娶杨桂花的决心，便下狠心咬咬牙说：“你这是要逼死你妈。好吧，妈叫媒婆去杨家提亲。”
    爷爷迎娶奶奶是次年秋天，那年山村里的桂花开得特别香，到夜晚，宁谧的山村里满是桂花的香味儿。那年村头和山上的菊花也开得茂盛，红的黄的白的，点缀着山村。蜜蜂兴奋得要死，也忙得要死，飞来飞去，以致大人们不得不低头避开迎面飞来的工蜂。山里的工蜂个头大，野蛮，逮着什么扎什么，随便刺下，都要肿痛半个月。奶奶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被四人花轿抬进何家山村的。那是个阳光白晃晃的上午，空气中飘扬着桂花和菊花香，花轿前面是支十六人组成的唢呐队伍，花轿后面是群嬉笑打闹的衣裳破烂的村童。那年爷爷十九岁，是何家山村里拳头最硬的汉子，双手举起村里的大石磨，能绕着祠堂走两圈。奶奶十七岁，是个身段姣好且面若桃花的姑娘。那个晚上，奶奶把她的姑娘身交给了爷爷。当所有的客人离开后，当村子里只有蛙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当天上的星星也打着哈欠表示倦意的时候，爷爷才于桂花香中揭开盖在奶奶头上的绣着枝腊梅花的红丝巾，奶奶对爷爷笑，说：“我以为我是嫁给个老财主，不想，你这么年轻。”
    就是在那个蛙声彼此起伏桂花飘香的夜晚，爷爷在奶奶身上反复耕作，奶奶仿佛是片田，在爷爷的耕作下泥花翻飞，边兴奋地嚷道：“啊，湘汉，我要跟你生大串儿子。”突然声狗吠，狗吠声让爷爷的身体哆嗦了下，奶奶于爷爷身体的抖动中，仿佛看见颗种子滑进了她那片肥沃田地的夹缝中。那颗种子在奶奶的眼里是颗金谷粒，入她的芓宫就发芽了。个月后，奶奶告诉爷爷：“我怕是怀孩子了。”又过了个月，已是冬天了，奶奶看眼凄冷的山村，对爷爷说：“何湘汉，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
    这个孩子就是我爹。据奶奶说我爹生下来时，村里片狗吠声，生于午时。那是个雨天，仿佛是个炸雷把爹从奶奶的肚子里打出来的。那天山村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奶奶当时正挺着个大肚子在堂屋里择蕹菜，个炸雷就打在她脚下，致使地上腾起溜白烟。奶奶惊得人坐到地上，那股白烟却在她眼前飘飞，穿过堂屋，散到了屋后的竹林里。奶奶突然感觉肚子疼痛，忙对扶她起来的爷爷叫道：“我要生了。”爷爷慌了，“我去叫接生婆。”奶奶呲着牙说：“你不能走。”那当儿村里突然片狗吠，奶奶于狗吠声中生下了爹。爹是爷爷亲手接的生，那是九0年的九月。据奶奶说，我爹在她肚子里呆了十个月，生下来有九斤重，差点把她的肚皮撑破。爹三岁才晓得叫妈，又隔了三年，才开口叫爷爷“爹”，而那时我爹已有了个三岁的弟弟，另个弟弟也正在奶奶的肚子里孕育着。有天——那是春天里的天，山上竹林里的笋子，天能长半尺高，且到处都是蕨，爹兴致勃勃地上山摘蕨去了。我老奶奶爱吃蕨在村里早已著名。那天快吃午饭时，爹既不在房里又不在坪上玩，老奶奶就问我三岁的脸脏兮兮的大叔，大叔指着通向后山的门说：“哥从这张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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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推开这张门，几米远就是后山，山上有大片竹林，穿过这片竹林是茂密的丛林。丛林连着更远的原始森林，有老虎（fuguodu.pro），但在九0七年的那个春天，老奶奶却没管这些，她穿件蓝花布罩衣，下身条灰布裤子，脚上双自已做的底很厚的黑布鞋，边叫“金山金山”，边向山上走去。老奶奶在竹林与丛林交界的草丛里，看见了我爹，爹站在三月里像温开水样温暖的阳光下，手上抓着大把蕨，只壮硕的老虎（fuguodu.pro）正紧盯着我爹，爹也呆呆地瞪着老虎（fuguodu.pro）。老奶奶吓得大叫声“打老虎（fuguodu.pro）”，本能驱使我四十七岁的老奶奶勇敢地奔上去保护孙儿。老奶奶只来得及把孙儿往身后推，自己就被饥饿的老虎（fuguodu.pro）扑倒了。我爹顺着山坡滚了十几米，被几株竹子挡住了继续向山下滚。爹爬起身，见老虎（fuguodu.pro）叼着他奶奶向丛林里拖，吓得尿都流了出来，人就往山下飞跑，奔出竹林，看见他爹站在门口仰头张望，情急中大叫“爹爹爹，老虎（fuguodu.pro）吃奶奶爹”
    爷爷大惊，抓起靠墙放着的二齿——这是那种专用来挖坚硬土壤的农具，朝山上奔去。个小时后，爷爷满身是血地把只剩了半截残体的老奶奶抱回了家，放在地上，拿起老奶奶床上的蓝印花被子盖上，接着，他叫上两个堂兄和三个村民，拿了扁担和粗麻绳，几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死老虎（fuguodu.pro）抬回来。爷爷说，他赶到时老虎（fuguodu.pro）正吃着他妈，看见他，便凶猛地朝他扑来，他想也来不及想举起二齿挖去，挖在老虎（fuguodu.pro）的眉心上，二齿吃进老虎（fuguodu.pro）的前额足有两寸多深。老虎（fuguodu.pro）有四百多斤重，是这带名声很大的公虎（fuguodu.pro），不料死在我爷爷手上了。爷爷把虎（fuguodu.pro）肉割成几百块，分给村里人品尝，又把虎（fuguodu.pro）骨剁成几百块，分给村民泡酒喝，都说喝了虎（fuguodu.pro）骨酒，冬天就不怕冷。爷爷留下整张虎（fuguodu.pro）皮，在虎（fuguodu.pro）皮上涂抹生石灰，以防虎（fuguodu.pro）皮腐烂。
    在爷爷眼里，我爹弱智，常看着人傻笑，快六岁了还尿床，害得奶奶每天要给他洗被子晒垫被，更没想到儿子遭遇了凶残的老虎（fuguodu.pro），居然能活着回来！有天，那是个春光耀眼山村里到处都是映山红开得火红的日子，有竹笛声在山村的上空单调地飘扬，是村童坐在牛背上吹着竹笛，牛在村道上漫步。爷爷从田间回来，爹指着牛和坐在牛背上的村童对爷爷说：“爹，哥哥吹吹笛笛子。”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爹不但能叫爹，也能结结巴巴地说话了。奶奶说，我爹那颗木鱼脑袋是被老虎（fuguodu.pro）吓醒的，而此前，爹的脑袋总是不理人地歪在旁，高傲得没边，你叫他，他听见了，先是不情愿地把身体转过来，再是冷冷地把头转过来。打从遭遇老虎（fuguodu.pro）那天起，爹那颗溜圆的脑袋就可以自由转动了。
    我爹名叫何金山，小时候很呆，不会说话，但目光坚定，看人时眼睛眨不眨。爹喜欢找村里的孩子玩，早出门，不玩到吃午饭就不回家。村里的孩子常欺负他，孩子们玩游戏，假如要个孩子扮坏人，就要何金山扮。他们会对我爹说：“你做贼，我们来抓你。”爹听说要他做贼，就高兴得要命，跑到孩子们看不见的地方，拐进人家的猪猡屋里藏起来，弄得身的猪屎气，爹为了不使同龄的孩子抓到他，把自己跟猪们混在起。当孩子们到处都找不到他便泄气地叫他“何金山，不玩了不玩了，你可以出来了”，爹从猪猡屋里走出来时，身上那股浓烈的猪屎臭能把围着他的孩子熏得像狗样跑开，爹却站在街上傻笑。奶奶看见身臭气的儿子回来，叹气说：“这孩子，脑子里缺根筋。”
    爹八岁那年，奶奶请村里的秀才上门来教爹识字。秀才是个老先生，曾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多次落榜，后来科举考试废除了，老秀才便靠教村里的孩童识字混饭吃。那年春天，个鲜花盛开的上午，太阳在天上笑，猪跳出猪栏，也出来晒太阳。奶奶见老秀才坐在邻家的坪上，边晒太阳边教邻居的孩子读书识字，便想她的大儿子也该读书识字了，就跟老秀才打招呼说：“我家金山也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想请老先生教他识字。”老秀才来了，来教我爹念《三字经》，每天教六个字，反复念反复教，第二天便要我爹默（zhaishuyuan.cc）写，写不出就打手板，用根竹尺打，边吼道：“昨天才教的，你这没记性的东西。”爹讨厌读书写字，心思很少放在书上，但又不敢违抗母令，就硬着头皮跟老秀才习字。老秀才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也没读开窍的古板人，见我奶奶那怜悯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儿子身上，便歪着老脸硬着脖子对我奶奶说：“杨桂花，我打他是为他好。”奶奶虽没文化，却是个识理的人，点头说：“我懂。”老秀才手中的竹尺就打得更凶了，常把我爹的手掌打得同红烧肉个颜色，有时候还打我爹的脚。爹就不服地瞪大眼睛问：“先生，您打我的脚干什么？我的脚又不写字。”老秀才虎（fuguodu.pro）着脸说：“打你的脚是因为你的脚想跑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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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爹十岁那年还尿床，奶奶问爹：“你怎么这么大了还尿床？”爹就迷（xinbanzhu）茫地看着奶奶，鸡也歪着头望着奶奶。奶奶说：“你两个弟弟都不尿床了，你怎么还尿床？”爹就羞愧得把旁的大公鸡踢得尖声叫，跑开道：“我也不想把尿拉在床上。”老秀才家有本线装的医药书，老秀才翻开那本书看，看到古人治孩童尿床的药方子，就抄了给我奶奶，“照这个方子拣药给金山喝，也许能治金山尿床的毛病。”奶奶就拿这个方子去乡街上的药店拣了几副药，熬了给儿子喝。爹喝了几副，果真没尿床了。偶尔还尿次，那也是晚上喝多了水，假如那晚上他没喝多少水，第二天奶奶就不用晒被子了。奶奶很高兴，老秀才也高兴，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样，摸着下巴上的花白胡须说：“金山，开始默（zhaishuyuan.cc）生字吧。”爹就坐到桌前，默（zhaishuyuan.cc）昨天老秀才教的生字，老秀才见我爹没写错字，又教了六个字，便去邻居家教邻居的孩子。
    那天起伏，奶奶杀了只雄鸡，原打算留老秀才吃饭，老秀才去了邻居家吃饭。奶奶将鸡炖熟后，爹也写完了生字，奶奶就让爹拎着竹篮饭，自己提着菜，去田头给我身强力壮的爷爷及雇工吃。多年后奶奶回忆，那天的天空很蓝，蓝得同洗过的样洁净，山村的切于阳光下分外迷（xinbanzhu）人，就是在田间散步的鸡鸭看上去也都迷（xinbanzhu）人，何况我奶奶这么个大美人！奶奶着白绸子衣，下身条绿绸子裤，走路，身上的绸子轻飘飘的，于山风中颤颤栗栗，这就使奶奶的形体尤其好看。我奶奶是个天生的美人，尽管已生了爹，又生了我大叔二叔，但仍窈窕迷（xinbanzhu）人。这是老天爷喜欢她，在她身上多挽留了几年美丽。奶奶和我爹拎着饭菜，穿过水渠和整片的农田，直达对面的山下。
    奶奶拎着篮子在田埂上穿行时，引起了土匪何世荣的注意。何世荣身材高大，长张灰熊脸，走路日行百里，是何家山带的大恶人，生下来就是个坏种。爷爷说，何世荣也是何家山村人，但从小就没干过天正经事，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在村里横行霸道。有天，何世荣跑到镇街上与浏阳来的大赌博佬玩赌博，把带在身上的钱和田契都输光了，没脸回家，就索性上山当了土匪。当时何家山乡带土匪很多，全是些好逸恶劳之徒，没饭吃了就下山打劫，抢了粮食和酒肉又躲到山里吃喝玩乐。何世荣在土匪里干了几年，拉拢几个兄弟，于次打家劫舍中，放冷枪打死土匪头，自己做了土匪头。爷爷新买的那十几亩田就在土匪寨的山下，那块田早开垦在那里了，但没人敢耕种，因为何世荣的土匪们就在那山上安营扎寨，到收获季节，土匪们就会黑着脸冲种田的人喝道：“喂，山上没粮了，送几担上来。”久而久之，那几块田就荒废在那里没人耕种了。爷爷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下了那十几亩田，雇了几个田少的村民为他耕种。那天，正好是何世荣做土匪头子不久，他坐在株千年大樟树下吹风，眼睛看着山下，那天的阳光很好，能见度很远，他的心情也不错，眼就辨出着身白绸子衣款款走来的女人就是他曾经喜欢的杨桂花。他兴奋了，拍椅子，就把贼心拍壮了，对身旁的土匪说：“把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给老子弄到山上来。”
    三个土匪就同三只野狗样狂奔着下山，眨眼的功夫就奔到了我奶奶和我爹身前，土匪拦住我奶奶和我爹的去路说：“我们司令有请。”我奶奶虽没见过大世面，但天生是个胆大的女人，关键时候，甚至敢跟鬼打架。她镇静地看着三个土匪，三个土匪个个蓬头垢面目光凶狠，这让奶奶十分鄙视他们。奶奶说：“走开，我没空见你们的司令。”甲土匪干笑了声，“识相点就跟我们走。”爹见三个陌生男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害怕得嗦嗦发抖，手上盛饭的篮子掉到了地上。奶奶训斥我爹：“别怕，金山，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甲土匪不高兴了，瞪眼我奶奶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奶奶不屑地吐口痰，叫道：“走开，好狗不挡道。”土匪们当然不是好狗。甲土匪年轻好胜，可不想失去立功的机会。甲土匪逮住我爹，邪恶着面孔说：“这孩子虎（fuguodu.pro）头虎（fuguodu.pro）脑，是干土匪的料子。”奶奶尖叫道：“放开我儿子。”但甲土匪却把我爹往肩上搭，扛着就往山上跑。奶奶弃下篮子追赶，甲土匪脚力大，扛着我爹仍健步如飞。另两个土匪却快乐地昂首大笑。
    山寨在山顶上，只有条曲折的山道，寨门是用石头磊的，有枪眼，有土炮，土炮对着山下，旦遇有官兵来犯，他们就点燃引线，让土炮轰官兵。我奶奶气喘喘地跑到山寨前，何大司令已站在石头和树木垒建的寨门前恭候我年轻漂亮的奶奶了。何大司令虽是个阴险狡诈的土匪，却也是个读了几年私塾讲话文绉绉的无赖。他坏是坏，但对何家山乡的大美人却抱着丝幻想，就脸钟情地说：“杨桂花，别来无恙啊。”十多年前，他还不是土匪时，曾不顾体面地跑到我老外公家向我奶奶求婚，被我老外公用扁担打了出来。奶奶说：“叫那个人把我儿子放下来。”何大司令可不是当年那只痴情的大苍蝇了，手上有几十杆枪，说话有人跑腿，就自大。他睃眼我奶奶，“杨桂花，你想你儿子活着出去就听话点！”我奶奶冷笑声道：“你少跟我来这套。”何世荣凶道：“你信不信？我可以叫他们把你儿子丢到后山去喂老虎（fuguodu.pro）。”后山确实有老虎（fuguodu.pro），夜里常常有虎（fuguodu.pro）啸声传入山寨，令土匪们毛骨耸然。
    何大司令没对我奶奶怎么样，是何大司令想用感化的方式赢得我奶奶的芳心。另外，何大司令忌讳我爷爷，我爷爷把四百多斤重的公虎（fuguodu.pro）打死事，早传入了何大司机的耳朵，曾让他佩服得咂舌。还有个原因，他的手下，大多是好吃懒做的本乡本土人，他们拿起枪是土匪，扛起锄头又是农民。他们可不敢把自己的名声搞得太臭，太臭了，官兵来剿，就没人帮他们隐瞒身份了。所以，尽管何大司令对我奶奶垂涎三尺，很想把我奶奶弄到他那张肮脏的铺着熊皮的床上去，但不敢贸然造次。何大司令十分喜悦地看着我奶奶，“杨桂花，”他咬文嚼字道，“本司令对你爱慕已久。”我奶奶晓得何世荣是个肮脏的人，早臭了尸，十岁就趴在邻居家的墙上偷看女人洗澡，十五岁时在赌桌上做手脚被浏阳来的大赌博佬脚踢断了三根肋骨，就冷着脸说：“何世荣，你只要敢走前步，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奶奶拿起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胸口。我奶奶年轻的时候身上从没离开过剪刀。何大司令见我奶奶的手中突然多了把剪刀，讪笑了声，“我何世荣虽是土匪，但我不会伤害你。”奶奶听他这么说，冷笑道：“那你放我们娘俩走。”何大司令当然不会放我奶奶走，“那可不行。”
    爷爷从田里回家，不见奶奶，又不见我爹，问了几个人，就虎（fuguodu.pro）着脸来山寨要人了。爷爷走到山寨门前，土匪横枪拦住爷爷，爷爷拍了那土匪掌，那土匪就矮了下去，蜷缩在地上打滚。另土匪见状，拔腿便跑，爷爷跟着他，那土匪跌跌撞撞地奔入间树木搭建的房子。何大司令就坐在这房子里，两个跟着他在地方上横行霸道的土匪骨干也都在这里。何大司令拔出枪，爷爷盯着他说：“何世荣，你把我儿子和女人怎么样了？”何大司令装迷（xinbanzhu）糊道：“什么你儿子和女人？”爷爷板着脸道：“有句话我要告诉你，兔子不吃窝边草。”何世荣大笑，想用他那假装出来的狂笑声压住我爷爷，“那是兔子，人饿了连人都吃的。”何世荣觑眼土匪甲，那是暗示土匪甲从背后袭击我爷爷。土匪甲使得手好飞镖，飞镖出手，从没放空过。土匪甲的手插进口袋，手指就触到了枚飞镖。爷爷头也不回道：“千里眼，这是我和何世荣的事。”土匪甲的小名就叫千里眼。何世荣厉声道：“动手。”千里眼奉命出镖，爷爷闪身转，便站到了何世荣的背后，只手接住千里眼掷来的飞镖，狠力掷回去，那飞镖正中千里眼的右眼。千里眼痛得惨叫声，捂着被飞镖扎伤的眼睛仓皇而逃。何世荣脸白了，因为他自己都没弄明白他的枪竟到了我爷爷手中，爷爷用枪戳着他粗短的紧张得毛细孔都在冒汗的脖子，“把我儿子和老婆交出来，不然你今天就得死。”
    土匪乙是何家山村出来的，知道我爷爷功夫了得，在他蠢钝的脑袋里，世上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fuguodu.pro）的几百年来只有武松人，我爷爷是次点的好汉，仅凭把二齿就要了老虎（fuguodu.pro）的性命。他还喝过他表兄用虎（fuguodu.pro）骨泡的酒，酒香至今还残留在他嘴角。他可不敢对我爷爷动武，尽管他攥着大刀。何世荣对土匪乙说：“把杨桂花和他儿子带来。”土匪乙低眉顺眼地跑了出去，不会，爹和奶奶便被土匪乙带了来。奶奶看见爷爷，脸上露出了漂亮的微笑。爷爷松口气，板着脸对何世荣说：“你送我们下山。”何世荣觉得自己被我爷爷用枪抵着走出山寨会很没脸面，就求我爷爷说：“湘汉哥，留点面子给我好啵？”爷爷说：“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你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爷爷推着他往门外走，旁的土匪都纷纷让道。爷爷逼着他走出山寨，走到山下，穿过田野，直走到离何家山村仅半里路了，才把何世荣放了。何世荣那粗短的脖子已被枪抵歪了，他歪着肿痛的脖子讲狠话道：“何湘汉，我发誓要杀了你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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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这故事说起来跟虚构的样，事实上是真的，就是这伙企图报复我爷爷的土匪，逼得我爷爷带着家人背井离乡。有天晚上，家里忽然起了火，火烧着我家的厨房，爷爷提着枪奔出来，只见几个人朝条路上狂奔，爷爷开了枪，击倒了个，爷爷跑过去，那人在地上搐抽，歪着脸。另外几个却消失在树林里了。村里人听见清脆的枪声，又看见火光，都跑来救火。火被众人奋力扑灭了，但厨房却烧成了焦炭。村里人各自回家后，爷爷担忧地说：“那土匪被我打死在路边了，桂花，这下我们跟土匪彻底结仇了。”奶奶恨恨地道：“这些毒人，想把我们家人都烧死。”爷爷望眼屋外，屋外片皎洁的月光，有青蛙的叫声吵闹着寂静的山村。爷爷担心土匪们来袭，不敢睡，坐在门旁，紧攥着枪。次日早，爷爷的堂兄何湘雄来了，爷爷与堂兄对饮，何湘雄喝了口虎（fuguodu.pro）骨酒说：“湘汉，我劝你们走人，何世荣是个什么人，你我都清楚，心眼比针尖都小。”爷爷喝了大口酒，拳击在桌上，用力大了些，桌子开裂了。爷爷悔不该留情面道：“那天我应该枪把他打死。”
    何湘雄走后，爷爷目送着堂兄宽大的背影，对奶奶说：“看来这个村子是呆不下去了。”爷爷看眼坪上的枫树，枫树叶有的开始转黄了，“湘雄说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防不胜防啊。”那年爷爷三十岁，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乡下壮汉。爷爷把目光放到奶奶俊俏的脸上，“昨天他们放火不成，还赔了条命，不报复回来他们还混得下去？！”奶奶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望眼在坪上玩的三个儿子，“既然这样，我们走吧，等孩子们大点后，再回来。”爷爷点头，让奶奶收拾细软，让我十岁的爹把他的叔叔伯伯找来，爷爷把房子托给堂兄何湘雄保管，把田地廉价地卖给了堂兄何湘雄和堂弟何湘胜。
    那天晚上爷爷仍不敢睡觉，握着枪，坐在堂屋里，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外静悄悄的，只有树叶落到地上的声音，还有远处的狗吠声。爷爷直坐到天亮，接着，爷爷把拴在牲畜屋的骡子拉出来，那是只力气很大因而十分骄傲的黑骡子，别人拉它它就用脚踢，很勇敢地跟人斗，只有爷爷拉它它才低眉顺眼。爷爷拿毛刷子刷刷骡子，把车套到强劲有力的骡身上，把奶奶打好的大包小包放到车上，叫我爹，还有我大叔何金江七岁和二叔何金林三岁坐到骡车上。爷爷对他的同族兄弟打个拱手，鞭抽在骡子滚圆的屁股上，骡子兴奋地嘶鸣了声，朝前奔去。骡车奔出何家山村，路高傲地向前奔着，把别的驴车马车抛在后面。家人开始了流浪生活。那是混乱的九年，那年十月，辛亥革命爆发，湖北宣布成立不接受清政府管辖的军政府。接着，内战在全国爆发，十二月，南北停战议和。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中华民国宣告成立。个月后，宣统小皇帝向全国的老百姓宣告退位，统治了中国近三百年的清政府被以孙中山和黄兴为首的革命党人推翻了，新的纪元开始了，这个纪元叫中华民国。
    从秦朝开始，两千多年来，中国的老百姓头上都有个皇帝，现在皇帝突然退出历史舞台了，老百姓时还不适应，仿佛头上的太阳被人摘了，天下自然就大乱。各地军阀纷纷割据，袁世凯段祺瑞张作霖孙传芳吴佩孚等等先后都成了军阀，他们分别在自己的地盘上称王称霸，拿老百姓的钱财养替自己打仗的军队。湖南于那些年里片混乱，地方官们无所适从，因为不知道听谁的好。老百姓也跟着失去了方向。就是在那段时间，我爷爷赶着骡车，带着我漂亮的奶奶和我爹我大叔二叔逃到了长沙。那时的长沙很破烂，也很小，人口不过二三十万，街上的房子，没幢像样的，到处都是用破砖和木板搭建的屋，还到处都是贼和下等妓女。我奶奶不是吉普赛人，不喜欢漫无边际的流浪，见城市里的女人穿戴得洋气热烈，街上的小商小贩又工蜂样飞来飞去，就建议爷爷不要走了。奶奶跳下骡车，看着长沙热闹破烂的街道，下决心道：“我们就在长沙安家。”
    爷爷领着家人住到长沙南门口的家小旅店，小旅店是个四合院，青砖黑瓦屋。爷爷让奶奶照看我爹和我大叔二叔，自己便去找事做。房东是个四十岁的胖女人，胖女人告诉我爷爷：“只要你有力气，船码头带就有事做。”爷爷走到西湖桥的货码头，货码头的老大见我爷爷着黑布长衫和黑布鞋，剪了个难看的锅盖头，便清楚我爷爷是乡下人。码头老大问我爷爷：“你有力气吗？”爷爷盯眼问他话的肥头大耳的男人说：“力气我有。”码头老大便要我爷爷跟着那些下力的男人去船上搬捆捆纱。爷爷干了天，领工钱时，码头老大拍着我爷爷的肩说：“你力气蛮大的，明天早点来。”爷爷笑了下，身臭汗地回到旅社时脸上透着高兴，奶奶瞟着爷爷问：“找到事做了？”爷爷点头。吃饭时，他看着他年轻漂亮的女人，还看着他的三个儿子，我爹身高已米三了，颗头很大，目光却游移不定——这是他这颗迷（xinbanzhu）茫的脑袋还不知自己该干什么。爷爷严肃着脸瞟眼儿子说：“金山，你是长子，要学会帮妈做事。”爹对他爹的话理解起来是漫无目的的，答：“我不晓得做。”
    ......
    第5章
    爷爷在西湖桥码头没干多久，习武的人仗着身武艺，都爱打抱不平，这就跟会画画的人走到哪里都爱画几笔样。爷爷是山村里长大的，从小受的是人要光明磊落的教育，就只有根肠子。爷爷身高米七三，这在那个中国像病人样趴在地上喘息的孱弱年代的南方，已是高个头了。爷爷不爱说话，但目光却炯炯有神，还有许多天生的正义感，就看不得他人以强欺弱。码头老大很坏，什么人都要欺负把。他养了三个粗蛮的打手，那三个打手不干活，三双眼睛都很恶地监视着干活的人，动不动就冲上去打人或用脚踢人。有三个年轻人，身子骨不算强壮，年龄也不大，干活相互帮衬，累了三个人就坐在隅歇气，三张脸都被太阳晒得乌黑。有天，三个人领工钱时，其中个有意见地问码头老大：“您说试用个月就加工钱，现在三个月了，您怎么还不给我们加工钱？”码头老大很凶地盯他们眼，“不加又怎么样？”个个头稍高点的年轻人尖声说：“你这是欺负人。”码头老大粗声道：“欺负人又怎么样？”那年轻人的脸胀红了，神色变紧张了，觑着码头老大和三名剽悍的打手，“欺负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