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叶:望见天梯》第九十章 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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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车在颠簸,王同林的思绪还在翻腾,1945年9月,日本投降一个月了,大家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在炕上躺了五年多的王牛尔,终于盼到了胜利,大概是解了心头之恨,他悄无声息的去世了。
    他自己不再受罪了,也不再折磨活着的人了,至少李如霞不再每天搬动他翻身,替他擦屎擦尿了,村子里的婶子大娘们都暗暗替李如霞松口气,这个可怜的儿媳妇也算熬出头了。
    王旺根接到父亲的噩耗,也赶回来为父亲办丧事来了。自他1939年入伍,已经七年,还是第一次回家。同林杀掉看家的狗,炖了一锅,请久别的朋友吃饭,他知道,老朋友就喜欢这一口。王世英、王同乐、李梦安、李怀清几个村干部都来了。大伙都夸这狗肉炖得烂,作料全,香,好吃。
    同林见旺根不伸筷子,就热情的夹一大筷子放他碗里,可是,王旺根始终没尝一口。只偶尔抿一口枣儿酒,吃几粒炒花生豆,他自己解释说,胃不舒服,不敢吃荤腥。
    都以为他还在丧父的悲痛中,没十分在意。听说他第二天就要回部队,家来还不到三天就要归队,却有些意外,都留他多呆几天,同林媳妇说:
    “就冲你媳妇,也要多陪她些日子,这些年,她过得太不容易了,也就是李如霞哟,换上别人,十个媳妇也都跑掉了九个半了。”
    话一开头,大家都夸开李如霞的贤惠孝道来,一一诉说李如霞的苦情,同林媳妇又说:
    “单说一个儿媳妇,六个年头,天天要几遍给老公公擦屎擦尿,一次也不耽搁,在这世界上,也恐怕只有李如霞能做得到。旺根你看见了,直到你爹去世,你爹身上没有一处长疮,这容易吗?
    装殓那天,你姐姐看到你爹一身干干净净,张开大嘴就嚎:“爹呀,你前世积下啥德,修来这样个好儿媳妇哇,就是我,你的亲骨肉,打死也做不到哇!”她一边哭,一边给弟媳妇磕头,引得全村的人都跟着流泪!
    王世英也说:“旺根,你们在外头流血牺牲不容易,家里的人都难呢,抗战八年不死也得脱层皮,都是九死一生熬过来的,不易哟。”
    村长李梦安问:“我们村里替你跟部队去个电报,续几天假不行吗?你这一走,又不知道啥时候才回得来。”
    旺根说:“不行哟,形势很紧张,国共两党,都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一天假都不能超,明天必须走。”
    那晚,王旺根把头扎得低低的,说话很少,都理解他心情沉重。本来想哥儿几个痛痛快快闹一场酒的,也就草草地收场了。
    2
    在家里,坐在炕沿上的媳妇李如霞正望着摇晃的灯苗发呆,儿子王成帆,从姥姥家接回家来了,他等不及爹爹回来就睡着了,在炕上打着匀适的小呼噜。老娘虽然痴傻,还是认得儿子,她一见到旺根进屋,立即呵呵傻笑着来拉儿子的手。
    握着老娘瘦骨嶙峋的双手,旺根由不得热泪滚滚而下。
    这时候,成帆在炕上打了一个滚,嘴里还咕哝着啥,根旺又撒开娘的手,去端详熟睡的孩子,他离家参军时,小家伙还在他娘的肚子里,回来就上小学一年级了,小东西处处长得都像自己,乖模乖样,实在叫人心疼。他俯下身子,亲他的小脸蛋,一行行泪水把孩子的脸蛋都打湿了。如霞一边端来热水叫丈夫洗把脸,烫烫脚,一边来擦拭父亲洒在他孩子脸上的泪水。
    根旺是前天中午到的家,一进家门,就扑到父亲的棺材上嚎啕大哭,灵堂里的哭喊本来平息下去了一点,根旺这一开头,訇然又掀起一个**。
    掀开棺材盖,父亲像睡着了一般,安详而且富态,似乎还挂着微笑,透着满足,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枯槁憔悴。
    “爹呀,儿子不孝呀,没赶上见你老人家一面,儿子不孝啊!……”一路奔波,加上悲痛过度,王旺根晕厥在灵堂。
    大家一阵紧忙活,根旺醒过来了,但这个魁梧的汉子却瘫软如泥。他拉着一个个来安慰他的亲友,除了哽咽,啥也说不出来。一切应酬,跑前跑后,还是靠声音沙哑,面目憔悴的媳妇李如霞。
    只是在今天上午,王根往端着灵牌,在送葬的队伍前头走,他的后头紧跟着的是打着幡的幼子成帆,
    父亲王牛尔,他王旺根,儿子王成帆,骨血相融,一脉相承,脚踏家乡坚实的泥土,他有了为人子、为人父的神圣感。
    回到家这两天多,一直是人来人往,应酬不断,他和妻子还没有一刻清闲。安葬了父亲,他老人家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
    除了姐姐还没回婆家,其他亲戚都走了,姐姐刚才也把痴傻的老娘哄走和她一起睡觉去。
    这时候,王旺根和李如霞终于可以面对面的坐下来。在如霞的眼里,丈夫更加魁梧挺拔,英武逼人,而在丈夫的眼中,妻子却过早的衰老了,眼角爬满了鱼尾纹,抬头纹一道一道,刻满额头,面颊也失去了往日的润泽,皮肤松弛粗糙了。两只眼睛也没有了过去的灵动妩媚,但是,却透出一股坚毅和自信,嘴角微微上翘,更显一股过去没有的倔强。这叫旺根感到,这不是他曾经日思夜想的那个媳妇了,他感到她是那样的陌生。
    望着久别的丈夫,她也觉得旺根的目光是那样的深沉,颜面是那样的严峻,是那样不可随意亲近的了。
    他们这样相互打量端详了好一阵子,还是旺根伸手把如霞拉进怀里,妻子双臂死死的搂住他,嘤嘤的抽泣起来。他爱怜的抚摸着她瘦削的双肩,他立即感到如霞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了,他有些震惊,这样一个单薄的身子骨,怎么能够承担得起这样一副生活重担的呢?
    妻子只把长久的哭泣,当做了她长久的诉说,从她嘴里,始终没有吐出她这些年来一个苦字、一个屈字、更没有一个悔字,她只要有能够依靠在丈夫的怀里这样一个哭泣的机会啥都满足了。
    旺根也确实找不出啥话来安慰如霞,就只有不断地抚摸她,任她哭个痛快。还是如霞意识到该安排丈夫休息了,止住哀痛,扫了扫炕,铺开褥子,打开被子,今天,鬼使神差的,她铺了两个褥子,两床被子,并排了两个枕头。和他参军前不一样,那时她们从来是一个被子,一个枕头的,他们认为多一个被子,多一个枕头是做样子的,是多余的,后来就干脆免了。
    今天,他们都各自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但他们的手又握住了,旺根久久的摩挲如霞粗糙的手,慢慢的,他们的手臂纠结在一起了,慢慢的,终于克服了彼此的生疏感,如霞一下扎进旺根的怀里,久别的夫妻,点燃了干柴,燃起了烈火。
    他们很快就累了,旺根像一堵墙一样坍塌了,都疲倦的回到自己的被窝里。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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