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叶:望见天梯》第七十三章“路考”

    李楠樵的医术是他父亲传授的,他祖祖辈辈,都是医林名宿,他的家族是地地道道的耕读传家,家训是:勤劳动,重礼仪,行善事。
    这三条,在李楠樵身上都不折不扣的做到了,他不仅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还躬耕自资,养禽种粮;做人中规中矩,不仁不义之事他嗤之以鼻;贫富老幼他都一视同仁;对人对事,平和谦卑。
    他的阅读兴趣广泛,除了家藏医学经典,他自己的话,他还好看闲书,诗词歌赋小说杂文他都涉猎,更让人惊奇的是,上海骆驼书店新出版才几个月的郭沫若的译本__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他也很快通过在清华大学教书的胞弟李楠松淘到。
    他重视孩子的教育,长女李月玥1946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又送到法国去深造,他的大儿子李铭章,是长女李月玥的弟弟,本来在保定育德中学上学,抗日战争爆发,他义无反顾的中断了孩子的学业,1938年就把孩子送到聂荣臻的部队里,二女儿李如霞要让丈夫王旺根参军他也赞成鼓励。只是二女如霞和三女若云,因为战乱,只勉强读完小学就辍学了。次子李铭治,正在县城读高中,学习很用功,他除了寒暑假回家,平时都住在学校里。他的五个孩子,男孩的名字是他取的,女儿的名字由老伴王好好取的。
    好在若云和她父亲一样,也喜欢阅读,小学三年级就读完了那几部中国古典名著,她喜欢《红楼梦》,到五年级还再看了一遍。唐诗宋词她也能背颂些。
    阅读给她打开了世界的一个窗口,开阔了她的视野陶冶了她的情操,也丰富了她的情感。比起一般的山里女子,她就开放得多,她对龙一人的追求,就充满了浪漫的情调。
    改革开放后李若云能自学成才也得益于她当年的文化基础。
    几十年后,龙一人在集团公司的会议上作报告从来不要秘书撰稿,他还不时发表些理论文章,有人探问他的学历,他笑称自己是“媳妇大学”毕业的。
    说起媳妇大学,这是有故事的,结婚后,为了帮助丈夫识字和阅读,若云别出心裁,她给行伍出身的丈夫一本《三国演义》,每天辛苦的劳作回家后,吃完晚饭,拾掇完家务,小两口就凑到煤油灯下,她读给他听。每天只读一章回,她让他回忆回忆当天读的内容,讲讲故事梗概,更要紧的是每天选出五个生字,要龙一人会读会写了才睡觉。
    后来,被朋友调侃为他要不学会读写五个字,媳妇不让他上炕,他也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其实那个年代,没电视没电影啥的娱乐活动,天黑就睡觉,也确实乏味,小两口正好把时间用在学习上。
    新婚燕尔,耳鬓厮磨,教的人认真学的人也愉快,学习效果还出奇的好。
    龙一人本来悟性就高,在美丽温柔的妻子的循循诱导下,还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前,他就能读写近2000多字了,长年自学的成果,为龙一人的后半生的阅读行文扫平了障碍。这些都是后话,龙一人当下要紧的事是,如何经受老人家对他的考核。他心里头直敲鼓。
    龙一人请了假和李若云一起陪老人家去县城,他心头琢磨,准岳父说有话要说,不知道老人家会说些啥,心头忐忑不安,但是,他必须硬着头皮闯过这一关。
    去县城只有十多里路,老人家说,他们不用着急赶路,就只当散步。
    已是深秋季节,新播的小麦,给田野泼撒了无边的青绿浅黄,路旁柳条已是一半金黄一半绿,飘飘曳曳,像是在向冬天招手,又像是在向秋天道别。一群麻雀,好似参加一场什么盛大典礼,密密麻麻落在同一棵树上,叽叽喳喳的欢乐呼叫。
    也不知道它们也是在迎接什么还是在告别什么?
    父亲在前面,若云和龙一人在后边,父亲倒背着手,低头在想啥,后边的两个人的手却不消停,一会紧紧拉住,一会悄悄的你碰我一下,我碰你一下,笑意荡漾在脸上,只是不发出笑声罢了。
    前边的父亲不回头,却说话了:
    “一人,听说你想退伍?是吗?”
    两只紧握的手撒开了,精神高度集中了:
    “嗯。”龙一人答道。
    “蒋家王朝大势已去,土崩瓦解,解放军乘胜前进,势如破竹。天下将定,在这个时候你要退下来,是功成名就,退隐山林,还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啥都不是。”
    “那就是儿女情长,意志消沉啰?”
    “也不是。”
    “那是啥?”
    “只是不想打仗了。”
    “你可打了20年仗了。”
    “现在不打也不迟。”
    “我女儿可是爱的是模范英雄?”
    “搞生产一样可以当英雄模范。”
    “你可想明白,一旦退伍你出生入死的功名全丢了。”
    “那没啥用。”
    老人停住脚,回转身,目光深沉的端详他跟前这个年轻人,像是不认识似的。
    龙一人怯怯的望着眼前的老人,就好像一个倔强的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
    若云也胆怯了,她几乎是哀求的望着父亲。
    老人的目光却越来越柔和,他终于回转身,又背着手往前走了。
    久久的沉默,还是老人又开口说话了:
    “你知道你们湖南有个桃源县吗?”
    “听说过。”
    “你知道陶渊明吗?”
    “不知道,他是哪个部队的?”
    老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老人的一声笑,紧张就解除了些,为给龙一人解围,若云就乘机插话打茬:
    “爹,你说的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吧?”
    “嗯。”
    “爹,我正有个问题要请教你这个名医,你说陶渊明那样大文人,智商过人,他的五个儿子却都那样傻,他在《责子》一诗中写道:“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艺。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读他这首诗,就知道陶渊明的五个儿子,五个都不成气候。他长子阿舒,懒惰到举世无双;次子阿宣,对应考没兴趣;阿雍和阿端是双胞胎,谁知笨得不认识六和七;小儿子阿通成天都只知道找零食吃。爹爹你说,他的五个孩子都弱智,从医学上讲,这是啥原因?”
    “你这倒是个问题,照我看,是陶渊明酗酒过度,严重损伤元阴元阳,精气衰竭破坏了遗传基因的结果。”
    若云使劲捅一下龙一人,在他耳边:“你听见了没有?酗酒有害。”
    “我再也不喝酒了。”他也在她耳边说。
    她又接着问爹爹:
    “他咋会整天泡在酒里,借酒消愁呢?”
    李楠樵沉吟一下才回答:
    “躬耕自资作为表演好办,他那样的文人,真要靠自己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就不会如吟咏那样悠然了。眼高手底,有了矛盾就苦闷,就拿酒说事,所以说,隐逸之士并不好做啊。
    世人只见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哉游哉,只见他“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妻子与他安贫乐贱,志同道合。多少人要效仿他做田园诗人,哪知道,陶渊明他把养家的田地卖了买酒喝,朋友借给他的钱也全买酒喝了,妻儿和他过的是“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日子,他为人父,为人夫都是极不负责任的。”
    老人家的话有了弦外之音,龙一人感到这话似乎是说给他听的。
    该龙一人说话了,他说道:
    “叔,我是一个大老粗,和你说的那个大文人,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你放心,我龙一人是从苦胆里出生的,是从炮火硝烟中九死一生过来的人,啥苦我没吃过?啥罪我没受过?今后的肩挑背驮,日晒雨淋的农民的日子,自食其力的生活,对我来说不是受苦,那是享福!
    这样的日子我盼望了二十年了。
    再说,对我来说,当官就一定会幸福吗?我混个一官半职就能保证我、保证我的妻儿一辈子享福吗?不见得啊!”
    李若云感觉到龙一人回答得体,给了他个鼓励的眼神。
    说到这里。龙一人有些激动了,眼眶泪花闪闪。
    若云使劲攥住他的手,给他鼓励,给他安慰。
    “叔叔啊,真到那一天,我能用从自己地里打下的粮食,碾出自己的米,从自己的锅里,用自己的碗,盛上自己吃的饭,哪怕吃上一口,我也会幸福死了!
    我今年都奔30岁了,这样一口自己碗里香甜的饭我还从没有吃上过一口啊!”
    龙一人终于哽咽,说不下去了。
    老人回过身来,已经是老泪纵横,他紧紧地抓做龙一人的手:
    “孩子,你别说了,叔信你,我们的云子就交给
    你了。你们会幸福的。”
    又过了一会,老人家完全是老人对晚辈的温和口吻说:
    “一人呐,做个好农民也不容易呢,你除了打仗,还别无他长,还不如老夫我还有一技之长,我也标榜躬耕自资,种树种粮,养禽饲畜,那还是不足家用,真正养家糊口的还是我的手头薄技,你已老大不小,一切都得从头学起,万事开头难啊。”
    “叔,只要舍得力气,我想还是能混个温饱的,我拼死也不会让若云受屈的。”
    这倒也是。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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